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了年月日
作者: 大解时间的秘密
长老把木匠、铁匠、石匠召集到一起,请他们琢磨一下,如何才能制造出一个计算时间的器物。以前,人们都是以鸡叫为依据来推断时间,夜里的头遍鸡叫是丑时,第二遍鸡叫是寅时,第三遍鸡叫是卯时,天大亮是辰时。夜里的鸡叫相对比较准时,很少有太大的偏差,而白天只能看太阳,倘若赶上阴天,没有太阳,人们就很难判断时间,因此制作一个测量时间的器物很有必要。
石匠来自于青龙河对岸的小镇,离河湾村大约八里路,当他赶来的时候,木匠和铁匠已经先一步来到长老家里,坐在了土炕上。长老的家是一间茅草屋,屋子周围有木头栅栏,家里有农具,吃饭有瓦盆和碗,缝补有针线,而且家里有两根针,都是铁匠亲手打制的,这种条件在河湾村已经算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了。长老之所以选择在家里聚会,而不是选择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是根据事情的重要性来考虑的,测量时间这件事情不是小事,需要密谋。
石匠赶来后,人就到齐了。长老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说,你们都是能工巧匠,你们琢磨一下,看看能否制作出一个测量时间的器物。
三个人听后都愣住了。木匠先开口说,如果打造一口棺材,或是做房梁和门窗之类,我都可以,甚至纺车和织布机也能做,但是要测量时间,我还真没想过,时间到底是啥东西?怎么才能捉住?捉住后放在哪里?这些都需要考虑。
木匠说完后,铁匠也道出了难处,说,平常我只是打制一些农具,镰刀、斧子之类,针那么小的东西也能做,甚至宝刀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耗费的时间长一些罢了,但是要测量时间,我看还是离不开公鸡,要不我做一个铁公鸡试试?但是铁公鸡怎么能够发出叫声,这个还需要琢磨。
石匠虽然很少来河湾村,但对于河湾村的人,也多有接触。村里的石碾、石磨、猪槽子之类的石器用具,都是出自他的手。因此,他来到河湾村,坐在长老家的土炕上,也不觉得生疏。对于长老出的题目,他也有些面露难色,说,我平时干的都是力气活,粗活,整天跟石头打交道,只知道白天和黑夜,还真没想过时间这回事。什么是时间?怎样才能测量?让我想想。
长老看见三个手艺人说的都有道理,测量时间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胆量。人们对看不见的事物,充满了敬畏,何况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其神秘程度超过任何事物。长老见大家都有些为难,说,这件事情不急,你们都想想,我也想想,也许我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但我们的子孙会想出来,子子孙孙,一直想下去,总有人在想这件事情,兴许就想出了办法。
听了长老的话,木匠、铁匠、石匠都点头称是。
测量时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做这件事情,首先消耗的就是时间。石匠来的时候是早晨,身影在西边,而且很长,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身影转到了北边,而且缩短了很多。石匠发现,身影的长度和位置跟时间有关系,回去后他突发奇想,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中心上安装了一根石柱,然后在碾盘上刻出相对应的刻度,根据这根石柱在碾盘上投下的阴影测量时间。这个碾盘和石柱只能在阳光下有效,阴天和夜里都没有阴影,就不能测了。
木匠回去后也动了心思,用木板做出了一把尺子,在尺子上刻出十二道格子,每个格子代表一个时辰,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时辰过完正好是一个昼夜。木匠的这把尺子,把夜晚也算在了一个昼夜的轮回之中,起点和终点都是黑夜。这种看法揭示了一种常识,即:世界一直处在永夜之中,人们所谓的白天,不过是永恒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颗亮星,把天地万物照得明亮而已。
