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和这不是一个游戏
作者: 戴冰闯入
他们认识的过程在李鸢看来平淡无奇,在杨欣看来却充满戏剧性。他在一条正在拆迁的老巷子里寻找拍摄素材。废墟般的黄昏、无处不在的垃圾的恶臭以及破鼓一样的死寂,让他有一种恍惚的末日感,好像他孤身一人,重返废弃已久的地球,寻找一件意义待定的东西。巷子地处城市北郊,是一片迷宫般的区域里无数小巷中的一条。太阳坠落,只剩下些许光亮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倒在路边的石碓上休息,发现背包里的两瓶矿泉水和三个菠萝面包已经被他吃喝殆尽。一阵强劲的风顺着巷子从背后窜出来,把一张半湿的报纸连同一团尘灰带上半空,他匆忙举起相机,却在取景框的右上角看到一条桔红的连衣裙,他按下快门,这才抬起头,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李鸢。镜头中李鸢微微张开嘴,神情愕然,正从小巷一个舒缓的弯道转出来。
第二天,他在工作室把这张照片展示给他的学生们看。他先在投影屏上打出一幅完整的画面,等上十秒钟,这才说,如果这条桔红裙子没有突然出现,他不可能抓住他当时置身的那种荒芜。
我说这话你们可能不明白,他说,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和灵感没关系,只能说是天意。
他给那张照片取名为《闯入》。画面上,那张半湿的报纸几乎占据三分之二的空间,舒展着,巨大,同时艰难而笨拙,像一只刚从泥淖里挣脱出来的大鸟;而李鸢只占据的尺幅不到八分之一,却是整张作品的高光部分和视觉焦点——至少他自己每次看那张照片,总是先从李鸢的桔红裙子开始,然后掠过报纸和李鸢之间泥灰脱落的断墙、断墙下污水横流的路面、路面和断墙交界处几丛碧青的杂草,最后才落在那张报纸上。
桔红女孩就像一个女巫,他说,站在画面遥不可及的纵深处,施行魔法,把一些暗黑的东西从画面之外的深渊里召唤出来。
同样的话他后来也对李鸢说过,但李鸢似乎完全没有理解他这番话的真实意图。
偷拍我的人我见得多了,她说,有人用眼睛,有人用手机,也有人像你一样,用装着大炮筒的相机。
我没想说这个,他说,我想说的是,你召唤出来的那些东西里,也包括我。
李鸢仔细看着那张照片,说,你拿着这么贵的相机,怎么把我照得傻乎乎的呢?
在展示完照片的全景后,他把李鸢的脸部扩放成特写,用一张事先准备的八开大纸板,先遮住李鸢的左脸几秒钟,之后又遮住右脸几秒钟。
你们发现什么没有?他问学生们。
他的原意是想借同一张脸上不同部位的光影变化,展开一个如何拍摄黄昏时段人脸的纯技术话题,但下面一个中年女学生迟疑地举起了手。
杨老师,她说,我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一只在看那张报纸,另一只在看你。
怎么可能?他笑起来,回头重新审视了一下屏幕,没看出任何问题,等他再依次用纸板遮住李鸢的左脸和右脸后,他发现那个女学生的话没错。
如果说得更准确点,他对李鸢说,你在用你的左眼看我的右眼。
那个末日般的黄昏之后两个月,他和一家叫“喜鹊小酒馆”的酒吧的女老板高莎莎商量,准备举办一场题为《北郊:镜头的迁徙》的作品分享会。他之所以选择这家酒吧,是因为它位于老城区双槐街的中段,而双槐街要拆除的消息在整个城市流传已久,他觉得非常契合他作品的主题内容。
北郊的今天就是双槐街的明天。他对高莎莎说。
双槐街近八百米长,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有小贩陆续设点摆摊,售卖各种蔬菜瓜果和猪羊牛肉;晚上八点,小贩散尽,整条街道满地狼藉,甚至见不到一条狗的影子。凌晨四点半环卫工人们会随着垃圾车一起进场,花费近三个小时把整条双槐街打扫干净,但一小时后,小贩们又会重新出现。
高莎莎是他的老朋友,极度推崇凯鲁亚克,几乎对伍德斯托克那场摇滚狂欢的每一个歌手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吉米·亨德里克斯。一年前,在守着小酒馆二次装修的过程中,她对眼见的场景震骇不已,一早一晚,用手机在同一位置拍了三张照片,发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第一张是晨曦初露时环卫工人们刚才离开后的双槐街全景;第三张是天黑后小贩们刚才离开后的双槐街全景;中间一张,则是一颗被剥去外叶,只剩下内核的莲花白的特写。
为了尽可能达到一种广角效果,高莎莎显然是蹲在地上拍摄的,所以那颗莲花白显得尤其突出。
三张照片的上面,高莎莎配了一句话:每日轮回。
