去瑶池

作者: 孟祥鹏

陈百利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时我正站在拥挤的人潮里,进退两难。购物车左前方的轮子失灵了,轴承卡住无法旋转。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察觉到那个轮子有问题,但我懒得回去换,以为磨合几下就好了。没想到它越来越僵硬,几乎使我寸步难行。我停在众人的步履中,试图将其掰回正轨,累得一身汗,它依旧不屈不挠。

没多久,陈百利直接打电话过来,春山,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两只手继续和轮子较劲,还不确定,怎么了。没什么,他的语气遥远而空荡,就是想见你一面。哦,我说,我也有点想见你。愧对曾经的友情,谎话张口就来。其实生活中我很少会主动想起陈百利,这些年他就像沉在湖底的一粒沙,几乎从未被记忆的潮水推到我思想的岸边。

初中时我们做过几年朋友,不过关系随毕业而止,我继续念书,他四处打工,见面次数不多,平日里基本上只用微信联络,他偶尔跟我聊下近况,但因为没有重合的生活轨迹,闲谈的内容时常卡在某个地方无法推进。前几年他跟我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瑶池的仙童,下凡历劫,顺便普度众生。我说,那太巧了,我上辈子是曹雪芹,转世回来续写《红楼梦》。春山,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听出我话里的戏谑,声音陡然苍凉起来,仿佛一把年久失修的琴,有种落满灰尘的破败感。我当时正在吃一只很甜的沃柑,噼里啪啦地把籽吐进垃圾桶,我说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或许我轻佻的话语给他造成了伤害,自那之后,他好几年没再找过我,但我压根没把他的疏远往心里去,维持这段关系不会丰富我的生存价值,说到底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你回来记得要联系我,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嗯,我随口答应着,潜意识并没有把这场邀约纳入计划之内——难得的几天假期,我要应付我爸的各种脸色,还要完成几篇荒废了很久的小说残稿,不值得为他分散精力。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好不啦,超市里的顾客小声抱怨,是啊是啊,这么多人走不开的呀。我正好不愿多费口舌,便对陈百利说,先这样吧,回头我再打给你。说完迅速挂掉电话,推起跛脚的车子,磕磕绊绊前行。

超市里比刚才更加拥挤,晚饭后的人们正源源不断地闯入这个陈列着百货的密闭空间,我必须加倍用力,才能勉强保持购物车的平衡,时不时还要吆喝前面的人注意脚下,仿佛一个推销盒饭的列车员。真是个坚强的小伙子,一对在冰柜前挑选速冻水饺的老夫妻这样感叹道。我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对我伸出大拇指,眼神里全是敬佩,可能误以为我患有某种无法正常行走的疾病。

陈百利又发了条消息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回来一定要跟我联系。我只回了个“嗯”,便把手机塞进口袋,对时间不多之事并未追问。他总是喜欢在言语中留一些铺垫,企图为我们下次联络增加契机,可这种故弄玄虚的低级手法,对我完全不会起任何作用。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几年前的秋天,我回家办理产权登记,清冷寥落的两条街道中间悬着一架天桥,他坐在小马扎上摆摊算卦,穿一身青色长袍,头上簪了个鸡蛋大小的发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呀,春山!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你回来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起先我没认出他来,以为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甩开他的手就想逃跑,他晃身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指着自己被风吹日晒的赤红色面庞说,是我,陈百利。

他的摊位不大,几块石子压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瑶池仙童,普度众生”“看姻缘、看风水、看前途”,风大的时候纸板会被吹翻,背面是“桂圆莲子八宝粥”。他的生意冷冷清清,也许因为长相不够衰老,无法博取客户的信任。与律师、医生、公务员一样,算卦这个职业对年轻人不太友好。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我为你占上一卦吧。但我那天忙着赶高铁回上海,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临走时他在我眉心点了粒朱砂,说这样可以减少病毒传染的概率,不过出门最好还是要戴口罩。出租车已经等在路边,他喋喋不休地给我分析着我今年的运势,我打断他,百利对不起,我得赶紧走了。而后奉上几句感谢,并邀请他有时间南下作客,顺便也普度一下南方人。他站在桥头冲我挥手道别,说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空多联络。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小伙子怎么啦?一位身穿导购服的胖阿婆拨开人群朝我跑来。刚刚她目睹了我的踟蹰、犹豫,以及我把两箱坚果放回促销货架的全过程。净重1068克,去掉200克花生、200克蚕豆、500克瓜子、麻花和过度包装的礼盒,剩下略微值钱的东西寥寥无几,每盒售价高达159元,她应该有不菲的提成。啊哟,过年吃点坚果多好呀,她风情万种地拍了我一下。我没搭话,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由于购物车的方向不好掌控,我不得不斜着用力,走一种怪异的步伐,从而抵消那只轮子对我的忤逆。

