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雪

作者: 陈鹏

黄昏与大海如此这般。那只猫

从两块地以外横穿葡萄园。

——杰克·吉尔伯特《幸免于难》

猫子发来信息说能否回武汉见一面,我半小时后回复她,你还好吗?她没回。直到一周后才回复我,能不能回武汉,见一面?我盯着她的微信头像——匆忙拍下的一团拖曳的白光——不知如何回复。三天前,她加了我,说她是猫子。我绝不相信。她又说,二十年前你往我家里写过信,留了手机号码,忘了?我立即回复她,天啊,猫子!她没回。直到今天。过了十分钟或更久,我说,好的,你定时间。七月八日,她答。我说,为什么不是七月七日?她说,你说为什么?

二十五年前我们住在学校对面小山上,我后来曾写过一部小说,地点也在此处:武昌卓刀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当年那地方杂乱拥挤,到处是村民的违规建筑。我租的“方脑壳”大约七平方米,月租七十块。我父母每月给我五百块零花,七十块完全应付得过来,我记得我们当即租下了它。那天中午猫子一脚踏进我们学校东门,大长腿白亮刺眼;她沿梧桐大道来到管理系宿舍楼下,看宿舍的老余拦住她问,你找哪个?她说,我住三楼啊。老余说,你要是我们系的我把自己的耳朵都咬下来。猫子哈哈大笑,收起手里的白花太阳伞说,我找你们93本李果。我说嘛,老余说,你哪里的?我呀,武水的。嗯,等着。老余上二楼,站在楼道口大喊,93本,李果——他恐怖的嗓门能把晾在走廊两边的衣服裤子掀翻。我从217宿舍探出脑袋,高声答,来咯,哪个找我?我哪个晓得哟,老余掉头就走,又补一句,美女,武水的美女。我同屋的兄弟们嗷呜起哄。我套上T恤,对着门后的镜子将头发三七开梳得一丝不乱,穿上拖鞋出去。兄弟们又嗷呜一声,说,老五你他妈请客啊。我答,好好好,请客,今晚请客。我奔到楼梯拐角,低头看见两条直苗苗的大长腿,如盛夏白雪一样惊心动魄。

学校就在东湖边上,我们先去看湖。太热了,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我恨不能扎进一艘冰做的小船,泛舟湖上,和猫子痛饮雪水三百杯。可眼前除了烈日没有别的,树荫也缩在根部,头顶蝉鸣喧天,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七月的武汉绝不是闹着玩的。但不去湖边,你就没地方好去了。湖边至少有个亭子。怎么跑过来了?有空呗。今天怎么有空?我逃课了李果,逃课三天了。我吓一跳,站在烈日下仔细看她。由于太热,由于热浪滚滚,我根本看不清她,只能闻到她香甜的奶味、汗味、茉莉花味。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你说他妈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猫子。你算算日子,算算,四十天了。什么四十天,四十天什么?妈的,你真的假的?什么真的假的?瞧见亭子了?那个鬼亭子,你们学校的破烂亭子;瞧见啦,我不瞎。那你还装,你给我跳东湖死了算了。我死了你岂不守寡哟,便宜武昌城的精壮汉子。你去死吧李果。我蹿进亭子,一片阴凉袭来,舒坦多了。猫子跟进来,操武汉话大骂,跑么事哟你跑,你个癞皮狗就该被扔湖里头喂鱼。我拍拍木板让她坐。她道,今天就把它解决。今天?对,今天,绝不拖到明天。你别急,别急。当然急,哪个傻子才在鬼热的大中午跑你们鬼学校啊,我们宿舍有风扇呢!我请你吃雪糕。就今天,行吧李果?我点头。行,行。我火烧火燎的,喉咙里有丝丝苦味。猫子还是那么白,像白雪公主:乌黑浓密的乌发,雪一样的肌肤。亭子地面是水泥的,当时五月末,还不算热,铺一层薄毯子刚刚好。我铺之前认真擦过地面。现在东湖水波不兴,阳光落在湖面上,刀片般锋利。你想清楚啦?废话,废话。好的好的,我就是……就是确认一下。确认你个大头鬼哟。这是四角的亭子,一共三条木板。“口”字少一横。什么时候去?你不是说今天吗?对啊,今天。什么时候?下午?现在吧,马上。才一点钟,热死人呐大小姐,全武汉都还没上班。好,一点半行吗?行。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一米,不能再靠近了,太热了。哪怕一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对方烫得像只小火炉子。我不明白当年高考填志愿干吗报了武汉,干吗不在我四季如春的昆明随便上个大学拉倒。跑那么远实在是自作自受。是啊,太远了,身边没有哥们兄弟,天大的事情自己扛着。你下午真不上课?上你个大头鬼。我得请个假。跟谁请?班长,让他把假条带给老师。那你赶紧的啊,还跑这鬼地方来。我想白天让你看看我们美丽的校园。哪个学校都一样,除了武汉大学。不就是樱园、枫园、梅园、桂园吗?也没啥了不起。当然了不起。哪里了不起?因为是武汉大学。我无话可说了,凑上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拽进我滚烫的怀抱,却被她一把推开。她使劲揍我的肱二头肌说,滚,滚,滚!我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用力一啄,尝到汗味、咸味、甜味和奶味。专属猫子的气味。滚,滚,滚!此时湖面浮出一群草鱼、鲢鱼,张大嘴巴使劲吸气和吐气,速度慢得不能再慢。干吗不往湖底游呢?哪有水底还比水面更热的道理?湖水不算浑浊,也谈不上清澈。只是一大片水,一大片宁静的茶褐色的水。