他开玩笑地在照片下面回了一句:我就是这颗被别人拣剩下的莲花白。
说这话时,离他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前妻婚礼现场的图片不到一周,鲜花簇拥的婚台上,他们那个胖乎乎的儿子站在他前妻和前妻的新郎身边,三个人幸福的表情不可思议的一模一样。
高莎莎可能没料到他会这样联想,连忙安慰他说,不是每日轮回吗?新郎轮流做,明天到你家。
事实上,正是在看了高莎莎的那三张照片之后,他开始拍摄那些荒芜之景,《北郊》系列算是他的第一次系统性尝试。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从事摄影二十年来,第一次在镜头与自己的内心图景之间找到了一条通向真实的路径。他把这个感受说给高莎莎听,感谢她意外地启发了他。
还有另外一个意外,他说着便从相机里调出那张被命名为《闯入》的照片给高莎莎看,并描述了那天的情形。
满目疮痍,他说,加上又饿又渴,突然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我马上想到了你说的那句话,相信我也可能要开始轮回了。
高莎莎接过相机,把图片调大,凑近看一眼,说,这人我认识啊,李鸢,就住双槐街鱼儿巷里面,晚上经常和朋友来我们小酒馆喝饮料。小姑娘挺可爱的,话多。
把相机递还给他时,高莎莎狐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想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吧?
那一瞬间他觉得高莎莎再次意外地启发了他,但嘴里却是责备的口气。
你想哪去了?他说,我的年纪就算当不了她爹,至少也跟她最小的叔叔一般大。
那你说的轮回是什么意思?
不是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他口气茫然地说,而是一种状态。你不是经常劝我,要振作起来吗?
在商量分享会的流程和细节时,小酒馆专门负责宣传策划的娇娇提出的方案跟别的同类分享会大同小异:从《北郊》系列中挑出三十到四十幅照片冲洗出来,装上框子后挂在小酒馆墙上;陆续到达的观众们可以从长条桌上自取饮料和点心,一面吃喝,一面自由浏览;待人到得差不多了,会有一个十分钟的开幕式,一场约一小时的专访以及嘉宾发言;最后是现场拍卖那些每一幅都有作者签名的照片。
无论大小,每幅八百,娇娇说,不管最后卖得多少,扣除装框、海报印制、饮料、点心、水果等的成本费用,其余的都归杨老师。清啤是我们自酿的,免费,算我们小酒馆的一点心意。
那如果一幅也没卖出去呢?他说,或者卖的钱不够你们的成本,怎么办?
我们小酒馆捡底,高莎莎说,多大点事。
负责访谈他的是省广播电台音乐广播频道的主持人南方,她曾邀请他在一档叫《领读者》的节目里谈过一次荒木经惟。她对娇娇的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认为缺乏新意,建议把他在拍摄《北郊》系列过程中无意间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比如残破的窗花、碎瓷片、石雕的鸡食钵、锈迹斑斑的戒指一样的顶针、印有涅槃乐队主唱科特·柯本手写遗书的肮脏的白色T恤等,连同那些照片一同展出,也就是说,影像之外,再增加一个物证的维度。
提到科特·柯本,高莎莎兴奋起来,不仅坚决支持南方的建议,还延伸出另外一个想法,就是请一个搞乐队的朋友在开幕式前先唱一首歌暖场,歌她都想好了——废墟乐队的《像叶子一样飞》。
我骑着我骑着我骑着时光,她哼出来,落在你落在你落在你的肩上。
这几句简直就是你这组作品天造地设的注脚,她说。
太对了,他说。但他很清楚,他和高莎莎对这句歌词的理解和感受完全南辕北辙。
大家越说越亢奋,都有种脑洞大开的感觉,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甚至感染了小酒馆的一个服务员。小伙子把他们面前的茶杯续满水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提着水壶建议,能不能在分享会当天,不置垃圾桶,而是任由大家把削下的果皮、用过的纸巾、烟蒂等,包括当天布展时从镜框上拆下来的包装纸,都随意扔在地上,然后由两到三个服务员装扮成拾荒人,背着拾荒人常用的蛇皮袋,拿着耙钩,在活动期间从头到尾在展场里四处转悠,克制而缓慢地捡拾那些垃圾,直到活动结束。
我之前在北郊经常看到这样的拾荒人,小伙子说,那里本来就是拾荒人的大本营。现在影像有了,实物也有了,再加上几个这样的真人,会不会更有现场感?
