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行走日记 (2021)
作者: 孙瑜2021年8月1日
在拉萨拼团,司机小王告诉我另两位去阿里大北线的小伙伴是上海的零零后小伙儿,我立刻脑补出两位清癯、高挑、穿着白衬衫、梳着三七分头、优雅又矜持的上海青年形象。
去酒店接他俩时,当两个胖胖的大男孩穿着松垮垮的T恤,抱着蓝色的大氧气袋,步履沉重、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走来,我非常怀疑是他们认错了车——这哪里像是去珠峰和无人区的啊?
无论如何,上车就算暂时的一家人了,需要在未来十几天的旅程中同甘共苦。我一边暗暗担心他俩能不能适应高原反应,一边和他俩聊天。
车内的空间被他俩的大氧气袋占据了许多,显得更拥挤了。戴眼镜的黄T恤男孩叫佳佳,另一位更羞涩的黑T恤男孩叫多多。他俩是高中同学,亦是好友,都刚满十八岁,高考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学,所以在这个暑假得到了父母的批准和资助,才有了这趟西藏之行。
我前几年来过一趟西藏,从林芝到日喀则,感觉身体比较适应,基本没有高原反应,这才敢选择这趟珠峰和阿里的大北线,因为这趟平均海拔5000米左右的行程,艰难与风险并存,尤其是对身体的考验,根本不是美好的愿望可以替代的。
我问他俩,为什么选择这趟阿里大北线?
佳佳说,我想拍珠峰的星空。
我这才注意到,在蓝色的氧气袋下面,隐约看到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专业的三脚架。原来,他是一个有梦想的文艺男啊!
多多说,阿里大北线的行程是他在网上选的,只有这条线可以涵盖他们的两个必选项——珠峰、旅途时间长。天哪,来西藏,还是顶级的阿里大北线,他俩居然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的适应能力,尤其是高原反应的厉害。真是十八岁啊!
我又问,父母同意你们选的这条线吗?
多多说,爸爸更希望他选择时间短的林芝全包团,但他和佳佳第一次出远门,只想离家远一点、久一点,坚持选了这条线,并且答应爸爸返回上海后努力学习英语作为交换条件。
唉,这俩小伙伴,虽然十八岁了,但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活脱脱俩毛孩子啊!我只得暂时按下担心,鼓励他俩放平心态,尽快适应高海拔的生活。
办好边防证,越野车从拉萨一路驶向日喀则。佳佳的情况越来越不好,离开氧气瓶,走不了几步路。多多情况稍好点,一路一直在耐心地照顾佳佳。车至日喀则,已经是晚上10点,直接先到装备店去补充第二天上珠峰的备用氧气。佳佳下车的时候,差点晕倒。日喀则市的平均海拔才4000多米,司机小王和我悄悄对了个眼神,都觉得佳佳的现状很难上到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了。
反复阐明利害,佳佳依然坚持上珠峰,小王只得让他多购买两大罐医用氧气放在车上备用,又交代装备店的老板提前拉到珠峰大本营一大罐氧气。这才各自回酒店休息。

氧气这东西,在低海拔的地区根本没感觉吸到了什么。可是去高海拔的地区,稍一活动便觉得胸闷气短,上个二楼都需要歇两次。晚上睡觉是最难受的,躺着躺着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一种强烈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赶紧坐起来深呼吸、深呼吸,才能勉强调整到正常的状态。待继续躺下,睡不多久又觉得窒息。如此反复,夜里睡不了一个整觉。
佳佳和多多在日喀则的酒店吸了一夜的氧气。多多尚属正常,跟我一同去看了扎什伦布寺,但佳佳根本无法下车,只能坐在车里继续吸氧。小王无奈地说,按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对佳佳及时劝返的,但他始终坚持去珠峰,自己也无权让他离团。我俩只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发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和越来越虚弱的样子,盼望他吸了氧会好转一点。
8月3日
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与海拔8848.86米的珠峰,虽然直线距离只有19公里,但那可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即便身在“地下”的珠峰大本营,海拔也是5200米啊!哪怕身心健全,也依然双腿沉重,呼吸急促,急走几步,便像个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直喘。
在这个海拔,已经不可能有任何植被了,除了巨大的石头,就是碎小的石头,完全是火星一般的荒原。
但并不荒凉。我们到达的地方属于北坡的游客大本营,人间烟火极旺——车子尚未停稳,便被一大波接客的藏族年轻人团团包围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正要捂嘴笑话我穿得薄,我立刻变魔术般地披上了一件加厚的黑大衣下车——这是昨晚在装备店特意租用的防寒服,因为珠峰大本营早中晚温差巨大,8月份中午15摄氏度左右,晚上却只有3-4摄氏度,遇到天气突变,甚至会降到零度,下雪下冰雹都是正常的事。

佳佳的情况更糟了,司机小王牵着他,一步一挪,好容易挪到帐篷里。幸亏装备店已经提前把一大罐医用氧气送上来了,小王赶紧让佳佳坐下吸上氧,他惨白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多多还好,但也呼吸急促,便坐着一起吸氧。
我在帐篷里放下行李,便出门去看珠峰。谢天谢地,今天天气还算好,虽然下午的云有点重,但此刻已经云开雾散,珠峰正在慢慢露出它的真面目。据说,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区天气变幻莫测,能清晰地看到珠峰的概率只有三成。我默默祈祷今夜最好是晴天,能让好不容易上来的佳佳满足一下拍星空的愿望。
我向珠峰慢慢地走过去。
前面,只有湛蓝的天空和雄伟的珠穆朗玛峰。
时间和空间已然停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这座大山。澄澈的蓝天下,一片前人从未踏足的伊甸园,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一种莫名的孤独骤然袭来——在这个巨大的荒芜里,只有我;同时,又有一种相反的温暖同时涌上来——山啊,原来你还在这里!眼泪不知不觉涌满眼眶,嘴唇也在寒风中哆嗦起来:
终于,见到你!
