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禽出没
作者: 王雪茜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猛禽是个尴尬的角色,尽管它们是自然界的顶级掠食者,但与众多的鸻鹬类候鸟相比,数量稀少,又任性妄为,还来无影去无踪,故而明显被观鸟者漠视了。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很少捕捉猛禽的身影,即便猛禽偶尔闯入镜头,也像个不和谐的入侵者。你听,它们锋利的翅膀像水果刀划破苍穹,“刺啦,刺啦”,空气仿佛被撕裂了。
游隼
隼是我们湿地标志性的迁徙类猛禽。
小时候,我寄住在山区的姥姥家,那里群山连绵,河清树茂。最高的山峰特征明显,峭壁上有四个工整的大字:艰苦奋斗。困在山窝里的孩子们,只能上山下河,斗殴撒野。春寒尚料峭,便爬上悬崖寻映山红,玩累了,大家就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天。
就是那时候,一只大鸟突然从云层里窜出来,随风盘旋降落在我们身右的一棵老橡树上。
“大鸟,快看,大鸟!”
“鸟鹰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多的是啊!”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嘲笑我的孤陋寡闻。我扭过头,竟然猝不及防撞上了它的眼神。它圆圆的脑袋被错乱的树枝半遮住,树影深处,一对大而圆的漆黑眼珠,愣愣地凝视着我,我被它呆萌的眼睛里橙黄色的虹膜迷住了,它们与嘴基部的橙黄色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它黄色的脚爪掐紧了一截树枝的脖颈,小嘴又尖又弯,两颊那两撮垂直向下的黑色髭纹(鬓斑)浓厚粗重,耳耷似的,与眼睛和头顶的黑色连成了一个“头盔”。那么鲜明的黄色与它周身肃穆的黑褐、灰白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它显得凌厉又娇憨,凶猛又可爱。
它并不怕人,准确地说,并不怕我,这令我觉得奇怪。这次短暂的对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我对鸟类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感和好奇心。那之后,我果真见过几次这种鸟儿,只不过它们大多形单影只,从不与鸟群为伍,也很少与同类结伴,是一种很骄傲的独行侠呢!可某个时刻,我又禁不住问自己,我真的曾跟一只神鸟对视过吗?抑或是我的记忆被重置,细节被篡改?无数次,我幻想着自己能像《神雕侠侣》中的杨过那样,与一只雕兄为伴,动如离弦之箭,绝云气,负青天,何其自由,何其逍遥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山区小孩子们口中的鸟鹰,只是一种模糊的统称,鹰啊,隼啊,鹫啊,鹞啊,鸮啊,压根分不清楚,索性一言蔽之。而与我对视的猛禽,学名叫做游隼。
有一本反映孔子生平事迹的连环画,叫《孔子圣迹图》,其中一个故事名为“楛矢贯隼”。说孔子周游至陈国(今河南东部),寄于司城贞子家一年余,无所为。一日,有只中箭的隼落到陈湣公的庭院中死了,所中之箭的箭杆是楛木做的,箭头是尖石做的,箭长一尺八寸,箭身刻着的文字模糊难辨。陈湣公便派人问孔子,孔子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今东北地区)之矢。”昔武王伐纣,肃慎部族曾把此楛箭进贡给武王,武王又把楛箭分赐给陈侯。陈湣公派人到府库,果然查到这种箭。
孔子的博学多识自不待言,而我要说的是这个故事的言外之意,即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知道隼是迁徙类鸟种。
游隼有很多非正式的名字,比如大脚鹰、壁架鹰、石鹰、岩鹰、子弹鹰、流浪猎鹰……但这些俗名都比不上“游隼”得我心。“游”的象形义是旗下飘带,是浪迹天涯,是纵横四海,而“隼”字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王国》里,被释义为一只鹰站在木架上。我想起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绵延着那么多奇妙的憧憬,身体里回荡着同一个声音,离开,离开……去陌生的地方,爬陌生的山,喝陌生的酒。如今人到中年,早没有了冲动和莽撞,成了深陷俗世淤泥的抛锚之人,锈迹斑斑。
是的,我可能永远无法想象一只游隼眼睛里的自由。
从荒漠到北极,从大陆到海岛,从山川到河谷,游隼迎风翱翔,它轻盈地掠过云层,飒爽的身姿可以闪现在任何地方。如同英国作家J.A.贝克在《游隼》一书中所写的那样,它们也许看到了我们所看不到甚至都想象不出的世界。“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港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航行的尾流在身后逐渐消散,观察天际的地平线从两侧漂流向后。就像一位水手,游隼在一个川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