两天后,猫子的微信消息又来,问我具体地点。我说,还没想好,你有何建议?两三个钟头之后她回消息,没什么建议。山上小屋,还在吗?我想了想,答道,不在了吧。关帝庙,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些天我无法写作,无法阅读,无法做任何事情。我知道记忆会把过去重塑一遍。不过,也许记忆再无用处,只是抛进角落的一堆残余。二十五年前的记忆像是另一个人的,不是我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很难相信它就是我的一部分,像汗水一样黏在身上。我找来一张武汉地图,艳俗的铜版纸散发出虚假的臭味。武汉三镇一旦落在纸上也很虚假,只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地名和符号。我寻找一个叫卓刀泉的地方。传说当年关羽抵抗曹军,败行至此,人困马乏,无饮无食。关二爷气急,挥舞青龙偃月刀直劈山腹,顿时,土崩石裂,活泉涌出,三军痛饮,解一时之困,逃过曹军追击。对,卓刀泉。它就在地图上,非常小、非常纤细的三个宋体字,黑色,你一不留神就会忽略它。可我找到了,就在东湖边上。卓刀泉,有名无址。而东湖,地图上的东湖也只是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靛蓝色的马鞍形圆弧,和真实的浩瀚相去甚远。当年卓刀泉公园内有一座小庙,庙中关二爷持刀而立,英姿飒爽。我只能遗憾地说,但是,记忆靠得住吗?真有一座关帝庙,庙里站着威风凛凛的关云长吗?

我们往回走。这一趟观湖之旅太失败了,因为太热,因为那地方除了他妈的一座四角亭子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群半死不活的鱼什么也没有。猫子撑起伞,我接过来举住。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撑伞?也许忘了,也许是为了故意让我被烈日暴晒。她自己也甘愿受罚。路上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捉鱼的——拎着鱼线鱼钩跑到岸边,见鱼游近,立即抛出家伙勾住。你哄鬼哟,哪有那么简单,鱼又不傻。真的,骗你是你孙子好吧。你骗我骗得还不够啊,孙子。嘿,猫子同志,你不要……不要么事?我说错啦?哪有这么傻的鱼呀,随便你们捉,你就是个骗子。我没骗你,我发誓,我从没骗过你,还有人把那么大的钩子直接装在竹竿上呢,就那么一甩,哈哈,半人高的鲢鱼被勾起来哗啦扔到岸上,三秒钟断气。然后呢?然后就抱回去扔锅里煮呗,就能喝上香喷喷的鲜鱼汤啦,再来两瓶黄鹤楼,完美。你又骗我,你们宿舍能做吃的?能,酒精炉嘛。你哄鬼哟,那么大个的鱼那么小个的锅。全班人马都杀过来,十条鲨鱼也不够啊。没人管?没人管,辅导员也跑来喝汤。好吃吗?好吃,非常好吃,必须用猪油,那叫一个香。我连连吞咽口水。说话间我们来到梧桐大道尽头,就要出东门了。猫子说她渴了,我答应她的雪糕呢?她想来一瓶冰镇可乐。大门边上有小卖部,我给她买了可乐,又买了雪糕。她这下高兴了。我牵着她的手跨过珞瑜大道。来到小山脚下猫子已经消灭了雪糕,她忽然问我(脸上汗津津、甜丝丝、白花花的),怎么跑这里了?怎么来这里?就是这里嘛。这里是哪里?她蹙眉的样子非常酷,眸子幽深漆黑,让人想跳进去游个痛快。你想去哪里?我问你呢,李果。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是我问你要带我去哪里,不是我……不是我决定,是你,你来决定,晓得不,李果?晓得。我用力点头,再点头,脑袋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啦。那么我们……我们上山。上山干什么?有个地方,我们宿舍一哥们中暑晕倒后就直接送那里了。中暑?对,他看通宵镭射回来,还没进校门。你又骗人,李果,你个大骗子。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行不行啊?走吧,你跟我走。山道蜿蜒,好在水泥铺地,走上去还算顺脚。两侧山坡种满松树、柏树、竹子,满目葱茏,也没那么热了。我们一路向上,再向上,没碰见什么人,粗陋的小屋反倒是接二连三的,彼此紧挨着,清一色砂石白墙的“方脑壳”。小径右转,到了,前面数十米处,大大的红十字像个血淋淋的伤口。

