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梅花何处落
作者: 王西愚一
从大雪山起飞的老鹰停留在淡青色的高空中,秋风在翼下流动,雏鹰在周围嬉戏,河山尽收眼底。近处的凉州,远处的长安,灰尘般细小的人们愚蠢地劳作、厮杀,卑微地欢笑、哭泣,从未离开大地,不知身在何处。
老鹰知道,自己老了,像长安城里的皇帝那么老,当年的神勇已经是背影,生命和力量终有穷尽时。可皇帝不知道。皇帝还有无穷无尽的雄心和丹药,配得上年轻妃子真挚的爱情。粟特胖子大臣跳胡旋舞时,皇帝挽起袖子,亲自打鼓。咚咚,咚咚,咚咚,鼓点如同皇帝的怒吼,劈头盖脸砸向那些谄媚的笑容——你们觉得朕老了吗?
年轻时,老鹰也曾四处游荡,暴雨前捕鱼于青海之上,也曾御风而行,落在大明宫闪亮的殿顶。长安九月好风光,仓鼠肥,燕子香。可惜,羽毛艳丽的锦鸡,机敏温顺的白兔,若不是关在用金箔、银环、象牙、碧玉装饰的笼子里,若不是圈在有小径、池塘、仕女、秋千的花园里,味道该是多么鲜美。金殿,碧瓦,蓝天,顾盼睥睨,眼神不用说肯定是骄傲锐利。可迎接这旷世英姿的是纷纷的羽箭!卑鄙的人类啊!抓伤了十几个衣着光鲜的御林军,啄瞎了一个大呼小叫的军官的左眼,老鹰不幸也中了一箭,它带箭归来,在大雪山里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冬天。
由西向东通往凉州的大道上,沙尘滚滚,长长的队伍中,有马匹、车辆、琴师、舞女,又是胡商的马队。两只雏鹰眼尖,看到还有狮子、豹子施施然行走在马队中,俯冲下去看个稀罕。历经沧桑的老鹰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屑一顾,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二
驿卒、斥候早就流水一般报来,任何一只西边来的胡鸟都别想悄悄飞过凉州。城下长戟森森,军士挥动令旗,示意马队在大校场暂驻。马队执事递上关文,军士再呈送给骑马而来的高适。高适五十岁以前虽已颇有诗名,仕途却极不顺遂,好不容易得到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赏识,在幕府中充任掌书记,日常工作无非是文书号令、礼仪来往。
那几个白衣白帽、高鼻深目的胡人,其中一位是粟特胡在沙州的大萨保康末蔺延,一年前来过。唐朝时,胡人多指西域的波斯人、粟特人等,而突厥人、契丹人、吐蕃人、回纥(后改称回鹘)人等通常并不包括在内。粟特胡,又称昭武九姓、九姓胡,擅长营商,多信奉火祆教。康末蔺延笑容满面,抚胸致意,另外几位想必是康国使节,也纷纷行礼,高适微笑回礼。开元天宝盛世,正是大唐如日中天的年代,域外来使,无论何等身份,入唐矮三分。高适却始终学不会那些官场习气,迎来送往之际,只是不卑不亢四字。康末蔺延与康国使节开口便郑重向他告罪,说是他们的一位尊贵人物随队驾到,有要事紧急求见西平郡王、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河西节度使哥舒大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径自闯来凉州,没有在龟兹禀报安西府,更没有知会沿途府衙驿营,斥候居然也一无所知!高适心下略有不快,不过还是差人去禀报哥舒大夫,自己先去迎接。
来到大校场上,只见几十匹大宛天马,数百头各种牲畜,战战兢兢,肃然站立,又见一辆装饰华贵的车辇停在中间,左雄狮、右雪豹赫然在列,猛兽转颈低吼,令人心惊。康末蔺延与康国使节等人面对华辇毕恭毕敬,躬身说了一大串粟特胡语,康末蔺延又用华语说道:“恭请女神座下尊者、圣女祭司、新月使移驾!”
