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作者: 曹永一
何能就像消失掉了,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踪影。没想到,他突然骑着一辆三轮车出现在砂锅窑。起初养殖场生意还好,镇上开餐馆的老金,骑着三轮车上来买鸡,吹牛说凡是会骑二轮摩托的,都不会骑这种东西。陈清河不信,迈腿骑上去,三轮车果然不听使唤,歪斜得像要翻车,但横竖拧不过来。陈清河控制不住,三轮车冲进路边沟,他被重重甩出去,摔得鼻青脸肿。何能倒是惊奇,他骑着就跑,完全轻车熟路。
何能把车骑到门口,声称有桩生意。陈清河打起精神问是什么生意?何能拍着身上的灰尘说,这回弄鱼。陈清河想问具体情况。何能却指着被塞满的三轮车,吩咐赶紧搬东西。陈清河晓得这家伙口风严实,他不想讲的事情,就算找根铁棍,也甭指望从嘴里撬出半句话来。陈清河于是猜测,他的鬼主意多,弄不好还想搞养殖,只不过这次调整方向,改成养鱼。
陈清河把五件康师傅方便面、两件饮料、两条火腿,还有一袋东北大米搬到屋里。何能忙着架锅烧水,看阵仗是要做饭。陈清河看着满屋的东西,问他是不是被仇家追杀,准备躲在这里过日子。何能撕开几包方便面,吩咐他扯几棵葱来。陈清河跑到门口,掐来一把葱叶。何能把切好的火腿放进锅里,接着往里面打鸡蛋。火有点猛,蛋清很快变成白色。
陈清河懒得做饭,常在山上吃泡面。他吃得反胃,慢慢摸索出新吃法。方便面用锅煮,同时添加其他配料,味道竟然好得惊人,而且百吃不厌。何能吃过几次,似乎有点上瘾,有时提前打来电话,说要专门留着肚子上山吃面。今天进屋就开始煮面,看来是有些嘴馋了。何能手脚麻利,用菜刀端来葱花,迅速撒上去。
沸腾的开水把葱花和油珠冲到锅沿,在那里呈现一个颜色分明的圆圈。陈清河站在旁边看他,好像在咽口水。随着蒸腾的水汽上升,屋里飘满香味。何能拿着筷子在锅里翻搅,他怕汤溅到身上,身体稍微后仰,嘴里说本想弄点青菜来,但这里没冰箱,放不住。陈清河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像个厨师。何能准备捞面,却没找到干净的碗,索性找来一个瓷盆,捞出一半给陈清河,然后自己把铁锅端到桌上,嘴巴凑过去。他个头比较矮,看起来仿佛要爬到锅里。
陈清河端起瓷盆,热气带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刚动筷子,就听何能吸得呼噜响。卷曲的方便面比较有弹性,像虫子似的摇着尾巴,汤汁甩得何能满脸都是。陈清河忍不住提意见,你吃东西,怎么老是弄出怪声音?何能说,你根本不懂,吃东西要的就是这个声音,就像赌钱,重要的是那种氛围。陈清河认为这样像猪在吃食。何能并不在乎他的话,抹着脸颊,嚼得欢畅。陈清河把面送到嘴里,发现火腿放得多,滋味确实好。
何能满脸得意,夸奖自己的厨艺。陈清河却说火候没到,还有点硬。砂锅窑风大,周围呼呼地响。何能说不仅追求味道,还要讲究营养,下次带点天麻来,你试验一下。陈清河没搭话,毕竟方便面不是山珍海味。何能继续说,我在家里煮过,硬是没这种味道。陈清河嚼着嘴里火腿片,问他最近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何能说这段时间,在云南到处转。陈清河问他为啥总往那边跑?何能回答道,韩所长早就想抓我的把柄,要是在野马冲的地盘,早晚落到他的手里。
陈清河晓得,派出所看何能不顺眼,几次想找他麻烦,幸亏这家伙脑瓜灵活,闯荡多年,从没留过案底。早些年,何能在野马冲也曾算个风云人物。他个头虽矮,却挺有气质,那些混混老是围在他身边。那时镇上发生纠纷,当事人很少到派出所处理,总是求助于何能。他处理事情,也确实有分寸,总在老金的餐馆摆上酒菜,将双方当事人叫过来,申明有两条路,要谈就坐下来讲清楚,如果要打,就把桌子拖开,当面单挑!双方知道以他的威望,随便招呼一声,百十号人根本不成问题,自然都愿和谈。
陈清河见他神采奕奕,随口问他这次赢到多少?何能使劲在锅底捞,终于找到几根面条,他挑起来,瘪起嘴巴吸。他把方便面咽到肚里后说,堂子不好,在旁边守十多天跑回来了,倒是回来的时候,顺便在迎春社玩两把,还没一个小时,就赢到三万块钱。陈清河说,你这家伙成精了。何能说当然要有把握,傻×才贸然出手。陈清河出于好奇,曾跟何能跑过几次。
赌场比较隐蔽,几乎都在山上,半路有几道关卡,遇到警察抓赌,明岗暗哨总能及时通报。赌场附近停满各种车辆,草地差不多被踏平了。路边扔着烟蒂、快餐盒、槟榔袋、矿泉水瓶,还有散落的扑克牌。钻进十多平米的帐篷,里面摆着赌桌,谁都可以坐庄,庄家每小时向堂主缴两千元到五千元提成。或者按照赌注,庄家每局以所赢的比例给堂主抽成。堂主有强大的势力和背景,如果没赌客坐庄,他们就自己顶上去。赌场还有“水公司”,也就是专门放高利贷。赌客输光了,就找他们“放水”。
