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斤半
作者: 张远伦引子
灰二疯了。
它没有任何征兆地疯了。有一天半夜,它突然在柴房里吠叫起来。叫得没有任何韵律,既有狂乱嘶鸣,叫声里充血;也有低沉悲声,像是嗓子干涩成沙漠;还有断断续续的拖沓之声,它匍匐着一边抓扯泥土、地板,一边对着生命中虚幻的一生宿敌;还有尖锐刺激的啸叫之声,它像是有发泄不了的满腔愤怒和痛楚。
“嘭嘭”,它在撞击夜晚封闭的木门。
父亲说:“糟了,灰二癫了。”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不知何时,我家便有了灰二。我一直怀疑是先有灰二,后有我。从我有记忆开始,灰二就是我的玩伴。不知道它是否在我混沌不开的那四年里出生的,也许它比我后来这个世界,也许真比我先来。
这重要么?当然重要。
我是傻瓜,别看我会写诗。从小到大,一直到我进入中年,成了诗人和作家,写了八本书,从事专门的文字工作,我的叔祖父,都一直叫我“闷龙”。这个方言词的意思是:我在村里亲人们的眼里,是个内向、沉默、笨拙的傻瓜。
我想弄清楚灰二的出生时间,我想证明她比我晚生,是我的妹妹,我比她懂事——这意味着我比她聪明,我有了真正的跟班。
她似乎具有雌性的所有天赋。她爱美,喜欢叫唤,动不动就黏着我,向我的怀里一滚,我就必须将就她、宠溺她,给她分小半个烤红薯。在我手势未落的时候,她便把脖子拉直,伸出很长的舌头,把我的红薯卷走了。那舌头的翻卷简直就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弄得我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烤红薯很烫,我都要一边吃一边往嘴里吸冷风,不然会被烫伤,得口腔溃疡,不小心滑进肚子,会把胃烫得痉挛,像是一团火焰被我吃了,高温在体内奔突,很久才能熄灭。然而她不怕,她把小半个红薯吸走,衔在嘴里,搁置在牙齿上,一紧一松,再一紧一松,把红薯连续翻转几下,热气蒸腾出来,像是她的嘴里在烧开水。很快,红薯就变成常温的了,她不用咀嚼,张开喉咙,一下子就把红薯塞进自己的食道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在粮食青黄不接的时令里,红薯是救命粮。依靠一个烤红薯,我就能和灰二快活地过上大半天。
她爱叫,而我会连续几天没有一句连贯的语言。我的话语是:嗯?哼哼!说得最完整的“去”字也只有一个字,清脆,干净利索,却是下滑音。还会变异为“崔”,依旧是下滑音。
这就是我对灰二发出的言简意赅的语言。
然而她不一样。我说一个“去”,她会回应很久: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呢……每两个“嗯”字中间会有语音、语调的变化,会有婉转曲折,会有高低起伏,会有长短快慢。她在撒娇,在亲近我,在乞怜,在蹭我,在舔我,在用她的尾巴扫我,在用爪子挠我。她还在用那澄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要是没有拥抱她的意思,她还会把眼睛里的张力放大,适当挤出点反光的眼液,逼视着我。
我能怎地?
于是便拍拍她,抚摸她,抱抱她。她便会把语言收敛起来,低声说道:嗯嗯。
意味无穷啊!
我想我在那几年里,学会和聆听了另一套语言。我不会说人话,当然也不会说狗话,但是我能听懂很大一部分狗话。现在想起来,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谬。
我常常一个人在石墙外的枇杷树下玩。玩的是什么呢?爬树,跌落,索性睡在泥地上抠脚趾,嘴里哼哼唧唧,像一只没有觅到食物的竹鸡。终于有一天,我会唱歌了:哼哈,哼哈,哼哈。
这时候,灰二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是我外公。外公走过来,说:闷龙,你唱的什么歌?
逍遥歌。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歌呢?这三个字我从哪里听来的?何为“逍遥”?这几个字把我自己惊倒了,把外公惊倒了。他晚上说给做工回来的母亲听,母亲也惊倒了。母亲是文盲,不懂逍遥;一旁的父亲更是惊倒了,他在镇上的“文昌宫”读过高小,勉强知道“逍遥”的意思。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村,亲人们说起我童稚时唱“逍遥歌”的事情,都会哈哈大笑,我也傻笑。我一辈子都是“闷龙”,能唱几个虚词组成的“逍遥歌”,实在是太好笑了!