两位上年纪的女医生坐在黑洞洞的“方脑壳”深处,还好,头顶有风扇,脚边也有,屋里挺凉快的。四面墙上挂满锦旗。她们问了问情况,取了一根小东西,让猫子去后面厕所,猫子拿上它,用力攥我的手。我们出去,她进厕所。我守在外面。太热了,阳光泼下来,我双手遮住脸。伞似乎在猫子手里,又似乎放在医生的桌上。我想回去取,猫子在厕所里大喊,莫跑!我听见里面有响动,脸上热辣辣的,汗水冲下来。最后是拽下绳子的哗啦声。她走出来,手里举着那根小东西,交给我。我托在掌心里。她转身背对我。

最近我写了一篇中篇小说,约四万多字,内容与1941年末至1942年援助中国抗战的美国飞虎队有关。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飞虎队和老昆明的历史产生兴趣。也许,凡上点年纪的人都会爱上历史吧。飞虎队的历史已格外遥远,几乎被悬置了;它们常被谈论和纪念,却与当下再无瓜葛。这是多么吊诡的结局啊,历史之尴尬莫过于此——和我们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没有联系,与我的父辈祖辈也没什么联系。我们像在谈论另一个城市和另一场战争。我们早就置身事外,早就不在历史之中;我们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着的,唯有当下,唯有滚滚向前、马不停蹄的当下。武汉呢?那座城市之伟大自不必说,然而它对于我的意义只是青春的一部分,是我十八岁至二十二岁期间学习、生活、爱的具体空间,和武昌起义、黄鹤楼、龟山、蛇山、一桥和二桥哪有什么关系,其影响也就无从谈起。但它的确是我的,曾经属于我,反之亦然。当年武汉乱糟糟、黑乎乎的,街上的店铺像刚刚经历了火灾,和昆明没法比。我初到武汉就想起池莉的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她写了一个名叫猫子的女司机的平凡一天(没错,我初恋女友的昵称就是从这儿来的),酷热难当的武汉的一天,汉口大街扎满竹床,楼顶铺满凉席,男男女女为争夺一块巴掌大的空位大打出手,打完了还是相亲相爱的好邻居。气候决定性格,武汉人向来爽辣火爆。相比之下昆明人就差远了,温温吞吞半死不活,鲜有立马横刀、血脉偾张之辈,骨子里似有某种先天的自我欺骗,视“退让”为世界上最高级的德行,常人不可及也。自然,这会让昆明人普遍小里小气、孤芳自赏又狭隘冷漠。用“义气”二字可形容暴脾气的武汉人,那昆明人呢,可以是“自私”,又或“憨傻”?身为昆明人,而且是七○后,我显然是自私自利、憨傻愚钝的典型,喜欢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将善意或欺骗,美丽和丑恶挡在外面。茧,这个字形容昆明人再合适不过。我们喜欢把自己紧紧裹住,以为万事大吉。武汉人呢?有一字可用吗?尤其是猫子这样的地道的武汉人。

两位上年纪的女医生小心问我的意思,药物还是手术?我看着猫子。她摇摇头,紧紧抓住白伞,走出去。喂,问你呢,我说。她仍不吭声。我跟出去。她用力掐我的手,说,你定。李果,你决定,我害怕。

地点迟迟定不下来,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联系。我没追问她这二十五年怎么过来的,也不太想谈论自己,谈论乏味的命运。所有的不幸都是相似的。所有不幸当然是相似的,缺钱,缺安全感,病痛,失业,躲不开的重击。充满希望又丧失希望。我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孩子,四十五岁以后待在昆明北郊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里,深居简出,写各种能发表或不能发表的小说,虚构着男男女女操蛋的人生——至少不是我的人生,也不是我熟悉的某人的人生。我已经没什么朋友了,也不需要什么朋友。那么,我经常自问,我写了谁的生活?谁的?全人类的?哪来的全人类?好吧,再具体一点,我真的在探究飞虎队和昆明的联系?有用吗?难道,历史并非逝去之物?逝去就是逝去,没有诗意也绝不浪漫。遥远的历史对当下的影响实在有限,甚至没有。不是肉眼不可见,是政治、技术、观念摧毁了历史,掏空了历史,让不可冒犯之物岌岌可危,让大事件像来自宇宙的空洞之声,一些真假莫辨的碎屑,一小片雪,轻飘飘地落在我们身上,很快便消散不见。是的,历史对当下再也没什么用了。什么用也没有了——如果我们总喜欢以有用或没用来谈论它。历史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亡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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