此后十年,高适不断回忆那一瞬,阳光耀眼,青山失去颜色。
高适不好女色,寻常女子不会多看一眼。近年来,他修心向佛,河西、陇右的寺塔佛事颇多,他常与同僚拜谒亲近,去年不空三藏应哥舒大夫之请,来凉州开元寺说法译经,正是他操持的。覆盖于白骨之外的姣好皮囊,只是枯枝败叶上的皑皑白雪,佛光一照,无影无踪。如今即便是华清宫最美的贵妃、平康坊最艳的歌伎来到面前,想来他最多也只看她们……两眼。
可眼前这十七八岁的胡人少女,却是全然不同的美艳尊贵:眉弯新月,眼横秋水,唇染红焰,头戴八棱金冠,冠角上星芒闪耀,塞上秋风吹过,扬起她白裙外的玄色斗篷。
在作势欲吼的狮豹头上轻抚数下,猛兽立时安静下来,那胡人少女笑吟吟道:“康离嘉朵,叨扰大唐上国各位。”康离嘉朵声音清丽,说华语与唐人无异。见她如此谦和,高适连忙施礼如仪。康离嘉朵道:“这位高书记,是久仰的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西域绝远之地也传诵书记的名句呢。‘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据闻也是出自书记之手?”高适心下惊讶,不知她为何对自己如此熟稔,又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一时语塞。这《哥舒歌》只有四句,不知何人所作,原为:“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壕。”高适将这后两句改了,众人都赞好,不料竟传到康国去了。康离嘉朵见他未即答话,转头对康末蔺延、康国使节与众扈从道:“还好,在凉州的第一场雪之前赶到了,不然明天可不好走。”众人头顶骄阳,连连称是,高适看在眼中,心想,看来这康离嘉朵虽然年纪轻轻,但在康国人心中却是威望极高,即使是随口妄说,众人也如闻佛旨纶音。
不多时,节度使府衙飞骑传令,西平郡王、河西节度使哥舒大将军要在演武场观看舞马之戏。宾主尚未晤见,就先观看舞马,未免不合礼仪,然而众人不敢怠慢,慌忙分头准备。
演武场在城内,与城外的大校场只是隔着一道城墙。众人来到演武场,准备停当,哥舒翰不久也现身城头。粟特众人远远见哥舒大将军一身戎装,百战之身,威武轩昂,果然气势不凡。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小将,英姿飒爽,便是左车。这左车原是哥舒翰的家奴,十几岁时就随大将军四方征战。哥舒翰最厉害的,一曰“金枪术”,二曰“雷霆怒”。追上敌人,长枪往肩膀上一搭,大吼一声,敌人无不魂飞魄散,此时一枪刺出,向上一挑三五尺高,再往下一摔,左车再一刀砍下头来,没死的也死了。两人如此这般,吐蕃人无不闻风丧胆。哥舒翰在长安兴庆宫陪皇帝观赏过舞马之戏,百匹天马,盛大堂皇,眼前这个未免相差甚远,奈何左车未曾一见,说想见识见识,他自是慨然应允。
康国虽也产良马,但始终不及大宛,这回康国朝贡的天马正是购自大宛(如今称宁远国)。几十匹装饰华丽的天马踏着整齐的步伐走来,演武场上,沙土虽然铺得平平整整,如何可比氍毹,天马不惯,有些犹疑。好在舞乐一起,天马就开始翩翩起舞,喷玉生风,忘了这个小小烦恼。高适对舞马之戏毫无兴致,看这些天马神驹不能奔驰天际,只能取悦权贵美人,仿佛是自己在折腰受辱,只想尽快结束才好。舞了好一阵子,只见那驯马人在每匹马前放下一个银质酒杯,随即,马嘴衔杯,昂首举高,再作不胜酒力的醉态。舞马原是皇帝寿辰“千秋节”祝寿定制之戏,贡马未至长安,《倾杯乐》习练已熟,康国要讨皇帝的欢心,也算是用心良苦。高适见这些马匹眼泛红光,意犹未尽,怀疑驯马人是不是给它们饮用了火祆教的秘制豪麻汁。演武场上的舞马场面虽然不大,但在这小小边城却实属难得,两旁的战马也随着舞乐摇头晃脑,甚是滑稽。一曲舞毕,众人就要喝彩,却见城楼上哥舒大将军正与左车低声交谈,众人不敢出声,待听见哥舒大将军爽朗笑赞,众人才纷纷应和。
