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媚青山
作者: 李永峰1962年8月9日,在瑞士一处名为蒙塔诺拉的村庄里,赫尔曼·黑塞正跪坐在自家花园旁,逗玩他的爱猫“老虎”,门前那块“谢绝来访”的木牌有些朽坏。猫咪十分享受黑塞那颤巍巍的手指拨弄它的下巴,这只顽皮的小精灵动了动耳朵,打了个哈欠,从他的胯下从容地穿过。黑塞抬头望了望不远处被暮色笼罩的小山,又示意他的儿子将画板和颜料准备好,打算明日登山作画。于是他起身走进卧房。这时,猫咪“老虎”悄无声息地从屋内踱出,喵喵叫了两声,随即蹿入身后的一簇鸢尾花中。一小时后,黑塞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一年后,德国、瑞士、意大利等国家的多家出版社联系到黑塞的长子,希望获得其父作品的全部授权。彼时黑塞正风靡欧美各国,美国出版人也很快加入了这场版权争夺战。也许是与黑塞关系密切的缘故,版权最后仍然顺利地归属于苏尔坎普出版社,尽管苏尔坎普出版社在黑塞生前就已出版过其相当数量的文集,但此次结集重版不仅是为了表示纪念,更在于出版方希望将黑塞许多散乱的诗画文集向世人做一次集中的、完整的展示。出版方十分耐心地对黑塞的作品进行编目、排版,连同他书桌上那些散乱着的、未完成的手稿,也派出优秀的编辑一一校对。
西格弗里德·温塞尔德,作为二十世纪欧洲最优秀出版人之一,对黑塞文集的出版相当重视,据说温塞尔德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黑塞的。这一次,他不仅统筹整个出版计划,更是亲自参与编辑与校对的工作,还在黑塞的故乡卡尔夫城牵头组织了“黑塞国际研讨会”。于他而言,黑塞不仅是精神导师,更是人类思想的智库,他的作品甚至可以规划人类未来的图景。当然,有人会认为这是出版方惯用的营销手段以吸引大众,但在那个满溢着理想的年代(至少温塞尔德是这么认为的),人们渴望掠去冷战的阴影,亟需一泓抚慰心灵的浪漫之泉。没错,对他们来说那确实是个理想的年代,毕竟,身处其中的人并不知道这“理想”会带他们往何处去。
出于德国人固有的高效与严谨,文集的修订与编目很快完成。然而仍有一些散乱的手稿与残篇无法安插在文集中。这让温塞尔德很是为难,他本想效仿安德罗尼柯整理亚里士多德著作的“metaphysics”(物理学之后,即形而上学)部分来为黑塞编目。可惜黑塞的这些手稿中,既有诗歌、散文,也有水彩、素描,且两者并不独立,很多诗文是搭配画一同出现的,此外,还有一些像是论文的笔记,杂糅了东方哲学,对绘画的创作心得,甚至还有几处附有中国、印度典籍的原文。温塞尔德自然清楚这是黑塞旅居新加坡时带回的东方译本,况且黑塞本身就生于“神学之家”。因此,他看到这些时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困惑于如何将这些文章结集成册。想了许久也毫无头绪,他干脆以部分诗文作为书题,诗画和笔记各排一本。过了几天,他又觉得欠妥,于是将这两本册子再度拆分,其余无法归类的,留待重版时处理。
虽然温塞尔德在编目时很谨细,但百密一疏,在经过多次的拆分结集后,有几篇残稿(主要是散文与评论)被误编入黑塞的小说《东方之旅》中。熟悉黑塞的读者都知道,他的小说中穿插诗歌、散文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时你甚至不觉得他是在讲故事,而是像隐士一般吟诗。当温塞尔德发现这一纰漏时,文集早已行销欧洲,远播北美。于是,苏尔坎普出版社索性将错就错,况且别国出版社在引进版权时,也对这些文章重新编辑,似乎也无伤大雅。此时,“黑塞热”仍在美国持续,甚至被画进了史努比漫画,被学者誉为“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作为出版人的温塞尔德此时亦荣誉加身,然而他志不在此,在黑塞作品大获成功后,又接连出版了一批当代思想家、政论家的著作,行销西欧。即使是在法国这样的“思想重镇”,温塞尔德也能成功地打开出版市场,也让法国领略一下德国式的浪漫。
1968年,“五月风暴”席卷巴黎,诸多官方文化机构受到冲击,且渐有东扩趋势。法国驻德领事一时也有些惊慌失措,担心此次运动会让脆弱的欧洲再度分崩离析。此时的温塞尔德也是如坐针毡,他甚至预感到,过去几年苦心经营的黑塞文集会连同那些政论书籍毁于一旦。那段时间,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的书籍销行寥落,取而代之的是激进的语录体著作。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几年,社内样书还在,但这件事让他没有心力再去冒险重版了,那些未能编入合适位置的残稿,从此便不了了之。
运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世界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一度中断的黑塞国际研讨会也重新开张,可学者们的思想却开始悄悄转向。人类去往哪里变得不那么重要,青年人的导师也不只有黑塞一名,于是这些学者回归了他们文本考据的老本行。然而,即使在这样喑哑无聊的研讨中,他们也发现了一个足以让学界乃至世界文学界震惊的消息:被误编入《东方之旅》的几篇文章残稿,不见了。
