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战神旗

作者: 李亮

1939年6月13日,黎明时分,草原上下起了倾盆大雨。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蒙古族人,彼此搀扶着、拉扯着,目送拉着金棺的八辆木车、八顶白帐缓缓驶出圣地伊金霍洛。泪水和着冰凉雨水,爬满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跪倒在陵车迁徙的去路上,哭声响彻天地。他们追着车队走啊走啊,很多人哭得晕倒在地,被挤掉的靴子,扔得几辆马车也装不下。

一只饥肠辘辘的秃鹫,在暴雨中艰难地起飞。它已经很老了,头上、弯曲的脖子上,甚至是小半个胸脯上,已经光秃秃的,连一根绒毛都没有了。雨水淋在它松弛、灰黑的皮肤上,使它显得愈发狼狈。与之相反的是,它背上和两翼上的羽毛则又厚又乱,像是一蓬蓬荒草,它的身体因此显得更加巨大和笨重。

像一发灰色的炮弹,秃鹫撞开雨幕,掠过了那支哭泣的队伍。作为一只以尸体为食的猛禽,它这一生等待过太多的死亡了:被狼群围攻的野牛、摔断腿的骏马、被猎人射穿头颅的小鹿、找不到水的旅人、被押上刑场的囚徒、跌倒在暴风雪里的孩子、难产的母亲、流血的男人……它目睹了无数次生命的开始与结束、挣扎与释然,早已拥有了预知死亡的能力。所以只消看到那些人的影子,听到他们的哭声,它几乎立刻就可以确定,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里,有很多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

即使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行走,还能哭泣,但在入冬之前,他们就会在自家的帐篷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中的某些人的尸体又会被驮上马背,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最后从马背上跌落,完成天葬的仪式,成为飞禽走兽的食物,重回到自然之中。

汹涌的死亡气息吸引着秃鹫,它的心中感到一阵狂喜。它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悲伤,但那意味着今年冬天它需要的食物或许将不会那么缺乏。对于已经衰老、几乎失去捕食能力的它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可贵的好消息。

就在这时,在天边一条银缎子似的长河旁,突然炸起一片片火光,然后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那是一条叫作杆占庙河的河流,河流两岸驻扎着青色和土黄色的军队。隔了这么远,那些枪炮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了,但其中的杀气,却还是把秃鹫吓得猛地拍打翅膀,向高处爬升。

人类越来越精于杀死生命的武器,才一交锋,就已经撕咬成了一片,像是凶狠的怪物的咆哮,从云层间连绵不绝地传来。那仿佛是一个信号,在稍稍慌乱的迁陵的人群里,八顶白帐旁的队伍中突然分出了八匹快马,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向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秃鹫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八匹马上的骑手吸引了。他们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打扮各有不同,身体贴在马背上,每个人无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骑手。秃鹫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木盒,大约有五尺长。

在疾驰中,他们的身上毫无掩饰地散发出了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虽然只有八个人,但却比那迁陵时上万人的队伍还要令秃鹫感到饥饿和难以忍受的诱惑。

秃鹫奋力拍打自己沉重的翅膀,在乌云和密集的雨线中间,它追逐着他们,注视着他们。饥饿的感觉,令它更迫切地想要看清他们的死亡与腐烂,于是仿佛海市蜃楼一样,那些骑手在接下来的几天内的结局,在它的眼前一一浮现:

最温柔的那一个,死在了蜿蜒明亮的河边,他的鲜血顺流而下,像在白色的缎带上绣下了一枝粉色的梅花。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会变成敌人,因此敞开了怀抱迎接藏起了毒蛇牙齿的凶手。刻着他名字的短刀,在呼唤着他名字的时候,搠进了他的肚子。他悲伤地拥抱着凶手,像最痴情的情人那样紧紧地搂住凶手的腰,一直到将凶手的腰椎折断了,才和他一起死去。

最勇敢的那一个,死在了一片舒缓的草坡上。雨水洗去了他脸上的血污,齐膝高的野草正好将他托起,他像睡在最柔软的毛毡上,神态安详。他已经拼尽全力战斗了,十几名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下,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雪亮的弯刀,也已在剧烈的战斗中崩裂、折断,像星星一样散落在他身边,了无遗憾。