也许是不甘心自己的营销策略没有奏效,她追上来抓着我的袖口不依不饶,我跟你讲啊小伙子,这些坚果富含亚油酸、亚麻酸,还有膳食纤维和微量元素,可以降低胆固醇、防止动脉硬化,往小了说益寿延年,往大了说长生不老的呀。为了把两盒坚果卖给我,她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浮夸的词汇与神态。我无法忍受其聒噪,食指挡在唇前示意她闭嘴,说,我的那份留给你,拿回家长生不老去吧。然后,我从旁边拎了几箱牛奶装进购物车,左摇右晃地准备去结账。怎么回事的呀?她在后面用方言嚷嚷,现在的小毛头讲话都这样难听啦,腿脚不好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呀?你才腿脚不好,我回身朝她做了个鬼脸,你全家都腿脚不好。

工作以来,我的吵架技能迅速提升,非常善于在纷乱的因果中找出要害,快速制敌。下班前我刚和客户吵了一架,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跟客户吵架了。对方想兑换外币,没带身份证,我说,不好意思,这样我没办法帮您办理业务。他细着嗓子抱怨,没办法就想办法啊,我急着出国谈生意呢。不可以的,我重新为他解释了一遍,没有身份证明确实不能办理业务。那要你有什么用?他翻了个白眼,你坐在这儿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若不是隔着防弹玻璃,他的兰花指肯定要戳到我脸上来。我叹了口气,说,是哦,为人民服务,但不为刁民服务。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丑陋情绪在他脸上蔓延,静默两秒钟之后,他开始尖声大骂,同时掏出两部套着水晶壳的手机,不知道拨去了哪里,总之口中念念有词,说出国前一定要让这个土气巴拉的乡下人不得好死。经理夹着一摞材料闻声赶来,卑躬屈膝地给他赔不是,并调动自己慌乱的五官示意我赶紧道歉。对方恶狠狠地斩断我们的交流,吊着一边嘴角说,没用的,跪地求饶也没用。我微微一笑,那就祝你客死他乡好了。

从超市停车场开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不属于晚高峰的时间段,武宁路仍然在堵车。陈百利转发给我两个链接——《上古神话谱系与昆仑仙界历史考述》《高科技还原瑶池仙境3D效果图》,我爸发了几段语音,估计是催我赶紧回家的,我懒得点开,直接锁了屏幕。车流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寒风从远方卷来一片叶子,绕过我的车窗向另一个远方飞去。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完了。

临近除夕的午后,外面四处阴沉。天气预报说要下的雪始终没下。我对着屏幕上已经搁置了数月的小说发呆,丝毫找不回当时的创作头绪。而后又从硬盘中找出一部想看已久的法国电影,结果没看几分钟就开始犯困。男女主人公围绕着加缪的作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无休无止。法国人的浪漫和悲伤往往构建于狭窄的私人情绪之上,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没胸怀。

爸,你吃草莓吗?我按下暂停键,伸了个懒腰问他。

锅铲相撞的声音停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正在厨房里煎带鱼。

其实他明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喜欢吃带鱼,煎得再好也多半是放到变质,最后丢掉。可每当新的一年来临时,他仍然要为这项仪式而忙碌,别人家准备什么,我们家也准备什么,炸年糕、煎带鱼、酱牛肉、蒸糕点,诸如此类。多年以来,他努力为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营造一种烟火缭绕的假象。

爸,别忙活了,我善意地提醒他,多了也是浪费。他瞥我一眼和我手里的草莓,欲言又止——早饭时我们因为琐事发生争吵,场面不算激烈,经过大半天的冷静和沉淀,当我以为两个人可以互相原谅、既往不咎了,他却依然沉浸在委屈的氛围里,仿佛我亏欠了他多少——他习惯把冷暴力当成解决矛盾的制胜法宝,不管过错是谁,从前对我妈这样,而今对我也这样,随着年纪增长,症状愈加严重。