灰二,从来没有哂笑过我。
她在一旁,似乎听懂了我的“逍遥歌”,她说:嗯呀吁嗯呀。她用很浓重的鼻音和我说话,声音像是在嗓子里打转,然后徐徐吐出。当所有人都在惊异而后大笑的时候,她有些超然物外地微笑着。狗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大的“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两只耳朵一直竖立着,像在有意无意地倾听人间的一场交流。她眼角微微收拢,眼眸半露,轻微的笑意像是内蕴于心,让我们没有注意到她的欢乐。
不过,她微笑的神情,我会记得一生。
那是一种怎样的低眉顺眼和默然赞许?
当中年的我看到任何一只狗,朝我微笑,朝我的孩子们微笑,朝这个世界的未知微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了那种“神性”。
当然,小时候,我不觉得灰二的微笑是神性的。只有像我,经历了许多事情,送走了许多亡灵,大悲大喜都见多了,才会觉得那微笑是“神性”的。只有当我们都把丑陋和恶俗看了个遍,我们才会知道:干净的善,是“神性”的。
唱歌之后,第二天清晨,灰二在晨曦中展开了喉咙,吠叫了几声,像打鸣的公鸡,向人间报晓。何以狗干了鸡的事情?我很久也没能弄明白。狗性总是比人性多几分难解,难解到我都听不太懂的时候,我就只能说:它们是神秘的物种。
那几声吠叫,穿透了我的梦境,也穿透了整个村庄。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就可以关照到全部土地,余音可以关照到更远的旷野。当然,这叫声一直关照着我,我在狗吠的“余音”里,苟活了四十五年,灵魂里缭绕不绝的清凉之声,像清道夫和吸尘器,一直在清理我的污垢和秽物,像是在清理一具身躯里的病灶,也像是在清理实用主义里的功利,更像是在清理朗朗乾坤之内的朵朵乌云。
一声狗叫里,九十岁祖母,在近处,在远处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祖母是村子里的草药医生。村子里的白崖上,有一个错层平台,上面长着一些珍贵的草药。白崖就在我的视野里,看上去很近,我和灰二要是走到崖下的话,需要半个小时以上。我常常会看着白崖上的白云跳到更为苍茫的白中去。那白的空荡之境,祖母曾经进入过。
当然,白云常常是轻生,去悬崖之外的空无中获得云的审美价值。而祖母不是,祖母只是不小心在拨弄一株刺黄连的时候,没有拽紧救命树,跌落下去。
祖母命真大啊。她折了腿,从此再也干不了重活,换不来工分。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给村里人接生,治头痛脑热,疗创伤疮疤。人们会感激她,赠予工分。我母亲为了能全心干活,会把我扔在祖母那里,然后也给祖母工分。祖母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活成了有光芒的人物,地位仅次于两百公里外那位虚名遐迩的民间骗子“活佛”。
于是,祖母、闷龙和灰二,每每在阳光遍地的春日,构成村子里最为悠然的三角。我在杀猪长条凳子上睡着晒太阳。祖母裸露左脚,正在红红的膝盖上搓细细的麻绳,这种紧密坚韧的麻绳扎出来的鞋底,往往可以穿上几年却不坏。她眯着眼,看着针眼,像是要把春阳富余的部分全部从这微小的眼里引过去,照到自己的痛处,从而缓解这时常发作的后遗症。我的灰二蜷曲着,睡在我和祖母构成的直线之外,她和祖母自然构成一条直线,和我也是。于是她就在我们这三角的顶角,仿佛与人世无关,超越所有伤痛和不如意,怡然自得地躺在春阳的抚慰之中。
要是我小时候受过什么神话启蒙的话,那就是一位神医与一条天狗以及一位“闷龙”所叙述的亦真亦幻的情节。
情节简单,但是细节深入我的骨髓。
比如有一年冬天,我正在火塘边烤红薯。突然听到祖母惊呼:闷龙,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没有啊?