最谨慎的那一个,死在了一棵大榆树下,他垂下的两只手里,还握着自己最信赖的武器。他是蒙古人中的神枪手,是一众同伴中最愿意尝试现代武器的人。二十步以内,他可以一枪打灭蝇头大的香烛,一百步以内,他可以打掉放在羊角上的苹果。可惜这一次,他一枪都没来得及开,就已经死在了路上。

最美丽的那一个,死在了自己的马旁,她伏在那匹枣红马的肚子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面庞。那令无数草原男儿魂牵梦萦的歌声,已经停止。从此草原上再也没有花朵、没有百灵,没有了纵马奔驰的女孩。

最忠诚的、最智慧的、最暴躁的、最神秘的……他们的死亡,令秃鹫的口中滴下了黏稠的涎水。他们都是强壮的战士啊!他们饱满健美的肉体散发着令秃鹫着迷的香气。

秃鹫发出一声沙哑的唳叫,调转方向,朝着向北方奔走的、第一个即将死去的战士飞去。

那名战士,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

在被雨水打湿的缎子似的皮毛下,黑马的肌肉如流水一般起伏着。它的铁蹄,踏在积了一层浅水的草原上,每一次都砸起巨大的水花,像是一朵朵白莲,托着它飞速向前。马背上的战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蒙古袍,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背脊,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

往北十里,有一座巨大的敖包,兀立在平坦无垠的草原上。敖包最早是掩埋蒙古族战士遗体的石堆,但在千百年的演化中,渐渐变成草原上为人们指路的标识和祈福的祭坛。青年男女会在这里约会,路过的牧人会把在草原上遇到的石块带回到敖包上,将它越堆越大。眼前的敖包像一座小山那么高,它的顶上插着干枯的柳枝,柳枝上挂着彩色的绸带和经幡。绸带和经幡浸透了雨水,冷冷地垂着,在阴暗的天色中显得更加深沉。

黑马来到敖包下,马上的战士跳下地来。他先将自己背负的木盒卸下,恭恭敬敬地在敖包前的祭台上放好,然后才躬身退回到黑马旁,从马鞍下取下一只沉甸甸的酒袋。黑马低声嘶鸣,轻轻地咬着他的衣角,但他还是放开了缰绳,重重地在马屁股上一拍,让黑马孤独地走了。

他是知道自己必死,所以让那匹黑马去寻找自己的生路吗?秃鹫一个俯冲,向他落下,在最后关头从他的头顶掠过,重重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截枯树桩上。

“追逐死亡的使者啊,”那名战士说道,“你也觉得我将死在今天吗?”

从近处来看,那名战士的高大和强壮,越发令人震撼。他有一个爸爸驮着儿子那么高,他的肩膀比两个大汉的还要宽,他的呼吸有着狮子一般威猛的气势。秃鹫看着他,在木桩上磨嘴,啄得木头咚咚响。

“伟大的成吉思汗啊!”那个战士对着敖包上的木盒祷告,他的声音低沉,“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没能保护好您的灵榇,七百年神灯不灭的成陵,今天不幸迁出了圣地。但我们这些达尔扈特人一定会保护好您的灵物,不使它们落于恶人之手。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杀敌降魔,百战百胜。”

枯树桩上的秃鹫震惊了,它这才知道那迁陵的木车与白帐祭奠的是谁;也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送灵的人如此悲伤,如此绝望,悲伤得连心都死了,绝望得连老天都哭了。

七百年前,伟大的成吉思汗在西征途中病逝,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按照蒙古人的传统,他的金身被安葬于漠北。上万匹战马,反复践踏他的埋身之处,将一切痕迹全部掩盖。人们将一头小骆驼当着它母亲的面杀死,血洒在地上,之后便只有那头悲伤的母骆驼能找到这里。而当那头母骆驼也死去,成吉思汗的埋身之处就成了永远的谜。

但成吉思汗在人间并非没有陵寝。在这拥有四海的汗王去世之前,有一天他率领大军经过一片草原。这里水草丰美,野鹿出没,成吉思汗心驰神往。马鞭坠地,他脱口而出,死后若能安葬于此,必定心满意足。

因此,在他被密葬之后,他的儿子们就带着蕴含他最后一口气息的骆驼毛,回到这片名叫鄂尔多斯的草原,用八辆木车、八顶白帐组成的“八白室”,供奉成吉思汗和他的妻子们的雕像,收纳他的灵物,建立了成吉思汗的衣冠冢。除此之外,还挑选了五百户忠诚的护卫,成为达尔扈特——成吉思汗陵寝的守陵人,永不缴税、永不服役,但需要在每年的十二个月里,不分昼夜一丝不苟地守护和供奉。