微信提示有新消息,我拿起手机一看,是陈百利。他问我回来了没有。我用湿漉漉的指尖敲了几个字发过去,回来了。晚上有空吗?他再次向我发出邀约,我们见个面吧。我有点烦,放下手机,想用沉默来拒绝这场无谓的碰面。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理由是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他家了。我打字不方便,索性直接发了条语音,语气不算和顺,回头再说吧,晚上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找你。虽然我至今仍在落魄之中,但却提早从陈百利那里体会到了达官显贵面对穷亲戚的无奈,我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缘,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还要跟我纠缠,他时不时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空腹吃大蒜可包治百病,狮子座流星雨明天撞击地球等。从我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天起,他就想方设法地维系那段我不以为意的短暂友情,但我早就已经清楚地判定,他的阶层将永远在我之下,他想跟我产生的所有瓜葛,都是下流人对上流人的巴结。

几段裹着面糊的银灰色带鱼在油锅里滋滋啦啦地翻涌,我抓起一颗洗好的草莓递到我爸嘴边。任何时候,都是我率先打破这种僵局。尝尝?我带着讨好的意味问。他顿了一下,把草莓咬在嘴里,转身继续忙碌。这个季节的草莓很贵,你知道为什么吧?他问我。知道,我点点头。为什么呢?你说说看,他关了火,用笊篱从油锅里打捞带鱼。还能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反季水果,所以贵。答对了,他把刚煎好的带鱼盛进盘子里,说,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意思。他总是喜欢先扯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塞给我几句生硬的道理。

硕士太普遍了,你应该去读博。他捏着鬓角的一根白发,仿佛捏着我的宿命。

自从我的工作稳定下来,他就开始发疯一样地催我考博,今年是他催我考博的第三年,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这份执念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能给我带来什么,数钱数得比别人快?或者跟客户吵架的时候永远不输?

哪儿来的时间读啊,我抱怨道,天天有那么多工作等着我做,再说读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故意在“时间”和“容易”两个词上咬牙切齿,希望他能听出我言下的不满。

当初毕业时他铁了心要我去银行,甚至花了不少积蓄去疏通一些无用的关系,说上海是大城市,银行工作稳定,听着也好听。可事实上呢,入职两年多了我仍然是一名几乎看不见未来的柜员,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每天坐在同一把局促的椅子上为不同的面孔存钱取钱,有点教养的临走时还知道讲一句谢谢侬啊,其他多半是冷着脸不吭声的。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嬉皮笑脸的人容易被生活灼伤,因此大家都习惯面无表情,可怕的是那些无德而勇猛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有权利让别人不得好死。

他把装满带鱼的盘子端到窗边,回过头来望着我,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几个同事家的小孩都考了博,工作读书两不耽误,哪儿像你,不知进取。窗户开了条细小的缝,有凛冽的风在那里叫嚣,他背着光,轮廓瘦弱而干瘪。

他们考他们的,与我无关,我有点不耐烦,生气地顶撞他。我刚才的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读博就像坐公交,刷个卡就能畅通无阻地坐到终点站,即便有朝一日他意识到这件事不轻松,按照他的逻辑,他也只会感谢祖宗保佑,感谢老天爷开了眼,而我只是好运降临的一个载体而已。

随便你吧,他耸耸肩膀,佯装无所谓地说,我不过是为你指明方向。他瞪我一眼,转身离开了厨房,企图用不痛不痒的话语,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晚上,天气预报的弹窗提示,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可能会在今夜降临。我打开电脑里未完成的小说稿件,在一个陌生又遥远的断句前无助地出神。不知哪里出现了偏差,最近几个月,灵感总是绕我而行,我满腹愁肠,百转千回,但就是写不出东西来。我关掉台灯,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忽然想到陈百利。在这个凄冷的文学年代,他几乎算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我发表过的每篇作品,他都曾试图与我进行深入探讨——用大篇幅的读后感,提出各种问题与建议。当然,我从未耐心看完,更未作出回应。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一个初中学历的江湖骗子,根本不可能懂我千辛万苦的创作。有一次他告诫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少用成语和修辞,那样会使文章看起来很琐碎,而且对语言过分雕琢会破坏整体的流畅,得不偿失。我看到这段话时简直瞠目结舌,甚至对他的固有印象产生了动摇,三言两语宛如利剑,直击我的死穴。但我沉下心来仔细一想,他懂什么呀,肯定是从哪里抄的,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瞎猫撞了只死耗子,他要是什么都懂,那他就不会是陈百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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