不,一定有。你看,灰二不见了。
我迅速来到后檐沟,发现灰二全身僵直,兀立在墙边,肌肉的颤抖引起全身黄毛颤抖,它仿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物。
原来,是一只箭猫,在土墙上撞死,摔下来,委顿下去,挺直在地上。我很多年也没有弄明白,箭猫为什么会出林来,撞祖母家的墙壁?而且命都不要。是冬雪中的饥饿,还是癫狂入魔?那时候太小,我不敢仔细地观察这只箭猫。后来它被叔祖父剥了皮,在冬阳下晒了半个月,那皮毛唯美,黑里透白,在风中像一个王者的躯壳,令我的灰二很久不敢去那边玩耍。皮毛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野性的气息仿佛令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巨大的荒野中。箭猫的皮毛晒好后,被叔祖父平铺在床上,每次我睡上去,都会感觉有些烧背。几十年来,要是我觉得身体微恙,叔祖父总是对我说:回来吧,睡睡我的床就好了。说来也真是,要是咳嗽这样的小毛病,一连睡上三个晚上,包管好。
那天,灰二被吓着了。
吓得连报警的吠叫声都没有传达给我们,但是她很机警,最先发现了异样,而后去到院子后面,和那只死去的箭猫对峙,直到祖母和我唤她,才回过神来,缓缓地后退,转头,离开。我知道,她还在默默地关注这只箭猫的后事。那几天,她甚至不愿意到祖母家里去,要不是陪我,她会远离那来自山野的小兽。
又一年的冬天,祖母愈发老迈,灰二却显得成熟丰润了些。
祖母受到全村人的尊崇。他们感恩的方式就是在腊月间,请祖母去吃泡汤。村里人杀了年猪,会请最亲近的人和最尊贵的人去吃鲜肉炒白菜头、回锅肉炒渣海椒、青菜豆腐猪血汤。有人请祖母时,我也会跟着去,祖母必须要带着我,对主人家说:我们家闷龙太瘦了,来你家补补。是的,真是太瘦,而且常常觉得倦怠。父亲曾在祖母的指导下,为我的手掌挑过“瞌睡虫”,就是在掌纹中发青的那些地方,用针刺破,把血肉挑一点出来,说是以后就不会疲倦了。这当然是没有效果的,我依旧无精打采,最关键的是除了“逍遥歌”,我的语言能力几乎为零。
那天,风雪也很大。原本杨家桌子下的大黄公狗是蜷缩着的,不知何故,突然蹿出来咬到我的腿肚,一看,齿印深深,血迹斑斑,整齐得像是突然文上的纹身。我先是一愣,继而痛出了汗水。
灰二突然跃起,径直向那只健硕的公狗扑去。两只关系良好的狗,为了我大打出手,显然灰二不是对手,但是她依旧不断地向公狗扑腾和撕咬,直到杨家主人把公狗呵斥走开。
那时候,被狗咬了也不会打狂犬疫苗,也不会进医院,只需要祖母的草药敷几天就可以了。我被狗咬不止一次。许是我身材瘦小吧,许是我精神萎靡吧,狗见狗欺,我被白家的狗咬过,邓家的狗咬过,罗家的狗咬过。至今腿脚上的疤痕尚在,赫然见证了少年的我、童稚的我是多么不讨狗喜欢。
我家灰二喜欢我,不过她也不能天天保护出门的我。她还需要看家。家里的两间石墙房子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守护的。但是,看家狗的意义就是守护那个符号意义上的“家”。尽管她守护的是贫穷,那也是“家”的含义。
祖母更加老迈了。她进食已经困难,半天不说一句话。像我一样,她有了表达困难,她的语言系统运行的方式是回忆和联想。她眼里时常有异样的光泽,定是内心的语言触摸到了柔软之处,想起一生中的爱与温暖,便会用瞳孔里的光芒说出来。我会和她的光芒交流。我的眼睛也会说话。当然,灰二的眼睛更是如此。她依旧微笑着,看着祖母。她似乎永远都在微笑。
高一点的诸佛寺,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灰二见到箭猫的事情,已经足够魔幻了,然而还有更魔幻的。
我逐渐长成了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书法。我喜欢看老先生为村里人写的婚联、寿联,甚至挽联。我会研究他们的运笔。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逆锋起笔,更不懂藏锋,只知道他们写字的时候声东击西,充满变化,变化就是美。我学着写字。在我家的水井边缘的石头上刻上井名“干水井”。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这个水井并非一年四季有水,而是只有天上下雨,才会浸一些水出来,慢慢积满,我家便能勉强用上三五天,一到旱季,便干涸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