刚入二月,鸭绿江湿地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野鸭们已早早归来,游隼追随而至,它们可能来自长江以南或更远的南方。数千公里之遥对平均时速70公里到120公里的游隼来说,不足挂齿。我不知道,一只游隼一生越过了多少座重叠的山峦,多少片雨后的田野,它飞过宽广的河谷、海洋,在高空中俯瞰大地时,有没有生出曲高和寡的孤独之感?作为鸟类食物链的最顶端,它无需在群体中寻找安全感。它离群索居,沉默寡言,有足够的资本傲视群鸟。全球一万多种鸟,超过五分之一是它的菜。无论是从解剖学结构上,还是从对环境的驾驭度上来讲,它都已进化成了鸟类中的“独孤求败”。
在滨海路,我沿着海岸线西行,寻找游隼的身影。避开熟悉的道路,绕过一片稀稀疏疏的芦苇塘,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方水泽地,开阔而润泽。几片羽毛被风吹得飘在半空,十几只野鸭蹲在岸边休息。薄雾氤氲,湿气被风裹着,轻轻拍在我的脸上,偶尔有几声野鸭扑腾翅膀的声音,安宁,静谧。我好像迷路了,与这片水泽陷入了同样的深深的寂静。这短暂的迷失是愉悦的,它使我忘记了厚重的钢筋水泥,忘记了纵横的街道,也忘记了同类的声音。从城市和人群的桎梏中逃离片刻,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做个临时的“追隼之人”,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清闲和享受啊。
海煞气渐渐飘散,水塘里亮起来了。一上午的追寻一无所获。野鸭们挪动着小短腿,争先恐后地向池塘奔去,只有一只绿头鸭不愿起身,磨磨蹭蹭地蹲在那里。从众是鸟类进化出来的保命之智,这只鸭怎么也没想到,与众不同会让它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决定顺着水塘继续前行。这时候,一道黑色的鸟影突然从左侧的天空进入我的视线,我凝神望去,没错,那的确是一只游隼,看它翱翔时翅膀的形状就能判断出来。它就像一颗猛烈跳动的鲜活心脏,一下子就给天空输入了蓬勃的生气。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它先是冲入云霄,身体倾斜,与地面形成约45度斜角,速度平滑,不疾不慢,感受在高空与阳光和风融为一体的自由,然后缓缓地下坠。我甚至看到它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大概在确定精准目标,尽管猎物就在眼前,但它仍保持了内敛的冷静和优雅的克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俯冲前的准备动作,它的翅膀继续向一侧倾斜,再倾斜,强劲的脚爪张开,闪烁着冷冽的金光。下坠,再下坠,狭长的双翅开始收拢,越收越拢,脚爪也越收越紧,它慢慢地调整、翻转,头部收缩,渐渐朝向广袤的大地,继续旋转、下坠,身体微微后仰,与地面近乎垂直。
终于,那辉煌而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它猛然加快了速度,翅膀像一把利刃,咆哮着劈开空气,它彻底释放,化身为一颗出了膛的“空中子弹”,笔直地俯冲下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最后的一击迅雷不及掩耳,它俯冲时的速度一秒钟超过一百米。这是什么概念呢?以时速来计算的话,赶得上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赛车的速度,比每小时360公里的高铁还快。这么说吧,俯冲时的游隼就是一道闪电,是鸟界的“斯图卡”(JU-87俯冲轰炸机),当之无愧的速度之王。而事实上,正如J.A.贝克所言,目睹一只游隼俯冲的那份激动,是无法用数据准确描述的。
蹲着的绿头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它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游隼匕首般锋利的脚爪(堪称“空中手术刀”)击中了脑袋,刹那间身首分离。对这只不幸的绿头鸭来说,飞来横祸从天而降,自己成了一个大型“空难现场”唯一的受害者,天空一下子被漆黑的大幕遮蔽,风声骤停,涌出的热血模糊了它的眼睛,所有的物体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在这严酷而快速的消失中,它看不见自己的尸身就在几米远的地方,忍着巨大的痛苦倒翻过来,脚爪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了几下,翅膀扑棱着耷拉下来;它也看不见向它逼近的凶狠的眼神、冷酷的利爪。它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燃烧的火焰在它的体内游走,感觉不到被切割的脖颈的痉挛,也感觉不到黑色的光穿透了它紧绷的皮肤,那痛苦颤栗的灵魂连同最后的恐惧,一起消散了。它,解脱了。