白纸黑字的文章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呢?况且买书的人那么多,出版社那里不是还有样稿吗?再不济,黑塞的家里总还存有文稿吧?怎么可能会消失呢?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曾经让温塞尔德无比困扰的事,如今却似坐在牛角面包上划船一般匪夷所思。虽然他此前心灰意冷不愿再触碰此事,但这不翼而飞的文稿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立刻和编辑们翻出当年的样书、校样,初校稿、二校稿、终校稿、送审文件,甚至连出版合同和黑塞的合影也翻了出来。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翻阅样书,精确到标点符号……结果,书目一本没少,目录也都对得上,但偏偏找不到那几篇未归类的手稿。被临时拆分成册的几篇文章他也翻了几遍,仍一无所获。目录上明明标有的,但翻到那一页时却是另一篇文章。难道是学者们在说谎?不可能。他虽然记不得那几篇文章的全貌,但大概记得内容:无非是几篇诗文、几幅画,探讨诗画关系的文字,老庄、印度教的注解……可类似的内容在其他书目里也能找到,难道是大家都忘了吗?温塞尔德不甘心,又问了自己的家人、几位熟识的出版商,还有社内资深的编辑,几名读者。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些文章,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听说世界上有哪位读者发现黑塞的文章凭空消失,也许,经过这一连串的折腾,大家都变得健忘了吧?
2012年,黑塞逝世五十年,其作品版权正式进入公版领域。在这之前,黑塞的作品也陆续被引入东方世界。虽然早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东亚文学圈曾掀起一小股黑塞热潮,但如今随着公版图书的引入,出版计划也逐渐多了起来。国内经典大社上海译文出版社也推出了全新的精装本,国内关于黑塞的研究也多点开花,尤其是关于其作品的思想溯源与精神隐喻,有学者认为他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桥梁。当然,那些散乱无章的诗画文集也被取了不同的名字:《朝圣者之歌》《孤独者之歌》《园圃之乐》《漫游者寄宿所》……几乎每一本都主打诗意、浪漫的元素。但只有《提契诺之歌》的内页介绍文字似乎道出了这本文集的内涵:
本书可以说是黑塞作品的精髓,它是一本散文、诗歌集,亦是作者对他在此之前所有作品的艺术理念、创作方法和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和诠释,被许多专家和学者看作是一把开启黑塞思想之门的钥匙。
可纵观全书,依然是诗、画、文的合集,以至于部分读者认为黑塞有些过时(毕竟他的作品大多不以叙事见长),更有甚者拿“防弹少年团”(韩国著名男子演唱组合)的歌词作为旁证,认为黑塞的作品只是“教育小说”,给年轻人讲道理而已。这让那些读了《荒原狼》《玻璃球游戏》的忠实读者感到哭笑不得,但对此却也无法自圆其说。此外,中国的德语文学研究学者张佩芬曾在黑塞作品的序言中提到黑塞在创作之余是写过一些论文的,论文内容正是对这些诗画作品进行讨论分析,所提到的东方哲学、神学元素也并非只是聊作消遣。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论文未能全部译介到中国。至于国内精熟德语的读者有没有通过原著发现那几篇消失的文章,就不得而知了。
同年8月,在黑塞的第二故乡——瑞士蒙塔诺拉,当地政府决定对黑塞博物馆进行一次大型的整修,届时馆内将对黑塞的手稿进行清点维护,同时还将收录更多的黑塞译本。此外,当地文化部门还摘选黑塞的几篇诗章放在提契诺州旅游局的宣传册页中。
在整理手稿时,清点人员将未完成的数十页手稿摘出来,单独放在一旁,然后进行化学维护,最后一一清点并置于密封的玻璃台下。对清点的员工们来说,每一页手稿都轻如蝉翼,纸上略显潦草的德文则是这蝉翼上无数细密的脉络,即使尘封多年依然闪耀着生命的浪漫之光。
乔西姆·温塞尔德,作为金牌出版人西格弗里德·温塞尔德的儿子,继承了苏尔坎普出版社的衣钵。然而据传他与父亲观念不和,在出版界也没有什么大作为,不久也离开了苏尔坎普出版社。途径提契诺时,他不禁想起孩提时代父亲送给自己的黑塞童话,仿佛魔力一般,把他吸引到这儿来。此时恰逢黑塞博物馆整修后的试展期,他带着好奇走上前去询问展馆前聊天的老人们,谁想馆长就在其中,馆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后,馆长拉起乔西姆谈起他父辈当年的辉煌。乔西姆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径直走了进去。
