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样子
作者: 罗望子老金和老黄
一觉醒来,口干舌燥,我拎了两只暖瓶去老虎灶。老金依旧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腰。
伙房里热气腾腾,锅里的水咕咕噜噜地翻滚着。可是老金不理我,不像平时笑眯眯地和任何人都招呼。我自顾自地冲了水,扔了钱币,老金仍然不作声。老金这是怎么了?我问院子里的老黄。
老黄趴在泥地,被我问得双耳一耸一耸的,轻轻摇着尾巴,扫出一阵煤灰。我放下暖瓶,蹲下身子,一伸手到老金的鼻头,老金没气了。老金就这么走了。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问也是白问,老黄急得支吾起来,似解释,似哭泣。
这个时候冲水真是不好,院子里外,就没有个人影。我把老金抱到一块预备当柴火的旧门板上,还给他加了个枕头,遮了顶破草帽,身上盖着他的劳保服。老金一年到头,下岗前后都穿着这套工装。老黄,我带老金走了!可哪里有老黄的影子呢。我端着门板的一头,像推着小板车一样,把老金弄出了院子。
我对老金说,老金呵,天气热,你多担待些,我尽量小心。我的呼吸喷在破草帽上,也不晓得老金有没有感觉。小区的路早就该修了,有些硌,不过还算好。陆陆续续碰到了一些人,拎着或抱着暖瓶。我也懒得告诉他们,照顾老金要紧。
杨二嫂正和一帮老头嚼舌,一抬眼,奇怪地问,赵秀才呀,你这是做啥子呀?我说,老金死了,我送送他。你送送他,你要送他去哪里呀?就是呀,我这是送他去哪呢?我也问自己。送医院呀,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他死了吗?老金家里没人,我送他到太平间里,总好些吧。杨二嫂叉着她那出了名的水桶腰说,赵秀才呀,倒不是我说你,你这就叫多管闲事,还不晓得太平间接受不接受呢。那还能怎么着,就眼瞅着他烂在老虎灶!不是还有老黄吗?老黄也不见了。这个死老黄,也真是的,老金待它那么好,可它关键时刻一点也不顶用,杨二嫂总算说了句宽心的话。
一直觊觎着杨二嫂的老钱也过来凑趣,我说秀才,就你一个人弄老金的?就我一个。你就这么推着他?是呀,有什么问题吗?众人都盯着我,那一副副不可思议的古怪相。
也难怪他们惊异,门板毕竟不是小推车,我是怎么把他推出来的呢?要不怎么说,这个老金也真是个好人呢,死了还帮衬我,晓得我不大好推,睡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好像粘在上面一样。就算这样,我仍然不方便推他呀。不和你们闲扯了,我还得送老金呢,瞧这个鬼天气,乌漆墨黑的,怕是要下雨了。
我再次推着门板,往外走。老钱往我的嘴上插了根点着的烟,摇摇头。走了没几步,杨二嫂又追过来,把一瓶矿泉水塞到我的胳肢窝下。出了小区,是一片竹园,在阴凉处,我放下门板,预备喝口水,抽完那根烟。刚把老金平放好,老黄从门板下面钻出来了。
它张着嘴巴,卷着火红的大舌头,就像衔着一团火。它头顶上的狗毛全让门板蹭光了。
老金攥着的手一抖,一只鼻烟壶滚出来,在稀稀落落的草坪上转了几个圈。
童年
由于明天去农场摘棉花,下午我们早早地放学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负责关门落锁,便问她,怎么还不走?她说,你还能管班长吗?我说,我管你干吗?我还懒得管你呐。我把钥匙扔给她,抱起我的小板凳。她把钥匙扔回来,问我,抱着凳子玩什么?我说,带回家,你不带吗?我们的教室门窗破旧,每次停课复课都得抱着小板凳来来往往。她不屑地瞅瞅我,说,你真是个乖孩子,你啥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很愤怒,又无可奈何。我比她大个把月,却比她矮半个头。她不带,我也只好不带了。教室里只剩我们俩的小板凳,用脚踢到水泥讲台下面,它们就成了一对可爱的小兄弟。我跟着她往外走,走出校门,她停下来,我走到前面。在此,我们应该分手,她向西,我向东。可是没走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她竟然跟在我后面。我慌忙道,你跟着我干啥?她一挺胸一昂头,说,大路朝天,你管我往哪走。她是班长,还是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小女生,她怎么耍横都不为过。
