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往事
作者: 邓一光聚会在大伙儿首次感染的第二个月举行。
这里说的大伙儿,指教育集团办得红红火火的李荐、PPP做得风生水起的宋南柳、刚从纳斯达克退市回来的陆万修、经营两家茶场和三家书院的吴依桐、改走政界之途人称丛委员的丛丹,还有加密货币崩盘后躺平做寓公的马之骅。说点闲话,当年这几位在华强北攒电脑和手机,十几年过去,人早已离开华强北,成了社会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四五十岁,有的家都重组过几次,可只要一提当年的事,都有点鼻塞,血压不正常,要解开衬衣上面那粒纽扣才能通畅说话。不知哪一年、是谁,问大家有没有华强北过敏体质,居然没有免俗的。大家就嚷着改群名,原来的“华强北兄弟姐妹”改成“当年兄弟姐妹”,以此为界,以后不提华强北。
感染不是同一天,分先后轻重。陆万修第一个“中标”,人在香港做上市前的公关,忽略了,肺都杀白了,幸亏弄到特效药,捡回一条命。李荐症状较重,妻子之前感染过,有经验,照顾全在节骨眼上,也恢复了。丛丹和马之骅症状不明显,群里发言底气不足,带不了节奏。吴依桐最玄,喷嚏都没打一个,疑神疑鬼,最后去做了抗原,才知道中过标,属于“极品”无症状。原来大家猜谁会是血清免疫者,结果无一幸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相当于2013年工业用地集体入市,大家挤出瓶颈,脱了层皮,但活过来了。
李荐在群里问,见不见?丛丹和宋南柳几乎同时回复,见见见,当然见,这次知道怕了,不见下次怕见不成了。马之骅紧跟着表态说,绿码退役,自囚就没意思了,见就好好见。他在弘法寺修行时认识了两位修养力爆棚的年轻女士,这次一块儿带来,营造点正念磁场,为大家助力好运。吴依桐说,要这样,她带位老朋友,前几天取消航班熔断机制从澳洲飞回来的,不提修养的事,人超有故事是事实。只有陆万修回复得晚,上来发了一堆“宝宝我错了”“请欺负我吧”之类的道歉表情包,连声说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认罚认罚,他信贷额度没有群中的人高,但这次他买单。大家就笑骂他滑头,美股转港股的运动战大佬,比银行头寸谁能比得上他?不过这三年聚得少,基金池快溢出来了,轮不上他挣面子,他省下头寸对付长尾效应吧。
接着讨论了一下吃什么,饭后要不要安排余兴节目。最后决定,经历是教人成长的,不是怂恿人放肆的,建立底线原则,首聚讲好兆头,吃大盆菜吧,大盆菜生机勃勃,富含蛋白质,不是还要迎接后面几波吗,用得上。不知道酒精里的甲醛、甲醇、铅和锰是否助长毒性,酒就不喝了,留着疫情彻底平息后开个大的。余兴活动被否决了,专家说感染后康复期可能一周,也可能一年,陆万修某中大同学无症状感染,以后什么事没有,恢复步道走十天,那天吃猪肚鸡嫌胡椒粉没给够,拿起胡椒瓶往汤锅里加胡椒,打个喷嚏,人往下一歪就没了。所以,要活动自己关着门活动,不制造“群体事件”。
这样,李荐、宋南柳、吴依桐、丛丹、陆万修、马之骅,六个兄弟姐妹,加上马之骅带来的两位女士和吴依桐带来的男士,九个人在园博园旁边的建安山海中心桂岭之家见了面。见面时情况有点儿乱,大家磕磕碰碰挨个热情拥抱,说些明末清初岭南出海逃亡史里惊心动魄的梗,用共情话式作了重逢仪式。
别小看这个仪式,它很重要。当年李荐在新宝安技术学院受到学校歧视,宋南柳受不了公务员队伍的氛围,陆万修在科委犯错误受了处分,朱远辰刚从牢里出来,四个人揣着几千块钱闯入华强北,穿着汗衫、裤衩,趿着人字拖,拉一辆铁皮拖车,咣当咣当往停车场拖电子元器件纸箱。他们是华强北黄金时代最后一批光芒四射的人,完全不在意挥洒青春和满脑子的拼杀念头,每天早上爬起来,一头青丝随风飞扬,跑到万佳百货门前看升旗仪式,正是在冉冉升起的国旗下,认识了扎着马尾辫的吴依桐和丛丹。吴依桐和丛丹那会儿刚迈出校门,在“女人世界”商场倒腾女装,受四人指点,从龙浩代理手中拿下NIKE、CK jeans和LEE,接着改作宾奴和真维斯仿货,攒下底子后转行跟着四人做电器生意,从此结下牢不可破的友谊。
李荐感慨地说,还得常聚啊,不聚我们这些人就像跑过五百公里的新能源车,没动力。大家说,是是是,我们都跑五百公里了,动力问题不解决,新能源股怎么上去?国家怎么复兴?只有陆万修和大家的感受不一样,问谁知道乙类乙管的权威解释,可没人在意他的忧心忡忡,像是把他的话过滤掉,夸张地说着动力的事,弄得他好像多少有点矫情。
等大家都在巨大的橡木围桌边坐下,马之骅把带来的两位女士介绍给大家。沈绿夏,澳门自由艺术家,匈牙利沙画大师Ferenc Cako的弟子。安晴,香港马术骑手,马术大师赛上拿过名次。两位女士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举止得体,看起来是饭局中的常客。大家心里有数,马之骅英雄一场,跌在加密货币上,教训惨重,最恨搅局的事,不会乱带人的。
吴依桐也把她带来的朋友介绍给大家,那位男士六十岁左右,年龄比在座的大一轮,个头不高,头发修理得十分得体,穿整洁的萨拉维夫休闲装,目光直率而温和,可能患有黄斑病变,看人时眼神专注,嘴角带着一丝说不出是沉静还是阴鸷的微笑。
“我朋友老钟,前天过境回来的……”吴依桐说。
“依桐。”陆万修还在他死里逃生的惊魂里,抢话道,“你光做了抗原,做CT和心脏彩超没?”