大家表示赞成。娇娇一面笑,一面进一步修正,说,与其让服务员扮演,不如真的请几个拾荒人过来。
给他们一点钱,她说,散会后也把剩下的东西都送给他们。我觉得他们都会很高兴的。
这就不仅仅是一场摄影作品分享会了,高莎莎说,更是一场摄影、行为、装置甚至表演的综合艺术展示了。
只有他,始终表现得心不在焉,没怎么参与讨论,每次某个建议有分歧,需要他表态,他就梦醒似的点点头,谁也不知他到底赞成哪一方。
高莎莎不高兴了,说,我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可是你的事呢,你咋像条死老蛇似的,又不想轮回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不看任何人,而是越过他对面的南方和高莎莎,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块喷涂成钴蓝色的巨大的木板,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据说木板上写着一句本地骂人的下流话,字迹极淡,颜色同样是钴蓝色,不同之处只在于字迹是木板喷涂完成一周后写上去的。小酒馆承诺,谁能找出那句话,谁就可以获得小酒馆的一张终身免费卡。每个初到小酒馆来的客人都会第一时间凑近木板,嗅闻一样寻找那句话,但开业三年来,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看出来,他因此成了小酒馆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终身免费客户。
颁发免费卡的仪式据说办得相当隆重:高莎莎和那个中年男人先是分别坐在长木桌的两边,签署了关于那句话的保密承诺书;之后交换保密承诺书,再签一次,然后各执一份,起身,会合于长桌的顶端,面向大门,在一阵相机快门的密集声响中站上十秒钟,这才由浓妆艳服的娇娇双手把那张制作得十分夸张的终身免费卡递给那个中年男人。
大家都以为他会有一个锦上添花的主意,没想到说出来,却让所有人感到沮丧。他要高莎莎把那个叫李鸢的女孩请到现场,但事先不透露任何细节,只说请她来参加一个艺术活动;访谈过程中,他会在某个他认为合适的时间节点隆重推出那张《闯入》。他将描述那些断垣残壁、鼻腔里充塞的辛辣的恶臭、滴水不剩的矿泉水瓶和那条桔红裙子突然出现在取景框里时他感到的震憾:虚无与振奋同时出现,让他空洞的胃轻微地痉挛。
我会提前站到投影屏幕前,他说,然后由南方向观众宣布,屏幕上那个突然闯入镜头的女孩子,也被请到了现场。
说这些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想象着那个尚未到来的场景,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同时模仿着南方的口吻说话。
有请李鸢,他说,请李鸢姑娘站到前面来。
李鸢肯定很意外,他说,我也会表现得很意外,就像我事先也不知道这个环节似的。
大家面面相觑。高莎莎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你平时逼格装得挺高的啊,她说,怎么想出来这样煽情恶俗的主意?
其他几个人也反对,包括娇娇和那个年轻的服务员,但他执拗地坚持。
必须有这个环节,否则这个活动就不搞了,他说。
不搞算逑,高莎莎说,免得砸了老子的招牌。
那天大家不欢而散,之后也没人再提分享会的事,但从两周后的某天开始,有人注意到他在微信上开了一个摄影专栏,标题叫《鱼儿巷的人间烟火》。专栏九张照片一组,每三天更新一次,内容都是鱼儿巷居民们琐屑的日常生活。引人注目的是,每一张被处理成黑白效果的照片中,无一例外都飘浮着一条无人穿戴的桔红的连衣裙。连衣裙轻淡缥缈,若有若无,像雨像雾又像风。从裙子的姿态与它和周围环境的关系看,应该就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穿着那条桔红的连衣裙置身拍摄现场,但在后期制作中,她身体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被精心地P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