我们经过女校长的房子。女校长的家是一长溜的平房,有三个门。我蹑手蹑脚,屏住呼吸,正想溜之大吉,女校长的儿子从一扇门里冲出来,扯住她的一条藕段似的胳膊,我只得扯住她的另一条藕段似的胳膊。我的力气小,只能苦苦支撑,不过我愿意一直苦苦支撑下去。不为别的,只为能够一直扯住她的藕段似的胳膊。她好像看穿我出工不出力的小心思,红润的嘴角嘲讽般翘起,一甩手,便脱身了。
没走多远,另一扇门里又伸出一条手臂,扯住了她。看样子,女校长那已读初中的儿子不想就此罢休,而她则听之任之,似乎有进去探个究竟的想法。这次我恼了,狠狠地扯住她,指甲几乎刺进她的肉。
一路上,我一直紧紧地扯住她,似乎一松手,她便会像风筝一样飞上天。
进了家门,我目瞪口呆: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茶摆在桌上。母亲拱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俩。前些天,母亲让父亲痛揍了一顿,一直是一副坚决要斗争到底的样子,哪里有过笑脸!今天这是太阳从西方升起了。她甜甜地叫了声“姨妈”,便拿起筷子。母亲把我拉到锅膛口,先是向我竖起大拇指,继而抵着我的耳朵说,你小子比你爹能耐哩,有戏!这,哪跟哪呀,我一头雾水。母亲不管不顾接着说,听着,给我盯紧点,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呵。
我们班在农场待了一个星期,摘了十五亩地的棉花。摘棉花的时候,我一直不离她的左右。她的任务基本上都是我帮助完成的。我知道我是个懒惰的孩子,不知道那些天,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勤劳。她也乐得坐享其成。
这次学农活动,我收获到了一个“小劳动模范”称号,她把自己的那一块五的工钱也给了我:偷偷地塞进了我的口袋。她还把柔软的小手伸进去探了探,生怕我裤子的口袋有窟窿,搞得我一阵眩晕,站立不住。好不容易站住脚,我把那一块五翻出来,塞进她的口袋。我隔着口袋触摸到了她的身体,又是一阵眩晕,站立不住。
同样的动作循环了三番五次。眩晕不止,但我们都乐意做这个游戏。我说,你不能这样子做。这是你应得的,她说。我说,你这不是在骂我打我么,我是那样的人么?这是你应得的,她说。她说,你晓得吗,在你摘棉花的时候,我在干啥?你在干啥,看小人书吗?她白了我一眼说,我睡在地里,睡在薄荷地里。我最喜欢薄荷的味道,你不晓得吗?我在梦中多次睡在薄荷地里,身上还爬满了来来往往的小蚂蚁。你圆了我的梦。你不仅圆了我的梦,还让我的身上爬满了小蚂蚁,痒痒的。你不仅让我的身上爬满了痒人的小蚂蚁,还让我的鼻尖上停着一只小蜻蜓。
所以,她说,我也要圆满你的梦。
我的梦,我的梦是什么?我有梦我怎么不晓得?
想让我做你的媳妇儿呀,她笑眯眯地说着,突然脸色一变,怎么了,你好像不大情愿呀!
来富
昨晚,儿子练完跆拳道回来,告诉我在四楼碰到了一只狗。一只大狗,就坐在楼梯口。为了证明那只狗很漂亮,他还拿出一盒狗用的灭虫宁滴剂,说就和盒子上的狗一个模样。
我信,问他怎么不带回来。他说不晓得我同不同意。
没过多久,妻子回家了。那条狗跟了进来,梅花鹿一样可爱,既高大,又秀丽。他们喊我去看。那家伙在我们家大摇大摆的,各个房间都去张望视察一番。临了,还在厨房与客厅撒了一泡尿,努力做出到此一游状。不久,我又查看到,茶几腿上也有它遗留的痕迹。我说弄点吃的给它吧,不然它还要作的。已经给它吃了。那就再弄点,然后请它走人。
妻子一脸兴奋,悄悄对我说,你想呵,一条狗,一条这么可爱的狗,能从楼下爬到五楼上来(一层是车库,实际上我家在六楼),赖在咱家不想走,这说明什么?说明什么呢。这是好运呵。好运也不能留,我边说边从毛毛的碟子里分给它两块肉。此兄摇着尾巴,一一笑纳,惹得毛毛很不高兴,呜呜呜的,赶紧挡在碟子边上吃起来。毛毛吃食一向随心所欲,现在有了个掠食者,压力倍增,直吃得它肚子圆鼓鼓的。妻子说,你也看到了吧,多了一条狗,毛毛有了个伴,吃也吃得香了。我说那也不行,你现在一身热情,到了明天,就成了我的任务了,除非你辞职。
于是我们把它往门外赶,这家伙就是不想走。没办法,我只得狠下心来,拖它,谁知它就像章鱼一样,赖在复合地板上,在地板上拖出木刻一般古怪的印记。最后我只得把它抱了出去。儿子仲裁道,如果三个小时后,它还在门外,那我们就养它。我说,时间还是放长远些吧,如果明早它还在门外,我就接受它。那也行,作为裁判员,儿子稍显老到地说,就叫它来富吧。我说,这个,有点为时过早吧。儿子说,那它总得有个代号吧。
这期间,毛毛不时跑到防盗门边,贴着耳朵,嗅着鼻子。这狗崽既嫉妒又盼望着那个闯入者。妻子开了两回门。最后一次是夜里十一点多,她一开门,来富的狗头便伸了进来,慌得她赶紧关门说,你好好待着吧。为了不吓到对门的邻居,我又叫妻子敲开了对门,告诉他们不要害怕,这是一个不速之客。大家都觉得奇怪:这来富怎么就偏偏盯上咱们家呢?