那种地方就是绞肉机,输得倾家荡产的人多了。许多赌徒输得倾家荡产,只能出门躲债,再也不回来。这两年,几次听过有被逼得提刀杀人的,也有被逼自杀的。陈清河端着瓷盆,喝着面汤警告,赌场早晚要出事,应该尽量少去。何能说还要混饭吃,何况他不是堂主,也不开水公司,根本没啥麻烦。
陈清河睡得太多,也没吃早餐,身上有些发软,他连面带汤灌到肚里后,精神终于回来了。何能扔掉筷子,抹着嘴巴说,这里过的是神仙日子。陈清河斜眼说,要不然,你也搬到山上来。何能打着饱嗝说,你心态不好。陈清河道,站着讲话腰不疼。何能仰着头,享受食物由肠道滑进胃里的感觉。他满脸红光,看起来个子似乎长高了。
陈清河把铁锅和瓷盆放回原处,筷子塞进一个硕大的塑料盆。那个盆里,堆满没洗的碗筷。何能提醒,好歹应该收拾一下。陈清河反驳,你自己都是懒鬼。何能说,这次找你,是到县城弄条大鱼。陈清河没讲话,弯腰捡地上的方便面袋子。何能说,晓得你急着用钱,这桩生意做完,进账能够减轻你的压力。陈清河转过头,满脸困惑。何能站起身来,说到地方再讲。陈清河跟出去,把方便面袋扔进场坝上的半截铁桶里。
门口横着一根竹竿,那是陈清河搭来晾衣服的。靠近草地,种着两行葱蒜和香菜。陈清河懒得到镇上,每回去都买许多葱蒜和香菜,由于放不住,隔几天就烂了。后来他索性把多余的种在门口,要吃就跑出来摘。他打算过些天弄把锄头,在斜坡上开垦半亩土地,用来种菜。倒不是他有多喜欢吃蔬菜,只不过是因为砂锅窑地势偏僻,鬼影都没有一个,实在太无聊了,除开睡觉,还得找些事做。
他们跳上三轮车,开始往外面开。从这里到公路,三四里远。平时很少有车经过,路面满是坑洼,有的地方还长着野草。三轮车跑在路上,兔儿似的蹦跳不止。何能体型瘦矮,像只猴一样骑在前面。陈清河两手分开,紧紧抓住车厢,抖得脑袋乱晃。道路两边的山坡上,挤满低矮的黄松。野马冲地处高寒,生态环境恶劣。二十多年前,林业部门用飞机播种。虽然松树很不成材,但高低还是长出来了,它们歪扭着身躯,很艰难的样子。
如果从远处看,植被似乎不错,漫山绿油油的。走近一看,却满目疮夷。早两年,政府想把这片山林利用起来,从县城引来公司种植油茶。也不晓得什么原因,油茶产业失败了。何能见道路修通,厂房也是现成的,就约陈清河过来开养鸡场。陈清河跑过几个菜市场,算是调研,鸡价都好,加上这是林下养殖,觉得应该能够挣钱。于是,陈清河瞒着赵玫,悄悄用房产证抵押,贷款几十万入伙,没料到照样亏损。鸡价跌下来不讲,更要命的是放养管理成本和饲料成本太高。鸡像饿死鬼投胎,吃得非常多。饲料跟不上,它们就相互乱啄。还没半个月,很多鸡背上的毛就全被啄光了,简直像宰杀拔毛后,又从砧板上跳起来逃命的。
周围的草全被鸡吃光了,土地比牛踩过还要结实。陈清河跟何能见招架不住,急忙满世界找销路。那些商贩看到光秃秃的鸡,全都摇头。他们一再降价,仍然没几个愿买。他们费尽口舌,就差白送了。把鸡处理以后,陈清河没有回家,这些年做生意都是东拼西凑,已经欠满屁股债,逢年过节总有亲戚朋友上门要债。现在连房子都抵押了,他更是没脸回去。
陈清河听说春节容易进厂,本来打算跑去打工,多少能挣几文钱,偏又碰上疫情。山上能吃能住,他索性住下来了。何能几次跑来,准备拽他到镇上一起过年。陈清河死活不去,独自在山上睡觉。冬天的砂锅窑冷得厉害,地上结着冰,松树更是被冰雪压得抬不起头来。陈清河待在破旧的厂房里,压抑得难受。他想到外面透气,但耳朵冻得都快掉下来了。
也就是那几天,赵玫打电话过来,说在广东做外贸,损失三四万,如果有钱的话,设法打点过去。陈清河无比沮丧,几次生意亏本,根本拿不出钱来。赵玫好半天没讲话,陈清河想说疫情危险,让她注意安全,那边却挂电话了。看着白茫茫的山野,他无比悲凉,仿佛世界早就毁灭了,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个。
这时太阳明晃晃的,让陈清河不敢逼视。他眯着眼睛站在车厢里面,双手震得发麻。除开黄松,坡上还有许多山茶树。刚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山茶花很漂亮,现在懒得多看一眼。凶猛的山风被他的鼻尖割开,顺着脸庞两边滑过。他的发型本来还算整齐,此时也变得乱七八糟,宛如顶着一团杂草。
