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衣钵
作者: 慕容无言“车票、身份证出示一下……”
两位乘警从车厢前端一路走走停停过来,站在李舒年面前。
李舒年摘下耳机,从包里拿出车票和身份证递给乘警。胖乘警接在手里先扫了一眼身份证,又上下打量着李舒年,问道:“行李呢?”
李舒年指了指地上两腿间的旅行包。胖乘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拿上来。
拉开旅行包的拉链,胖乘警从包里拽出来一根亮晶晶的九节鞭,转手递给身后的搭档,自己又伸手探进旅行包深处掏摸。搭档的瘦乘警用手指肚蹭了蹭九节鞭的鞭头,笑嘻嘻地看了看李舒年,低声道:“没开刃的,工艺品。”
没有在旅行包里翻出其他刀具,胖乘警又仔细看了看李舒年的身份证,脸色严肃道:“已经满十八岁了,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了。社会很复杂,遇事不能冲动。”
李舒年点点头,瘦乘警把九节鞭还给他,顺手捏了捏他的肱二头肌,笑了笑就继续向后面查票去了,他低声跟搭档说:“还是个孩子呢。”
从身份证上来讲,李舒年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但是在成年人眼里,他还是一个没有被社会摔打过的孩子。所以师父在决定选他继承自己衣钵之前,也曾纠结了很长的时间。
师父这一门人丁不旺,老人家年近七十岁,一辈子只收了五个徒弟,关门弟子就是李舒年。当年收徒也是个巧合,是李舒年小时候贪玩下河游泳,腿抽筋被河水裹挟着直冲下去,正好师父站在桥上,沉腰蹲马一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河里拎起来。
事后,李舒年的父母赶过来,说师父是这孩子命中的贵人,正经备下红包和烟、酒、糖、茶四样礼物,请了引荐人、见证人和保荐人,让李舒年入门拜师。
李舒年入门的时候,师兄们正好都出师了,有个专业名词叫“空巢状态”,也是身边乏人。于是师父既把李舒年当徒弟,又当半个儿子看待。
这一天是师父生日,晚上李舒年拎着两大兜外卖来祝寿的时候,看得出老爷子心情有些莫名的郁郁,说今年又是他一个人过生日,还说东西太老也就没啥意思了。
师父的后院很大,一半种着萝卜,一半栽着白蜡树。李舒年看得出师父虽然同以往一样,拎着剪刀打理白蜡树,但心思并不在这里,很多该剪的叶子他老人家都没剪。
这夜,月明风清,蛙鸣也稀疏,是个闲谈讲古的好时光。师父放下剪刀,洗了手,喝了口茶,默默转身进屋,正式把师门衣钵拿出来,递到李舒年的手里。
说是师门衣钵,其实是个老物件——合页木册。师父一直把它藏在师祖牌位的后面,年深日久,烟火缭绕的,竟生出厚厚一层包浆来。木册的每扇册页上都写有数个人名,记录的是那一代弟子的名称,顶格位置字体最大最粗的那个名字,就是那一代的掌门。按师父的说法,这木册是证明本门正宗、记录嫡传谱系的信物,将来要一直百代千年地延续下去。
师父所在的那一扇页,连同他本人算上只有三个名字,还有一个名字被朱笔给画了一个叉。李舒年所在的这一页上,连他一共写着五个名字,顶格的位置空着。师父说,咱这一门一支,好歹也算是八极正宗,好歹也要有个衣钵传人。他指了指最后一页空白的那个位置:“这地方就写你的名字吧。”
自己刚刚高中毕业,还没去大学报到,就要当传武的掌门?这是网络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吧?李舒年从震惊和窃喜中清醒过来,惊讶得说不出话,师父却摇摇头,又指着前面那四个人的名字说:“嫡传的门规有一条,你要做衣钵传人,你须得跟前面四位师兄过过手,让他们同意,肯认你才行。”看着懵懂茫然中的李舒年,师父又摆摆手说:“没事,要真是打不过,回来咱接着练就行,毕竟你还年轻。”
李舒年品味着师父的话,低声问道:“过过手的意思是……是真要动手打?打赢了才行?”
“那是自然!”师父仰起头望向墨蓝色天穹中的点点繁星,“我当年就是一挑三打赢了之后,才成了咱们这一支一系的掌门人,这信物也就从我师父手里交到我手里。我当年那可是拳对拳、刀对刀的真打呢!”