“他在外面盘桓了三个月,一直抢不到过境指标……”吴依桐还没介绍完。
“别人我不担心,就担心你。”陆万修继续说,“还记得三年前南山半马吗?那次你把大伙吓得不浅。”
“大家都闯了鬼门关,你只担心依桐,是担心她借你那笔款收不回来吧。”马之骅拿陆万修开涮。
陆万修对吴依桐有意思,俩人目前都单着,吴依桐孩子都没生,说条件倒适合,可吴依桐这些年经历人生的兴兴灭灭,看破了男女那点事,信了教,陆万修那点心事在她身上挂不住,只是见她今天带了个男的来,忍不住又往上挂,这个情况大伙都清楚,只是不说破罢了。
“我有准备,提前上了球蛋白。我都怀疑抗原是不是疫苗原因,做也白做。”吴依桐笑嘻嘻着对陆万修说,又偏过头转向马之骅,目光不焦聚在他脸上,口气却是冲着他去的,“诸位,老陆现在是我莲塘书院的大董,我和他的债权债务平了,以后别在我俩之间挑事儿。”
“我和依桐的事我俩自会处理,你好好蹲在弘法寺念经吃斋,别乱了性子,到头来修不成正果,一辈子出不了山洞。”陆万修也说马之骅。
吴依桐和陆万修那么一说,她带来的那位男子知趣,礼貌地退到众人身后——人还坐在吴依桐身边,但显然有能力做到不抢关注,让自己隐身在众人的视线外。
大家看出陆万修今天心思有点重,确实“中标”害怕了,纷纷安慰他。不过陆万修怼马之骅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们这几个入行时间差不太多,马之骅晚几年,他学历高,当年在著名的短翅缩脖鸟大厂做技术,对摄像头和指纹解锁有研究,磕碰过的手机用彩笔一涂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少不了仗着这点能力去华强北UFC混场子,找人摆擂台。马之骅帮助李荐和宋南柳搞过机,俩人惜才,把他带进朋友圈,帮他攒活赚点外快。陆万修那时候想给吴依桐的男朋友戴西瓜帽,防着马之骅,后来发现马之骅眼里只有技术不近女色,这才放了心。
众人热闹地见面时,领班就带着传菜生布好凉菜,腊八件、麻酱鸡丝蛋卷、野菜腐皮卷、醋浸百叶、野蘑陈皮葛根粉、剐河鱼生。定菜时李荐就打过招呼,宴席要清静,“六炖四”“四炖八”“倒宴”和“三滴水”的排场坚决不要。李荐在几个人中是老大,举起手中的熟普,示意大家动筷子。没上酒,大伙谈资依然旺盛,上海、新疆、贵州、云南、东北,各地信息记忆犹新,足以佐菜,沈绿夏和安晴两位不认生,带来些他们圈子里没有的跨界资讯,虽然日子还没出腊月,屋里温暖,大伙儿感到了客家菜南渡以来最具温情的气息。
三轮茶后,热菜上来,大伙儿对白鱼头尾羹和白南瓜酿红小豆赞不绝口。没见面时群里谈的全是疫情,如今大家见了面,晦气的事不肯再沾,说了一会儿各自准备复出时遇到的困境。他们当中没受影响反而因祸得福的是宋南柳,他做PPP时在群里张罗过,没人信他,结果蓝色王冠病毒一来,市场调头比谁都快,PPP风头看好,这点大家没有预料到,问能不能追投,宋南柳说,种子轮和天使轮都叫过你们,如今D轮都过了,本人现在当不了家,请你们去阿拉伯塔吃潜艇海鲜大餐吧。李荐和吴依桐这几年趁市场疲软攒了点物业,也遇到些麻烦,倒也不伤筋动骨,主要看能拿到多少政府扶植政策。马之骅反正躺平了,借疫情跟着高人上了两年传统文化课,人文精神课和自然精神课结业了,正在奇偶精神和会通精神的道路上跋涉,困境只当是修行。影响大的是陆万修,北美退市背上高压债务,港股上市程序刚刚走完聆讯,卡在推广期持续不断的尽职调查和验证上,再拖几个月肯定完蛋,所以他受病毒惊吓,大家说些天助他找平衡的好听话,要他稳稳接住,别犯焦躁病就好。