三
来到河西节度使府衙,宾主坐定,四个精赤上身的昆仑奴抬上来一个硕大的红色酒桶,桶上雕刻着繁复的纹样,想来是装满了珍贵的康国特酿葡萄酒。这是送给哥舒大将军的礼物。康国此番进贡物品,除了舞马、方物,还有送给贵妃娘娘的一对康国猧子,送给皇帝的一队胡旋舞女,当然也少不了玛瑙、琉璃、水晶杯这些殊玩名宝。不过,这些俗艳之物怎么会被西平郡王哥舒翰放在眼里?可哥舒翰是出了名的贪杯,一见酒桶,登时眉开眼笑。只听得新月使康离嘉朵提议道:“麾下何不此刻便试试我石堡城的美酒。这酒味道就像美女在嘴里跳胡旋舞,颜色就像大将军刀上的鲜血呢。”哥舒翰一听,心下一凛。
五年前的石堡城大战,众人记忆犹新。血雾染红了天空,漫山遍野的尸体,鹰都不够用了。唐军死伤数万,才攻下这个只有几百名吐蕃守军的城堡,是荣是耻也很难说。还好哥舒大将军与左车合力生擒了守城大将铁刃悉诺罗,只有几匹比弩箭飞得还要快十倍的汗血宝马驮负老妇幼女四散逃逸,唐军众将士也不甚在意,将那些吐蕃守军大大折辱一番后,杀了血祭英灵。
这新月使的话让哥舒翰听着甚是别扭,一旁的通译幕僚忙上前解释,原来康国又唤作萨末建,译成华语也正是“石堡城”之意,哥舒翰听罢方才释然。众人皆想,这年轻胡女不过十几岁,无知少识,侥幸居此夷教高位,出使上国,说错了话还不自知,仔细惹恼了大将军麾下。至于此“使”不是彼“使”,众人一时也分辨不了那许多。哥舒翰不欲与这胡女计较,说不定昨日她还在拾马粪呢,他甚有气度地笑道:“不忙,贪杯误事,尊使既有军机要事,先叙不妨。”康离嘉朵笑道:“也好,敢请麾下屏退左右。”
少顷,大厅里空旷了许多,哥舒翰只留左车、高适一武一文分侍左右,粟特一方则只有康离嘉朵一人。只听得康离嘉朵娓娓道来,她的声音就像芙蓉园里的画眉鸟唱歌一样动听,就像大雪山上的冰泉一样清冽,可是在高适耳中,只听得炸雷一般的两个字:造反!
大唐皇帝的太子与皇帝最宠信的大臣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合谋造反。更骇人的是,康离嘉朵不是来报信的,而是来策反的。你道安禄山是谁?他乃是火祆教的赤焰使!火祆教并非如外界以为只是以火为尊,而是崇拜日、月、光、火诸神。虽然安禄山手握重兵,分量不轻,甚至渐有尾大不掉之势,但康离嘉朵乃是神意指定的女神座下尊者,掌教大祭司又是她的祭司导师,安禄山远在幽州,教中事务鞭长莫及,一般西域教众只知有新月使,不知有赤焰使。掌教大祭司一直有心想要扩大火祆教的版图,得知太子殿下意图,居中谋划,各方也算是一拍即合。他们约定,一方起兵,三方呼应,吐蕃据西域,安氏据北方,太子据中原。至于诸小国,国贫兵弱,向来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只求一份安稳与往来经商传教之便。康离嘉朵说道,大将军也算半个胡人,虽然一向与安禄山不睦,但大祭司希望麾下念在同出一脉,捐弃前嫌,共襄盛举云云。
高适心想,这新月使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莫说是你这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小胡女,就算是太子殿下亲临,加上安禄山大军压境,哥舒大夫也未必会稍假辞色。