七百年过去了,这座唯一可供世人祭拜的成吉思汗陵,早已成为草原人民心中的圣地。它保佑草原风调雨顺,牛羊成群,男人勇猛,小孩健康,女人的乳汁如河水汩汩不绝。忠诚的达尔扈特人,保护神灯不灭,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只秃鹫也曾飞过那香火鼎盛的八白室,看到那些长跪着祷告的牧人和诵经的达尔扈特人,即使是它,也能感受到那与天地同在的神圣与肃穆。

但是现在,成吉思汗陵竟然被迁移了!

那个高大的达尔扈特战士盘膝坐在敖包前,拔开酒袋的塞子,大口喝起马奶酒。微酸的气味刺激着秃鹫,它感到越发饥饿。它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食物了,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过一具肥美松软的动物尸体,令它能够将自己的长颈伸进湿热的腹腔,去啄食血肉了。

所以大雨不停,那个战士在等待他的敌人,而秃鹫在等待他死去。

马奶酒喝完的时候,绵延的迁陵队伍已经彻底走得看不见了。杆占庙河的那边,交战的炮火声也渐渐停歇,只有零星的几响,不时吓人一跳。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离迁陵的路线这么近,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成吉思汗的安息。

达尔扈特战士望着远方,暴雨渐渐转成了毛毛细雨,天色依旧晦暗。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辆急速驶来的吉普车。

从迁陵队伍的方向驶来的吉普车,在阴沉沉的天地间打着两盏雪亮的车灯,像发疯的野牛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在平坦的草原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车辙。它似乎发现了这座敖包,发现了这个达尔扈特战士,于是轰隆隆地冲了过来。

秃鹫紧张地张了一下翅膀,在枯木桩上尽量站得远了一些。那个高大的达尔扈特战士站起身,安静地看着那架本不属于草原的机械毫不减速地向他撞来,而他也毫无惧色地迎向那钢铁巨兽。终于,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吉普车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猛地停住了。

溅满了泥浆的车身咆哮着、震颤着,冒着黑烟,像是不满于主人的怯懦,制止了它的凶蛮。驾驶室的车门被人狠狠踹开,一个年轻的蒙古人跳了下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蒙古袍,脑后还梳着细细的鼠尾辫。

“巴特尔!”他怪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坍少爷。”那个达尔扈特战士毕恭毕敬地说,“您又来这里干什么?”

“你这个下贱的奴隶!”那个叫温坍的年轻人笑了起来,“你现在敢不回答少爷的问话了?你忘了当初你在德王府里是谁给你吃的、住的?你忘了我的鞭子,是怎么抽你的了吧?”

巴特尔垂下了头,像一个正在被鞭打的奴隶那样,低声说:“我记得的,温坍少爷。”

“不要以为你的母亲改嫁给了达尔扈特人,你就是一个达尔扈特了。”温坍说,“不要因为有沙王护着你,你就觉得你可以抬头看我了。在我上马的时候,你还是要跪下来为我垫脚,你永远欠着德王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清的。”

“是的。”巴特尔说,“所以我在这里等您。”

“等我干什么?”温坍少爷尖刻地问。

巴特尔低着头,说:“阻止您和德王,成为蒙古人的罪人。”

咄咄逼人的温坍愣了一下,他冷冷地看着巴特尔,细细的眼睛里闪烁着狼的光芒。“别绕圈子了,”他说,“你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成陵迁陵车队上的黑纛是假的,真的圣物被你们盗走了对不对?你们到底仿制了几柄黑纛?你手里的那柄是真的吗?”

他们突然提到成吉思汗的黑纛,就连一旁的秃鹫也不由得惊慌失措。

成吉思汗的黑纛,是一柄类似长矛的旗帜,也是长生天赐予成吉思汗福佑他事业成功的神物。传说中,有一次成吉思汗率军作战时损失惨重,士气低落。他祈求苍天给予他战胜强敌的力量,突然半空一道光闪,一把矛状物在众人头顶悬而不下。成吉思汗命大将木华黎将其接下,但几次都未能成功。于是成吉思汗许诺用一千匹马、一万只羊祭祀,这面日后让成吉思汗大军所向无敌的旗帜,才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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