展馆的风格十分简约、明快,虽然步道看上去不够宽敞,但从设计上看让人有种轻盈的舒适感。展厅以编年史的顺序依次陈列着黑塞的照片、手稿、文具、眼镜,以及不同时期的作品版本和译本。乔西姆一路走马观花,对馆长的话也是漫不经心。对他来说,眼前所见的一切不知道在他的成长中重复了多少遍。馆长似乎看出他不愿提及往事,便只好转移话题,开始为他介绍展品的历史,同时感叹了几句整修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走得过快,乔西姆很快便来到了主展厅的尽头,而馆长此时仍在后面与工作人员交流关于整修的问题。由于是试展阶段,部分展品上方的灯光还未亮起,地上还有几抹未清扫干净的沙土,乔西姆叹了口气,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又看了看馆长的方向,转身便要出门。然而他太过着急,竟朝着一面未装饰好的门玻璃撞了上去。这一撞直接惊到了后面谈话的馆长,闻声后快步走去,好在玻璃足够结实,只是微微晃动了几下,却把乔西姆撞得不轻,正当馆长关切地问他是否疼痛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昏暗的展台上。
那个展台里密封着的,正是黑塞生前未完成的手稿,当年由苏尔坎普出版社整理出版。乔西姆知道当年黑塞作品畅销的盛况,也在父亲的影响下读过不少黑塞的作品,然而展台上的这些手稿内容他闻所未闻。他凑近细读,发现这些文章似曾相识,似乎黑塞的任何一部作品里都有类似的文字。顺着读几页,乔西姆认定这是黑塞晚年的作品,他似乎总喜欢在论诗画的文章中加一点东方哲学,至于东方哲学是什么,乔西姆并不想了解,也不愿去了解。
这时,馆长也走上前,对着这些手稿又开启了话痨模式。原来,当年苏尔坎普出版社在出版黑塞文集时,同样对这些未完成的手稿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以至于在编辑时谨小慎微,力图让这些残篇也能展现出与其他诗文相同的魅力,为此做了数次处理,最后将清样交由老温塞尔德拍板。尽管在出版时仍出现了一点小纰漏,但瑕不掩瑜,残篇与其他作品的融合丝毫没有影响黑塞的作品长销至今。
乔西姆看完了手稿,身体微微直起,正打算寻找出口,可就在视线即将离开手稿时,他与馆长几乎是下意识地怔住,两人同时后退一步,像是观赏绘画作品一样看着这些手稿,停了几秒后,两人又再次凑上前细读这些文本。
“未完成的……未完成的,怎么就突然忘了这个呢?”馆长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对着手稿暗自思忖,“从《彼得·卡门青》开始,到《玻璃球游戏》结束,都是开放式结局,几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结尾!没错,就是这个!唉!西格弗里德当时也是糊涂了,这么做明明没错啊!”
馆长突然来了兴致,问乔西姆那里还有没有当年的初版样书,乔西姆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重版了多少次,况且他正欲离开出版社,也没心思去找这些。可是在馆长的一再央求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重回社内,在几名老编辑的协助下翻箱倒柜地寻找。没想到,当年风行一时的文集,如今居然连一整套完整的样书都攒不全了。加上乔西姆本就疏于经营,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意外的是,他们居然找出了一本皱巴巴的《东方之旅》,由菲舍尔出版社(由萨穆埃尔·菲舍尔于1886年在柏林创建,主要出版现代文学。1936年底,迫于纳粹分子的压力,戈特弗里德·贝尔曼·费舍尔不得不卖掉一半出版社,带着剩下的一半出版社流亡海外。彼得·苏尔坎普接管了留在柏林的另一半出版社,赫尔曼·黑塞等许多作家都选择追随他)在1932年出版。为什么会在这里找到别家出版社的作品呢?
早在黑塞生前,这批所谓的“残篇”就已经结集出版过,先后重版两次,并远销海外,只是当时都冠以《浪漫之歌》《读书随笔》《黑塞的东方世界》之类的书名。直至1946年,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才真正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受到重视,此前一度遭到纳粹的查禁,许多发表在杂志上的评论也都杳无音信了。更无奈的是,当时的黑塞似乎两边都不讨好,纳粹厌恶他,德国的平民、抑或犹太人也对他颇有微词,他这才到了瑞士。那些所谓的“残篇”,虽然是不完整的故事,甚至没有什么情节,但那些闪耀着浪漫与智慧的思辨却一直存在着,这也正是黑塞的迷人之处。然而,初版的这本书早已不同于此后的文集。当乔西姆将这本旧书交给馆长时,馆长居然也认为这本是不全的,尾页甚至还沾有零星的血污。难道那几篇残稿真的随着黑塞一起去另一个世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