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生之夜
作者: 李黎距离除夕还有五天,韩飞犹豫着要不要请父亲这一头所有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吃个饭。在犹豫中,他一个个问了一遍,结果大家全都愿意,都说很期待,或者说谢谢哥哥,甚至有人说,早该这样了,今年第一次,以后每年都要聚一下。这些话让韩飞有些愧疚,似乎自己长期不称职,没有让大家多聚聚。想到这里,他在非常昂贵的忘园酒店订了一个大包间。
腊月二十八晚上,兄弟姐妹们如约而至,韩飞自然居中而坐,不断振奋精神保持侃侃而谈的状态。只是大家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宽敞而温暖的包间里出现了沉默。每个人都没什么好说的,每件挂在衣架上或椅背上的衣服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现在聚在一起,沉默还在,似乎今晚的聚会不是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迎接春节,而是沉默这个无所不能的怪物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
打破沉默的方式是喝酒,一桌是十八个人,除了一个小孩和三个人要开车,以及两个从不喝酒的,其余十二个人频频举杯,每个人都必须敬另外十一个人两杯,再接受十一个人的回敬,又因为具体的事情多喝几杯。饭桌成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也像老家丘陵深处一个水草繁茂又寂静无声的池塘。
又一次沉默到来时,韩飞的表姐宋媛突然举起酒杯说,今天是我们这么多年第一次聚在一起,我们敬一下我哥哥吧。其他人纷纷举杯,但眼神里带有疑惑,年龄小的误以为宋媛说的哥哥是韩飞,又对这个称呼感到疑惑,年龄相仿的几个人知道哥哥不是指韩飞。宋媛接着说,敬一下我哥哥宋远,他如果……韩飞打断了宋媛的话,说,姐姐你不要说了,我们都记得。
就怕忘记他,我觉得我总是把他忘记了,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个人。宋媛说着,眼睛突然红了。堂弟韩中天招呼着说,姐姐你不要喝了,已经喝多了。韩飞抢着说,她没喝多,她就是伤心,我喝多了,我敬宋远一杯。
就在韩飞说话的时候,宋远突然站在门口冲着大家笑,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七嘴八舌打着招呼。微笑与寒暄铺成了一座桥,宋远走过它,来到韩飞跟前,拖开椅子坐下来说,韩飞,我们两个喝一点吧,这么多年都没见了。韩飞非常兴奋,扭头对着房间的空白处喊道,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又挥挥手对旁边的人说,你们都去打牌吧,我要跟宋远好好喝几杯。
宋远说,菜不加了,主要是喝酒。韩飞坚持要加点什么,扭头对服务员说,刚才那个生煎包很好吃,再来一份吧,然后再拿一瓶白酒。
白酒拿过来后宋远没有推辞,带着微笑倒酒,笑容几乎要和酒一样落进酒杯里。他从小就笑容满面,加上长得英俊,韩飞一直觉得他像1983年那部《大侠霍元甲》里的霍元甲。韩飞知道,这可能是误会,当时只有黑白电视,自己又只是见缝插针看了几眼,印象深刻,但不真实。宋远似乎知道韩飞的想法,举着酒杯说,我们兄弟两个喝一杯吧,我们大概在1983年就认识了。韩飞笑笑,扭头看看别人,似乎在说,你们看看,我们认识三十六年了,你们一个个都还没三十六岁呢。没有人理他。韩飞举起酒杯说,好多年不见了。宋远想了想说,十六年了,我是2003年走的。韩飞有些激动,干了一杯,又立刻倒上,把酒杯举到宋远眼前说,不止十六年,最起码二十年,之前那几年我很少回家,也没去找你们玩。宋远哈哈大笑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中第一个读大学的,不找我也理解。那几年你刚毕业,应该比较忙吧。韩飞笑笑说,也还好,不算很忙,就是特别穷,不好再跟爸爸妈妈要钱了,上班也没什么钱,自己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有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我轮流向他们借钱。
都不容易,宋远感慨一句,和韩飞碰杯,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到底还是不错的,越来越好了,现在又把大家都喊到一起聚一下,我做不到了。韩飞连忙打断他说,哥哥你不要这么说,给你看看我们吃饭前拍的照片,韩中天已经发在群里了。
宋远凑过来看照片,大概是角度的问题,他眼中的照片的光线不太对,他笑着说,是不是没拍好啊,感觉除了我外甥女艾玛,你们都没照清楚啊,全部都虚了。