陈清河始终觉得对不起赵玫,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什么苦都吃了,却连个婚礼都没有办。虽然她嘴上没讲,但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陈清河想努力挣钱,给她补办一场风光的婚礼,偏偏财运不济。他家是从野马冲搬出去的,每年清明都要回来烧香扫墓。听说这里有铁矿,他就特意跑来开采。矿石采出几百吨,还没来得及拖出去,就碰到铁价暴跌。接着他设法在保华镇办砂石厂,但手续没能完善,最后十几万块钱的设备,只能当废铁卖……
赵玫跟着他煎熬几年,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娃娃只有三岁,她咬牙出去打拼,打算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天她拎着行李出门,娃娃在地上打滚,嚎得撕心裂肺。她蹲在地上哭,后来抹着眼泪走了。陈清河鼻子发酸,晚上洗澡,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赵玫出去近两年,只回过一次,看看娃娃又匆忙走了。
陈清河找到一份跑运输的工作,几天不能回家,娃娃只能扔给父母。他经常睡在车上,饮食不定点,起居不规律,胃里出过几次血。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何能打电话约他搞养殖。陈清河实在拿不出本钱,所以用房产证抵押贷款,他想只要挣到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残酷的是,他所有的希望,都像鸡毛一样被现实拔光了。
二
何能骑着三轮车,把他拖到“贱男春”的别墅。“贱男春”真名叫马大春,原来是野马冲的镇长。他喜欢背着手,跑到学校和卫生院检查工作,见到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医生,就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还经常带着往县城跑。大家都说,那些女人像他的后宫佳丽。有人还在背地给他取个绰号,叫“贱男春”。奇怪的是那些女人在一起共事,并不争风吃醋,反而做事积极,似乎要在工作中比个高低。
单身的女人还好处理,已婚妇女就有些麻烦了。“贱男春”虽然管理能力出众,能让女人服帖,但有的男人不肯接受绿帽,提到他的名字就恨得牙痒。他们知道何能帮“贱男春”开车,招惹不起,只敢半夜三更溜到镇政府宿舍楼背后,抡起酒瓶和石头砸玻璃。“贱男春”认为他们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非常冒火,将派出所的韩所长找来谈话,要他把袭击者揪出来。韩所长带着几个民警,将几块石头装进一个塑料袋,说要提取指纹。大家都等着看戏,也不晓得是侦查技术不过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也没查出头绪。“贱男春”没办法,只能隔三岔五打扫地上的玻璃渣滓。
当时有一片叫滥坝的荒地,靠近街道,里面堆满矿渣,传说是几百年前古人炼铅锌矿留下来的。“贱男春”就地取材,用矿渣硬化道路,然后将那片荒地划成新街。通过售卖土地,“贱男春”财源广进。后来有消息灵通者透露,他能从偏远的野马冲调到城关当镇长,就花费三十万块的代价。他在城关没干几年,就到县水利局当局长。省水利厅的一个女处长,由于受贿被纪委调查,刚进去就交代收过“贱男春”的东西,还和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贱男春”受到牵连,最终被开除公职。
“贱男春”没在县城居住,却跑回老家。他将老宅推倒,在原址上建起别墅。原本旁边还有两家邻居,他把他们的房子买下来扩建成院落。院落十分宽敞,墙边种着两排棕榈树,绿色的叶片,宛若撑开的扇子。左边是假山,上面种着几棵芭蕉。山脚有一个大池塘,五颜六色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右边是一座凉亭,“贱男春”坐在那里,穿着浴袍,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
陈清河跟着何能过去,见“贱男春”脸上如同刷过一层油。“贱男春”靠在竹椅上,像只翻过来的蛤蟆。他的坐姿让肚皮显得比实际要大,肚脐眼有些奇怪,看起来像块伤疤。陈清河早就听到传闻,说“贱男春”的家伙特别大,忍不住用眼角偷瞄,他吓了一跳。“贱男春”的裤衩果然鼓得厉害,里面仿佛藏着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