“打出来了,同宗同脉的习武之人,就会认同你的身份,江湖上也都会知晓你的名号。江湖上哪有那么多以理服人,都是谁能打谁就有理。”老爷子今晚显然喝得有点多,说话间呼吸有些粗重,“江湖大着呢,去闯闯吧。是龙就去腾云驾雾,是虎就去遍踏山川,你也不能只窝在这院子里。也替我去看看那四块料,这些年都练得咋样了。”
这句话说得李舒年精神振奋,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着师父,两手情不自禁地连连攥起、收放。师父走出院子,拍了拍李舒年已经打击过无数次的木桩,缓缓道:“去吧,长见识,比练拳更有用。”
从师父家里回来,李舒年就把这事当成了真事,想象着自己将来成为传武一宗一门的掌门人,该是件多么有头有脸的事情。在那些钢琴六级、围棋业余一段的同学面前,绝对会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父母对李舒年的出行倒也不反对,只是父亲建议他,未必就真要动手,很多时候动脑子更重要。现在都是生意社会,没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
但父亲说的话李舒年并没往心里去。在他想象中,孤身前往陌生的城市,寻访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各展其能,交手印证,争夺掌门之位……这简直太酷了,太江湖了。这是功夫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比起其他同学的毕业游,李舒年的出游显然就多了几分仪式感和刺激感。他选择的第一站是去上海,先找大师兄。
据师父说,大师兄是高中以后才跟着他练功,练习的时间最长,一直到十年前带着老婆孩子搬家到上海,后面慢慢音信就少了,只是在过年和师父生日的时候打个电话,匆匆说几句祝福的话。邻居们有的说他发了大财,还有的说他赌博借债,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大师兄当年学练师父的六路炮捶,尤其是一手反拦捶加一手窝里炮,练得精熟无比,堪比评书里程咬金的三板斧。
师父特意叮嘱李舒年,对于擅长拳法的人,一定要格外关注他的肩头,因为起手肩先动。只顾着盯对方的拳头,那必定要挨揍。
当李舒年拨通大师兄的电话,说要去上海找他时,明显察觉到电话那头迟疑了。冷场片刻之后,他听见大师兄深吸一口气,沉了声问道:“怎么了?有事吗?”
李舒年连忙回复说没事,是自己高三毕业去上海旅行,师父知道了就让他顺便去看看大师兄,仅此而已。
电话那边大师兄稍稍沉默,问道:“真没别的事儿?”
听到李舒年连声说没事之后,大师兄的声音才舒扬起来,他问了李舒年的车次,就说下车给他打电话,他开车来接李舒年。
走出上海南站的李舒年,按照大师兄电话指引来到停车场,大师兄站在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旁边,热情地招呼他上车,而司机也是大师兄自己。
两人虽说从未谋面,但好在是一师之徒,又是同乡,聊聊乡情,讲讲师父,很快便拉近了距离。李舒年带了两盒家乡小吃做伴手礼,大师兄嘴上说着没必要,眼神却比刚见面时温情了许多。
大师兄说要尽地主之谊,七弯八拐之后,载着李舒年来到一处社区小路的大排档。这里沿路是十几家鳞次栉比的小餐馆,颜色鲜艳的LED灯箱上,满是小龙虾、烧烤和脑花的招牌。
大师兄随手往某处高楼方向一指:“小师弟大老远的来上海,难得一见,这离我家不远,晚上我就不出车了,选在这就是为了能陪你喝点。”
破旧的桌子架在路边,油腻的桌面被抹布匆匆捋过。一侧是烟火味十足的锅灶,被厨师敲得叮当作响;另一侧是脚步匆匆、低头而行的都市夜归人。穿过街巷的风是热的,很多人就坐在马路沿上,一瓶冰啤酒就能撑起一个夜晚。
小龙虾壳一半儿倒在垃圾篓里,另一半儿撒在地上;飞马香烟一半吸在肺里,另一半吐在风中。大师兄笑吟吟地吸烟、喝酒、吃龙虾,听着李舒年说东说西。直到一盆小龙虾剥完,三瓶啤酒见底,李舒年才把能想到的话题统统说完。大师兄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李舒年继续说。
李舒年挠挠头,终于把真实的来意说明。
大师兄很明显地愣了愣,听着李舒年又解说了一遍,连连摆手大笑:“我猜你来找我一定有事,但我没猜到是这件事。”
“什么掌门,什么衣钵,拿去拿去。”大师兄挥手的动作,像极了驱赶那些锲而不舍地围着桌子飞的苍蝇,“你还真练这些个,你还真……还真当个真事了。”
大师兄盯着李舒年看了一会儿,转脸扭向一边,李舒年却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失落、一丝茫然。大师兄起开一瓶啤酒,倒进杯中:“我年轻的时候,就比你现在小几岁。咱们老家县城那小地方啥都没有。看见师父练的东西,就觉得真好,是好东西。后来走出来了,见识这外面飞机、高铁,大楼、大桥啥都有,才明白咱们练的那些东西,啥都不是。跟木桩子较劲,又磕又靠的十年二十年,又有啥用呢?”