生煎包端了上来,韩飞招呼宋远,你吃一个,非常好吃,刚才我连吃两个。宋远夹了一个往嘴里送,韩飞说,小心汤。就在他说话间,一股浓稠的汤汁从宋远嘴边喷涌出来,朝他胸口溅去。宋远不为所动,继续往前俯身,一边吞咽一边给自己和韩飞倒酒,滚烫的汤汁在宋远俯身的动作中消失了,似乎他的身体是一个漆黑的深洞。
韩飞觉得喝得太快了,摆摆手说,哥哥我们喝慢一点,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喝多少,以前好像没跟你好好喝过。宋远说,那时候我们都不喝酒啊,再说你到县城读高中我们见面就少了,也就是逢年过节聚半天,不像以前,有事没事就凑在一起玩,你骑自行车还是我教会的呢。
韩飞哈哈大笑起来,既得意自己一个多小时就学会了骑车,也是觉得当年好玩。我一直骑不过你,有好几次跟在你后面拼命蹬,可就是赶不上你,非常生气,回去我还偷偷练习。记得有一次我们过了西湖的天桥就开始比赛,你还让我冲到前面去,突然又赶了上来,超过我了,我拼命骑,从万松开始赶,一直到陈塘都没赶上,后来还是你停下来等我。
主要是我个子比你高,我初二的时候就一米七了,你到现在也没有一米七啊。
韩飞点点头,若有所思,脚下似乎在用力蹬车,要追赶宋远。
宋远问,舅舅、舅妈都还好吧?韩飞说,都还行,我爸爸几年前查出患食道癌,不过发现得早,手术比较成功,也不需要化疗,明年满五年。我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也久病成医了。宋远点点头,没说什么,也像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宋远站起来说,不早了,酒也喝得很多了,要不结束吧,他们回乡下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呢。韩飞深吸一口气说,结束,明年再喝吧,宋媛你们抓紧时间回去吧,我要跟宋远走一会儿。
随着一阵挪椅子、穿衣服的嘈杂声,十多个人一一走出包间,往楼下停车场走去。忘园酒店在新区中央公园里面,出来就是公园的侧门,通向奥体大街,再上高速,奔向郊县和外省。大伙找到各自的车,在接连不断的招呼声中纷纷关上车门。回老家还有一段路程,韩飞选在这里吃饭,也是不想让他们穿过主城区。
宋远一直站在树林的阴影里,笑着看着大家互相道别。最后一辆车在公园门口消失时,韩飞走过来说,哥哥我们两个走走吧。
奥体大街每隔二十米就是一盏高悬的路灯,金黄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路面,渗进每个缝隙,眼前是一片浮动的金黄色。宋远挺直了身板,走过来和韩飞并肩而行。韩飞发现宋远比自己高很多,坐着看不出来,远远站在一边也不明显,现在很明显。他似乎离开了地面,飘浮在灯光之中,追逐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哥哥你还喝茶吗?韩飞一边走一边问,小时候我喝茶也是跟着你喝起来的,我爸爸他们都不让我喝茶。最开始那几次,夜里睡不着觉,所以我失眠也是你教给我的。
宋远朗声笑着说,一直喝的,不喝茶觉得不踏实,而且越喝越浓,有时候大半个杯子都是茶叶,每次泡茶都提醒自己少放一点,但都做不到,胃口已经喝坏了。韩飞不理解浓茶到底有多浓,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时候,两个人的脚步加快,脚步声在深夜的喧嚣里显得非常沉重。
韩飞突然说,我不怎么喝茶,这些年主要喝咖啡。
喝咖啡好啊!对了,有一次遇到你的同学马宝才,一聊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地方的,他在推销咖啡机,几千上万一台,为了卖机器,就把咖啡说得天花乱坠,就像是包治百病一样。他说,他每次推销咖啡机都会遇到有人跟他谈茶叶,比较茶叶和咖啡哪个更好,说到最后他只有承认喝咖啡没有喝茶好,才能把咖啡机卖掉。宋远说着笑了起来,韩飞等宋远说完,感叹说,马宝才已经死了,还有孙国,两个人在学校门口那条路上飙车,以为夜里没什么人,时速开到了一百八,几个学生突然蹬着自行车从校门里冲出来,前面的马宝才猛打方向,连人带车从两棵树中间飞到操场上,继续往前冲了三百多米,一直撞在升旗台的水泥底座上。另外一边的孙国朝猛打方向,车子撞到路边工厂里的一大堆废钢筋上。
宋远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继续往前走着,似乎两个人的死亡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后面驶过来的车辆的车灯在他前方闪过一道亮光,随后熄灭,另外一辆车又带来一次明暗交替。宋远突然叹口气说,其实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他们是你的同学,我记得他们跟着你到我家玩过几次,不是很熟悉,还有很多人,都记不得了。很多亲戚也记不得了,很长时间只跟父母打交道,连最亲的亲戚也会模模糊糊,可能是因为几年不见,大家都老了,人和名字开始分离了。