一切归于寂灭。天空了无痕迹,它抹去了一对坚定的翅膀掠过的痕迹。
此时,游隼潇洒落地,大摇大摆地走到它的猎物面前。大多数猛禽进食时并不咀嚼猎物,而是将猎物连皮带毛囫囵吞下,然后将骨骼、羽毛等不易消化的残渣结成的食团吐出。对这只游隼来说,它保持了猛禽中的贵族风范,进食同样按部就班、优雅不苟,就餐仪式丝毫也不潦草。它按住野鸭的双脚,踩在仍然柔软的残骸上,先用嘴一根根拔掉猎物的羽毛,接着将肉撕成小块,头、翅膀、骨架,都被丢弃在一边。这只空中超级杀手胸腔中的愤怒火焰渐渐熄灭,狂热的心跳正在平息,它英雄般冷漠四顾,怀着顶级猎手深不可测的孤独。
能使这高傲的鸟儿低下头颅的,只有人类。在迁徙之路上,盗猎者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见过一只游隼被悬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大网缠住的照片,摄影师抓拍了它眼睛的特写,那完全不是我记忆中波澜不惊的眼神。我在它黑色的眼珠里,看见了我小时候驱赶麻雀时,麻雀眼睛里那同样膨胀的恐惧。我也更深刻地理解了J.A.贝克对死亡和恐惧的感悟:“只有在死亡来临的恐惧面前,人类才真正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我说的是身体上的恐惧,为保命吓出一身冷汗的恐惧。”是的。“学会害怕。理解和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
躲过盗猎者的捕杀,游隼也并非就能高枕无忧。如果误食中了鼠药的小鸟,游隼也会中毒而死或失去飞翔能力。最令人痛心的是,二战时,英国空军为了保证信鸽的安全,在六年间,大约猎杀了六百只游隼。网上有一篇刷屏的文章说,美国的游隼曾一度灭绝,直接原因是农药DDT的使用。这是一种有机氯类杀虫剂,猛禽的猎物吃了带有农药的种子或昆虫,这种有毒的化学物质就会在猛禽的脂肪粒中不断累积,影响了蛋壳中钙质层的形成,导致猛禽的蛋壳变薄,受害者中就有白头海雕和游隼。游隼的蛋壳厚度变得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无法正常调控温度、湿度和氧气,且超薄的蛋壳根本无法承受亲鸟的体重,繁殖无法完成,游隼的数量断崖式下降。发现这一现象后,世界各地限制了DDT的使用。
我再次见到游隼,已是几年之后。三月中旬,我与摄影师朋友一同去海角路(原来的宝华东路)拍鸻鹬鸟浪。那天,我们见到的是成千上万只黑腹滨鹬,它们黑压压地站在滩涂上休息,远看像一大群假鸟,一动不动。猛然间,群鹬惊起,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海岸边急速扩散,鸟群像一股黑烟冲上半空,转瞬如一条黑色的游龙起伏向前。在双筒望远镜的镜头里,我们发现原来是一只雄性游隼,惊动了黑腹滨鹬群。它从左侧气势汹汹地杀入,急速俯冲至左下角的黑腹滨鹬群中,只两三秒钟的工夫,它已如离弦之箭,刺穿我们右上角的空气。
猎杀成功。这只游隼,双翅完全打开,像一柄长刀,腹部的细横纹,是它成年的标志(幼隼腹部是深色的细纵纹),它的脚爪就是一副金色的手铐,牢牢钳住一只黑腹滨鹬,这可怜的猎物早已晕死过去。此时,极为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这只勇闯鹬群的游隼开始不停地呼唤情侣,它的叫声短促、急切、尖锐又有点沙哑,仿佛在说:“快来,快来。”在高空盘旋的雌隼应声而至,两只最佳隼友忽上忽下,互相追逐。毫无征兆地,雄隼将爪下的猎物凌空抛给雌隼,雌隼轻松接住,又将猎物抛回去,黑腹滨鹬像一只沙袋,在高空中被丢来丢去。反复几次后,雌隼抓着猎物向远方飞去,它坦然接受了雄隼的殷勤。雄隼则降落到岩石上,边啄食着脚爪上残存的猎物血迹,边依恋地望向情侣飞去的方向,等着饱餐后的雌隼归来。这只游隼的恋爱方式太实在了,它既不像白鹭那样靠繁殖羽吸引对方,也不像野鸭那样为对方梳理羽毛以博取欢心。它用食物来建立和巩固爱情。爱它,就把好吃的给它,就这么简单。动物专家说,空中抛物行为,通常是游隼为了训练幼隼的捕食能力而采取的训练方式。游隼情侣之间在空中交接猎物,我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这倒符合游隼的个性,它的确是一种随性而为的鸟儿,在哪儿越冬,在哪儿繁殖,在哪儿栖息,有时完全看心情。有的游隼选择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繁殖,毕竟这里气候温和,湿地环境还不错,三四月份又是鸻鹬类候鸟归来的高峰期,野鸭也不少,不用为食物发愁。有的游隼在四五月份北半球春季时,会义无反顾地返回西伯利亚的繁殖地。游隼拥有超长记忆能力,同一只游隼在不同的年份,会沿着同一路径返回。
可在选择伴侣上,游隼却坚守原则,绝不暧昧。它的铁血柔情只给予自己的伴侣。除非一方不幸罹难,否则,老死不相弃,一隼永相随。它那双巨大的眼睛,在它的意中隼面前,彻底卸去了野蛮和凶残。黑亮的眸子平和、摇曳、羞涩、悠远,像一颗星子嵌在冰凉如水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