木匠的这种说法,也得到了长老的认可。长老也发现了这种自然规律,认为白天也是深夜的一部分,只是天上有一颗星星太大太亮了,在它出没的整个过程中,光芒淹没了夜空中别的星星,把天地照得明亮。人们把这颗耀眼的星星叫做太阳。太阳出现的时候,天空是白亮的,人们就习惯性地把太阳起落的这个时间段,叫做白天,也就是白色的天空的意思。在白色的天空下,人们借着这颗星星的光,在地上走动和劳作,当这颗叫做太阳的星星落下去后,天空又恢复为原来的样子,依然是黑夜。
木匠做出的这把木头尺子,好处是材料普通,制作简单,携带方便,其尺度包含了一个昼夜的轮回;缺点是使用这把尺子时,刻度与时间的对应很难准确掌握,大多数时候还是依靠经验来判断,太阳当头的时候是正午,晚霞消失以后是黄昏,三星当顶的时候是子夜。因此,木匠做出的这把尺子,意义很重要,但是应用价值不大,不适合使用。
铁匠回去后,也是苦思冥想,始终围绕着鸡叫这个圈子转来转去,最后他做出了一只能够下蛋的铁公鸡。他的想法很好,让铁公鸡每过一个时辰就鸣叫一次,向人们报告时间,没事的时候还可以下蛋。铁匠做了许多尝试,用拳头打铁,甚至咬破手指,把鲜血滴在烧红的铁块上,但是由于铁的属性和制作手艺所限,他做出的铁公鸡无法鸣叫,下蛋也不规范,有时竟然下出三棱锥和正方体的鸡蛋,硬邦邦的,既不好看,也不能吃。此外,这只铁公鸡还经常当众欺负自家的母鸡,丝毫不顾廉耻。铁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觉得这只铁公鸡丢尽了他的脸面,于是就抓住它,趁着夜晚人们都在熟睡的时候,把它偷偷送进了一场梦里,只要今后不再梦见它,这只铁公鸡就无法从梦里出来。
铁匠的尝试以羞耻和不太失败而告终。他知道木匠和石匠都在干活,他想探查一下他们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了。一天,铁匠去青龙河对岸去找石匠,看见石匠正在一个大碾盘上雕刻线条和刻度,问明了缘由后,铁匠觉得安装在碾盘中心的石柱有些笨重,就把他以前打制的一根大铁棍贡献出来,替换了石柱,铁棍的投影所对应的刻度立刻精确了许多。铁匠还建议石匠把这个大碾盘的一边垫起,让它略微倾斜,便于铁棍投影。石匠听了铁匠的话,一一照做,果然效果有变。
长老作为这件事情的谋划人,想得最多,也更深远。他没有想出精算时间的办法,但是他根据月亮出现的天数,大概推断出了一个月的长度。他又通过一个月的长度,推断出一年的长度,并且大致推算出了自己的年龄,是二百五十六岁左右。
长老的重要发现,在于时间与自然的密切关系。他告诉人们,一个月并非是说天上有一个月亮,而是特指月亮运行的一个周期,是个时间长度。人们所说的一天,也不是说人们的头顶上有一片天,而是特指永恒的夜空里反复出现的一颗叫做太阳的星星所出没的一个周期,因此,一天也是一个时间长度。
长老用天空和月亮来描述时间的长度,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可,因为这些时间长度所对应的都是常见的自然物,简单,恒在,也容易记忆。使用古老而恒定的天象来作为时间的参考单位,也符合人们对上苍的原始信仰,同时,也体现了人们对于天地造物的尊崇和依赖。
在长老思考天象时,木匠、铁匠、石匠也都在摸索和制作测量时间的器物,并且相互交流和改进,各自都有成绩。
后来,在一个模糊的时间和地点,长老又一次聚集了木匠、铁匠、石匠,也可能是聚集了两次或者多次,总之很不确切。他们还邀请月亮参加,有时整个星空也自愿参加和旁听。他们一次次讨论关于时间的话题,探讨时间的意义和测量手段。长老还经常深入梦里,请教他的祖先。他的工夫没有白费,他真的在梦中得到了他爷爷的爷爷的暗示,提出了储存时间的设想,并且讨论了所用材料和制作工艺。他们有很多想法,也乐于去做,但是,有一些无法逾越的东西最终使他们的探索渐渐慢下来,停在了那里。有些事情发生的并非突然,而是非常缓慢,以至于看不见演变的痕迹,却悄然改变着世间的一切。
事情也许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也许是从一天晚上开始的。一天,河湾村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天上的星星都在,月亮也在,月光中连成一片的茅草屋也都在,风也在,轻风来自于树林,树林外面的河流和远山也在,远山外面的群山,连接着更远处的群山和土地,也都在,长老坐在大石头上,木匠和铁匠也在,死去的先人们隐藏在地下,也都在,石匠也在,石匠在青龙河对岸的小镇里,他制作的大碾盘也在,一切都在,没有人察觉到时间在慢慢消失,而时间却真的消失了。时间不知去了哪里。这些影子似的人们被时间遗忘了,渐渐变成了一处精神遗址。而这些,人们浑然不觉,直到被旷世的灰尘完全覆盖,也没有人发觉世间最本质的变化,正是来自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秘的时间。倘若不是很久以后,一个名叫大解的后人通过文字发现了他们存在的线索和秘境,说出了他们的姓名和一些模糊的事迹,这些人可能会被时间的迷雾彻底淹没,仿佛从未存在,也永远不会被人提起。