韩飞说,也正常,刚才吃饭前,这么多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家属,我就没办法把人和名字对上,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完全记清楚。
不过你的变化不大啊,韩飞打算岔开话头,宋远不等韩飞说完就抬高了声音问,不要总是说我了,你自己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也不常回老家,但是每个人都看着你呢。韩飞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一下说,最怕说这个话题了,哥哥你既然问了,我就好好说说吧。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四五条线索,梳理清楚了,好不好就一目了然了。宋远带着鼓励的眼光看着韩飞,这眼光和周围的灯光融为一体,似乎有更多的人和物在鼓励韩飞说下去。
韩飞说,第一条线索就是工作,工作本质上就是不断有新的问题冒出来,每个人只能跟在后面不断调整,想要随心所欲是不可能的。但是工作被当成第一条线索,这本身也很有意思,好的一面是,毕竟工作是第一位,不是生病看病,不是穷,工作有时候还有一点希望。不好的一面就是,它排第一说明了我只能把它放在第一位,不能把家庭和儿女放在第一位,不能把自己的享受放在第一位。宋远点点头,韩飞接着说,第二条线索就是韩雨,她上二年级了,小学还有五年,中学六年,总共还有十一年才去读大学,到时候这条线索肯定也就断了,可能还会提前,所以这条线索很快会结束,看起来很多年,其实是一转眼的事,反正从她出生到现在就是转眼之间的事。第三条线索是父母,父母那边其实不用操心的,他们经济上问题不大,但确实都老了,一身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大事,然后就不在了,我能做的就是等,让自己不要出问题,对他们报喜不报忧。我跟老婆关系虽然不太好,但是她父母也都七十岁了,我也只能等着。第四条线索是家,不管怎么样,家还是大事情,不然能去哪里呢?家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得很,最起码每天洗碗、拖地、洗衣服这些事都要我来做,有时候也会有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但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喜欢的,特别是洗碗的时候,放着评书,慢慢弄,脑子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第五条线索才是自己的事,这条线索本来好像不应该单独当一条线索来说的,有工作又顾着家庭,哪有什么自己的时间,但我觉得人不能总是被别的事牵着跑,自己喜欢的事还是要尽可能去做,这样既开心又不会去怪别人。最近几年我开始露营,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我一周要外出一天,走得也不远,就在江北的山里,有时候也在紫金山里面。韩雨已经开始闹着要跟我一起去,我想等她大一点再带上她。她妈妈也不让她去,说夜里进山就是和死人在一起。
韩飞突然沉默了,他发觉了其中的悖论,只能在韩雨长大后才能带她出去露营,而随着她长大,一定会和自己疏远的。
要注意身体,你这个年龄身体最容易出问题。宋远关心了一句,只是声音很微弱,这个话题让他底气不足,不够自信。韩飞答应一声,又突然问,哥哥,你恨不恨你舅舅和姨妈他们?
你恨不恨我们?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们谁互相换一下?你有没有后悔生在大姑父家?你说大家都看着我,有没有想过你是我?韩飞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眼睛死死盯着宋远,但他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宋远,没有熟人,也没有答案。酒劲一点点上来,周围仿佛是小时候房前屋后和池塘里无处不在的水花生,黏稠密集,让他既恶心又恐惧。他加快脚步,夜色和灯光让熟悉的路蒙上了一层虚实难辨的色泽。有那么几分钟,韩飞想原路返回,顺着灯光围拢成的隧道,或者顺着黑色的河流般的路面往回走,似乎这样就能再遇到宋远,还有更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不用担心大家散开以后会怎么样。韩飞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转身,最多回头看看,又被无形的力量扭回来,继续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