这样说着,就从当下劫数说到当年友谊。他们混迹华强北那些年,空气中金属成分重,可真正赚到大钱还是仿机时代。之前不是没有仿过别的,服装、手表、电器元件都仿过,不成气候而已,等到美国次贷危机爆发那年,全国百分之八十的手机厂家汇聚深圳,华强北成了亚洲手机交易中心,他们的时代到来了。李荐和宋南柳入行前就是朋友,走得近,他俩最先做大,出资盘下曼哈数码广场东边居民楼的几套民宅,建了简陋工厂赶活,顺带帮陆万修、吴依桐和丛丹带活,那一年他们赚了不少。第二年夏天,媒体曝光了华强北黑色产业链内幕,没想到反而刺激了华强北的产业链扩张。有天凌晨,李荐和宋南柳结束了手头的活,约在柏宁啤酒坊喝黑啤,俩人分析,网络手机销售全面铺开,价格完全透明,线下交易被逼着价格跳水,往前走不知道底还有多深。他俩借着啤酒劲分别给兄弟姐妹打电话,要大家小心。吴依桐白天刚经历了一件莫须有的事,她和男友去登记结婚,走到门口俩人突然觉得没意思,决定分手。她没看透人生,懒无心肠地说,不会有问题吧,我看新闻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授予咱们深圳“设计之都”的称号耶,你俩别糟蹋这份殊荣,喝酒喝成神经病。李荐说吴依桐,万浪不催小心舟,总之你多个心眼,别赌得太大,赌到拔不出来,谁都保不了你。
就这样,大伙衔着苦胆又抢了两三年钱,到了2011年,那年也怪,好像死神约好了要练黑翅膀,不吉的消息接踵而来,先是福岛核泄漏,接着拉登被击毙,乔布斯去世,然后卡扎菲死于非命……那年的山寨机市场越来越不好做,出现了几次心搏骤停信号。那天,李荐和宋南柳在嘉华酒楼请人吃饭,碰到莱茵集团和深石化几位高管在那儿喝酒,俩人过去打招呼,高管们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和他俩握手,手沾一下就缩回去,怕烫着似的,他俩就知道事情不妙。也是那天,吴依桐一位内地的同学签证出了问题,不能出境去香港,在口岸大哭一场。吴依桐把同学的老公放在铜锣湾百货“老公寄存处”,丢了一部新上市的手机让他刷剧,自己带同学去格兰云天的裙楼免税商场买了满满一箱梦特娇内衣、进口药品和烟酒,假装完成了香港行。送走同学后,有跳舞草和猪笼草气质的吴依桐鬼使神差般给李荐打电话,说市场像是疯了似的,分销商拼命抢货,她舍不得那么好的机会,可眼皮子又跳得厉害,问要怎么小心、小心到什么时候。李荐正四面八方摸情况,说他也看不准,让吴依侗准备好随时能撤的那种后路就是。
到了夏天,第26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在特区举办,152个国家和地区的近万名年轻运动员乌泱泱到来,山寨机时代也到了最后时刻。中国代表队拿下第75金那天,宋南柳给在新加坡帮儿子办寄宿的李荐打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有人从赛格大厦18层楼窗口倾泄下数千部苹果手机和诺基亚手机,地面一片手机碎片,汽车被砸出无数坑洼。李荐说,不好,让宋南柳立刻给几个哥姐打电话,通知他们收手离场。李荐匆匆赶回国,领着兄弟姐妹们开始“逃亡”。陆万修、吴依桐和丛丹手里压机不多,很快离了场;宋南柳摊子大,一时割不干净关系,被扣押了一大批货,担心债务冲突,索性跑路躲到国外;反倒是李荐自己,压货多,退场程序需要时间,来不及出手,市场塌方时损失惨重。
悲剧出在朱远辰身上。因为贪心,朱远辰在大逃亡前筹资抢低水,结果被套牢,债主天天上门讨债,讨不回债就在幼儿园门口绑架了他女儿。朱远辰四处筹钱还债,几个朋友尽自己能力凑了笔款子,也只是杯水车薪,债主寄了孩子的一只小指头给朱远辰,他一急,跳楼了。这事对大家冲击很大,以后谁也不提这件事情,本来群名改前改后都是忌讳,但这会儿大家突然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回首,也许经历了过去的几年,大家都变了,承受力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