这天夜间,我们时睡时醒,总觉得心里搁置了一件事。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谁也没说破,但恐怕都是这样想的。今天一早,妻子就开门了:那条狗不见了。来富不见了。端的是不知它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了。失望是必然的,庆幸也是当然的。我安慰她和儿子,如果它记得我们的好,它还会来的。
不会了,再也不会来了,妻子说,来富一定是因为台风暴雨迷了路。人家上门,你们不收留,还想着好事儿。
骑手
我是一个骑手,只有我知道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
那天傍晚,接到首领的指令,我率领着小马队挥师南下。渡过愤怒的黄河与咆哮的淮河,马踏飞燕,我们如有神助,很快就来到长江北岸,驻扎下来。这里满是丘陵和弯曲的小河,婆娑的垂杨柳。我不知道首领的意图,不过作为骑手,我们有着忠勇和等待的耐心。
然而人类是最低贱的动物,不能停歇,一歇下来,就有了些人困马乏的气象。我只得让大家解开缰绳,放马如放羊,铺开羊皮褥子,好好休整一下。骑手们一听指令,就地休息。马儿也不甘落后,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很快消失在甘蔗地里。我注意到那一对情侣马,它们互相挤眉弄眼,由暗送秋波到明目张胆。女士在先,男士在后,嘀嘀哒哒跑了几步,又变得扭扭捏捏,好像害怕我突然收回命令一般。大概是见我视而不见,这才无畏地拐上一条羊肠岔道。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睡觉真舒服呵。醒来时月明星稀,满脸是柔柔的小雨,如花针,似柳絮。天空突然迸出一枚响箭,炸裂之后,幻成满天星雨。我知道,出发的时间又到了。我大喝一声,可无人答理,只得拳打脚踢。
好不容易把手下弄醒,大伙儿揉揉眼睛问,这是哪儿呀?哎呀,我的马儿呢?黄大嫖,你个狗杂种给我回来,赶紧的。有人把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动人心魄的哨音。马儿们依然隐匿在温情的夜色中,好像存心要看我们的笑话。情况很严重。违令者斩。要斩就得先斩我自己。我的头马也不见了。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务之急是分头去找。找到马,才能确立我们骑手的身份与地位。这一点手下都明白,不消我多说,人都走光了。
我在月光下转了个圈,也走上那条羊肠岔道,走呵走,走到天亮,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子。我看到了我的马。准确地说,我看到我的马皮张挂在两根晾衣绳上。一个年轻的村姑手执纤细的柳条,拍打着马皮。马皮如秋千般荡漾着。也许到了秋天,这意外的收获就会成为她最醒目的嫁妆。更吃惊的是,那条我和马儿都引以为傲的尾巴竟然就围在她的脖子上。
我看不见我的马了。我能想到马如怒目金刚。由于它的怒目金刚相,我才允许它成为大众情人的。或者说,面对那个村姑,我也金刚怒目了。村姑看到了我,有些害怕,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你的吗?不待我说话,她便解开围脖说,这个也给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忧伤地徜徉在熹微的无人地带,边走边唱,都是马儿平时爱听的歌。我把马皮披在身上,还是有些冷,便将马皮紧紧地裹住身子。仿佛只有如此,才是怀念马的最佳方式。也只有马儿,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温暖我、保护我。我竭力地弓下躯体,努力模仿着马的姿势。一只手拖后,摇曳着马的尾巴。我甚至还咧嘴笑了笑。据说马是不会笑的,我也从未见过我的马笑,哪怕它得意忘形之时。所以我要做一匹会笑的马,做一个异类。
回到营地,手下们已经聚齐,三三两两地躺着地上,嘴里咬着青草、衔着柳枝。我的出现,让他们目瞪口呆。总算没有丢人丢到家,他们连马的影子都没找得到,至少我还赚了一张马皮回来了。奶奶的,老大的马倒是回来了。马是回来了,老大没回来,有什么用?是呀,是呀,说不定老大用命换回了这匹马呢。老大就是老大呵。也许老大的意思,平时最忠诚于我的一个手下,不冷不热地说,就是让我们先填饱肚子再作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