大师兄把手里的花生壳往桌底下一撒,笑嘻嘻地看向李舒年:“掌门就给你当,有啥用呢?能买房不?能有社保不?”
大师兄这个态度完全出乎李舒年的预料,他愣了好久才回答道:“大师兄,咱们也算是八极正宗。”
大师兄抬手指向沿街大排档的LED灯箱:“你数数这一条街上,就有几个正宗!”
李舒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各式颜色的彩灯映入眼帘:正宗重庆碳烤鱼、正宗弄堂脑花、正宗潮汕砂锅粥、正宗泰式芒果捞……
李舒年嘿嘿陪着笑几声,换了个话题问道:“嫂子下班了吧?叫着一起来吃点宵夜呗。”
大师兄又续上一杯啤酒,集中精神对付手里的小龙虾,若无其事道:“离了,她带着孩子,我现在自己租房单过呢。”
李舒年举杯敬酒的手一滞,尴尬地收回来自己喝了一大口,他沉默些许,想说点大师兄可能爱听的话:“都说当年您能文能武,在咱们县可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呢,把一家子人都弄到上海,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大师兄一边低头发笑,一边晃动着上半身:“蹲在井里都觉得自己个头大,跳出井来才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在家里想着,有一身力气还能挣不到钱吗?到了外面才明白,挣钱是天下第一等难事。力气是天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一阵叮当的声音响起,大师兄无意中踢倒了空酒瓶,李舒年低头看去,不知不觉桌下的空酒瓶已经摆满一地。
“老话说穷文富武啊,小师弟,咱就是个普通人,十年二十年围着一个木桩子磕,冲着一棵树靠,等出来了才明白,你选的路不对,你一辈子努力的终点,不过是人家的起点,你懂吗?你听懂吗?”
大师兄两只手伸出来,平举在面前比划着,这动作倒是很像拳法里的一招“虎抱头”。李舒年心想,大师兄这才四十多岁吧,怎么就总是讲起点终点呢?
大师兄的住处是与人合租的一个单间,他把李舒年按在床上,说什么都不让他去住酒店:“一晚上两百块呢,花那个冤枉钱!哪儿不能将就一下?公园我都睡过。”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师父,聊着拳路,聊着那些消磨在木桩上的时光。
“什么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那都是老一拨练拳人自己给自己编的广告。八极拳也就一百多年吧,中国文明五千年,那四千九百年的乾坤都是谁定的?”
李舒年转头望过去,大师兄已经鼾声大起。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一个简易的组装衣柜,上面的纸箱一直摞到屋顶。看不清颜色的桌上,摆满了电烧锅、电水壶和乱七八糟的装在塑料袋里的物件。一张塑封的照片被燕尾夹夹着挂在窗边,照片里一个小女孩笑眼盈盈,背景是东方明珠电视塔。这些就是大师兄所有的家当。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每天的所有时间都在路上,在奔波的路上,在生存的路上,他能在哪里练拳?又能在哪里用上练过的拳?
李舒年在师父家墙上的照片里,曾经见过一身运动服的大师兄,那时候他眼神清澈、身姿挺拔,身上满满的活力感跃跃欲出。很多人的一生犹如负重行路,为了前行只能不断扔掉背负的物件,将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件件舍弃。看来大师兄已经早早把曾经最珍视的东西舍弃了。
第二天一早,大师兄开车送李舒年去虹桥火车站,路上两人都无话可说,或许想说的、该说的,都已经在昨天晚上说尽了。不知道开过了多少个红绿灯,大师兄缓缓把车停在路边,终于开口道:“你要是真有心过手啊,你就去找老四,我们这几个人里数老四最能打。前面就是虹桥站,我就不送你去进站口了,我直接去出租车候客区那里排队,要不然还得绕一大圈,你就自己走两步吧。回去给师父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