取消了年月日
过日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好也过,不好也得过。一个日子,就是一天的时光。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或三十天,或三十一天,累计起来就是一个月。过完了一个月,人们还要重新开始,过下一个月,过完了十二个月,就算过完了一年。
过日子也是一个费心的过程,需要用心铭记,因为每个月的时间长短不一,二月的时间最少,比别的月份少好几天,其他月份也是多少不等。由于阴历和阳历的算法不同,每过几年时间,阴历年就会出现闰月,也就是说这一年中要多出一个月,变成十三个月,用以弥补阳历和阴历之间的时间差。
河湾村的人们过日子非常简单,太阳出来就干活,太阳落下了还不歇息,夜晚,女人们要纺线或者织布,男人们要搓绳子或者干别的活计,总之闲不下来。不管多忙,日子也是一天一天地过,至于一个月是多少天,人们懒得去计算。有时,人们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就去问木匠,因为他经常去青龙河对岸的小镇做活,他需要记住日子。有时木匠也过糊涂了,人们只好去问长老,可是长老毕竟已经是两百多岁的人了,记忆力再好,也有记不准的时候,免不了出错。长老说,反正昨天是过去了,明天还没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自己去琢磨吧。长老让人们去琢磨,人们就遵从长老的旨意,琢磨了一整天,等到一天过完了,也没弄出个究竟。
阴历和阳历同时使用,经常出现混乱,有时还容易造成意见分歧。有人问,今天是阳历几月几号?有人回答说,今天是阴历几月初几。往往是答非所问,但是人们不愿因此伤了和气,就说,爱几号几号吧,反正太阳落下去,今天就算过得差不多了。
可是,历法是个严肃的事情,时间必须准确无误,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一天,否则将造成混乱,人们无可遵从。
那么,有没有一种简单的方式呢?有。河湾村人发明了一种日历,把阴历省略掉,只过阳历,然后把阳历的月份也省略掉,直接按天计算,从年初的1号、2号、3号这样依次往后排,到了30号也不停下,31号、32号、33号、34号继续排下去,一直排到365号,也就是说,过完了365天,就算一年。
省略了一年中的月份以后,也就不用计较每个月的长短了,人们把时间的更替权交给了太阳,从一次日出到另一次日出,就算是一天,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就行了,过完了365天,就是下一年。至于闰月,就更不用担心了,取消了阴历,就没有闰月这一说了。
这种历法得到了长老的认可,他说这个好记,简单,不用费心。长老同意了,人们也都同意了,那就慢慢地过吧。
新的历法施行以后,河湾村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人们过起了简单的日子,把一年过成了连续的365天,不再有月份的分割,不再有阴历闰月的累赘。从整体上看,一年变得完整而又规制,而分解到每一天,又非常具体而实在。人们只要抬头看见太阳升起来,就知道新的一天已经来了;如果是阴天,人们透过云彩,也能推测出太阳的大概位置,总体上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为了记住过往的每一天,不至于出现差错,河湾村选出了专门计时的人,由一位头脑清醒的老人担任,每过一天,他就在自家的泥墙上刻画一道痕迹,通过这些刻痕,人们就能准确地计算出日子过到了哪一天。如果某一天他因为太忙而忘记在泥墙上刻画痕迹,第二天他会补上。如果他卧病不起,无法刻画,他就让他的家人替他刻画。他会嘱托家人,一天只能刻画一道痕迹,刻多了不算数。
村里有一个孩子出生于301号,孩子满月后,家长抱着孩子去找长老,请长老给孩子取名。人们认为,长老是两百多岁的老人,是村里的寿星,请寿星给孩子取名,孩子一生中都有福气,也能长寿。长老看见孩子很结实,是个健康的男孩,再看看天气,感觉时间大概已经到了冬天,就根据天气变化,给孩子取名为冬生。还有一个女孩生于215号,当时天气正热,感觉应该是夏天,长老就给这个女孩取名为小夏,意为夏日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