不出所料,哥舒翰听罢,轻蔑地哈哈大笑,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策反我哥舒翰的,官道上络绎不绝,每日一打开城门就扑来刀尖上寻死,拦都拦不住。凉州大牢里还有好几个,等着秋后问斩。小娘子与他们先作个伴,等某提兵灭了你夷教胡国,再来听你关说不迟。再说,安禄山那胡……那反贼,一旦得了北地,哪里又肯画地为牢?真当某是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么?来人!去把那两头狮豹炙了,美酒佳肴当前,莫要辜负了康国贵客的一番心意。”
左车微微一笑,得令起身。
四
谁也想不到,康离嘉朵此时突然发难!只见她手上腾出明亮的火焰,双手一递,手臂上的一条金链如细蛇般飞出,与火焰合为一体,嗤嗤飞向数丈之远的哥舒翰,火蛇倏地一转,成了一个圆圈,围绕着哥舒翰,并不点燃周遭物事,却也不灭。
这一下子变故突然,左车收住脚步,噌,拔出鞘中雪亮的长刀,却滞在手中。
“你这……妖术!”哥舒翰突然忆起,“你是……石堡城的那个小胡女……十一娘?”声音之中竟然有一丝多年未有的恐惧。哥舒翰其实并不记得她的容貌,只是那双腾飞火焰的手,他这一生中只在石堡城见过。那时她手上的火焰还很微弱,腾飏不过尺余,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人。
康离嘉朵的父亲正是石堡城(吐蕃称之为铁刃城)的守将悉诺罗,她母亲却是出身粟特望族。十一娘七岁就被选为火祆教圣女,那年潜来石堡城,用她粗浅的神通相助阿爷抗击唐军,直到有一天,她心乱如麻,不能再帮阿爷,阿爷就败了。她与阿娘日行千里逃回康国,五年后,跨过八百里流沙、三千里瀚海,带队前来。
康离嘉朵道:“不错。铁刃大将军即是我阿爷。我阿爷尸首分离,遗骸未葬,我娘哭瞎了眼睛,都是拜哥舒大将军与这位左二郎所赐。”
左车上前,隔在火圈与康离嘉朵之间,身后的火焰灼得头发焦臭,也不理会,他正色道:“两军交战,性命相搏,各凭天意。嘿嘿,尊使可知我阿爷、阿娘是死于何人之手?”高适听了,心下黯然。他曾听闻,左车父母正是惨死于吐蕃军之手,吐蕃人在大唐边境烧杀抢掠,又何曾留情!
康离嘉朵凄然一笑,道:“两军交战!尔等折辱够了,再杀了他,更砍下我阿爷的头颅供在祭坛之前,又待怎讲?”高适当时虽不在石堡城,也知这都是实情。
左车年轻气盛,哪肯说一句软话:“你阿爷砍我唐军的头,还少了么?石堡城数万大唐勇士——”话未完,他将手中长刀掷出!高适心下惊呼不忍。这左车幼时就膂力惊人,如今只怕哥舒大夫也不过胜他一筹半筹,长刀去势奇快,势必将康离嘉朵钉在墙上!
只听一声巨响,节度使府衙那巨大的落地窗门四分五裂,眼前豁然开朗,向外望去,晴空辽远,九月鹰飞。康离嘉朵靠在窗门边,轻咳一声,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衫,居然是毫发未伤。高适心下不知是喜是忧,这康离嘉朵果然有些门道,并非只是口舌便给,而是妖术……异术傍身。
康离嘉朵招招手,两只雏鹰竟然乖乖飞下来,停在她身前,瑟瑟发抖得像冬雨淋湿的麻雀,眼神无辜得像说错话的鹦鹉。高空上的老鹰定力虽强,也不由得意乱神迷,盘旋彷徨,想要夺回雏鹰,远走高飞,从此不再与卑鄙的人类有任何纠葛,却又不敢靠近。康离嘉朵向前一指,两只雏鹰立时又精神抖擞,兀地欺近惊惶呆立的左车,向他身上一抓。康离嘉朵再向天一指,两只雏鹰如蒙大赦,迅疾飞出窗外,随老鹰飞远,渐渐不见。再看左车,兀自站立不倒,双眼茫然。高适目眐心骇:原来世上真有摄魂之术!哥舒翰仍被火圈所阻,火圈如影随形,人向前它向前,人向后它向后,虬髯早就燎去多半,戎装上的铁片钢钉炙得火烫,哥舒翰无计可施,不再与火圈相搏,血脉贲张,仰天怒吼:“妖女!我——”声音却哑在喉中,在高适听来,一如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