天地间一片静谧,射线般的金色光芒从群山后次第绽放,珠峰被瞬间点亮,雪顶笼罩上一层神圣的金色。风缓缓地卷起远处的流云,卷起近处的五色经幡,向上升腾着、升腾着。珠峰,就那样矗立在天与地之间,仿佛一堵巨墙,高不可攀,隔离了人与自然力的连接。
青藏高原上陡峭险峻的高山,连绵壮阔的雪峰,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各种湖,都幻化为高原人民膜拜的各路神灵。海拔8848.86米的珠峰,更蕴含着人类对自然力的终极敬畏与崇拜。人类所有的物化形态,终将在珠峰的面前灰飞烟灭。
待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帐篷,却看见佳佳和多多已经在帐篷附近支起了三脚架,找好了角度,正在用延时摄影拍摄珠峰。佳佳兴奋地站在三脚架的后面,站姿稳健,一扫刚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虚弱,俨然进入了战斗状态。我高兴地拥抱了他,说晚上在帐篷里请小伙伴们吃火锅。
低头进帐篷的时候,却又不争气地掉了泪。这两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十八岁小伙伴,真不容易!我忽然想起海明威小说里的一句话:“一个人以前做过什么都不算数,他每趟都要重新证明自己。”
但愿,今晚晴朗少云,让他俩能顺利拍到珠峰的星空!
8月4日
珠峰大本营,共58个帐篷,每个帐篷最多能住十多人,大约能接待600余位游客。住宿条件,比我想象的好,至少有床,还有枕头和被子。然而被子总感觉潮乎乎的,我裹着大衣躺下,再盖上被子,前半夜脚一直是冰凉的。
珠峰的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除了5200米的海拔造成的呼吸不均匀和断续的窒息感,主要是担心一帘之隔的佳佳。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和半夜类似昏迷一样的呓语,各种翻身、折腾,包括睡前进帐篷时差点昏倒在门口,都让我担心他是否能挺过这个夜晚。所以,我特意交代小王,不要睡得太死,万一有什么严重情况,好及时拨打120。
我的担心可不是多余的,在珠峰大本营,经常能看到120急救车呼啸而来,拉走需要紧急抢救的高原反应严重的游客。而且,半夜还有巡查人员进入各个帐篷巡视,推一推睡着的游客,看看有无在睡眠中昏迷的。听说这里每年都有在睡梦中骤然离世的游客。
没来过高原的人不知道,高原反应是会让人有生命危险的。轻微的高原反应主要表现为头痛、头晕、恶心、呕吐、心慌气短、胸闷等,这是身体对高原性缺氧的应激反应,经过吸氧、休息后,症状会慢慢缓解,但严重的高原反应会引发肺水肿乃至脑水肿,病程发展迅速,夜间尤其加重,而且很难控制。
晚餐在帐篷吃火锅时,佳佳状况还好,食欲也不错,并把他延时拍摄的珠峰照片分享给我们。还说,吃完先睡一会,定下闹钟在夜里1点起来拍星空。我担心他半夜起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不好及时处理,建议他先不要睡觉,可以在11点去拍,那时星星大部分已出现,拍到12点左右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佳佳同意了这个建议,因为他还想拍明早的珠峰日出,这样可以集中时间休息。
夜里11点,我和多多陪佳佳一起在帐篷附近支起三脚架,把镜头对准星空。
此时,风停了,云静了,只有无数的星光倾泻在青藏高原。这真是奇迹!要知道,珠峰常年云雾缭绕,大概率只能看到个神秘、模糊的影子。至于星空,下点雨,或者云厚点,看不到星星太正常了。
而此时,地球人最心驰神往的珠峰的星空,近在眼前!
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唯有头顶的星空明澈繁杂,伸手即可触碰,蓦然之间,仿佛获得了上帝视角。
天与地,寂静到耳边嗡嗡直响。我们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破坏了这神迹一般的宁静。原来,宁静不用刻意去寻找,就在身边。我静静地站着,在这个距离星空最近的地方,望着星星缓慢地聚成银河,望着银河缓慢移动,望着在夜色中依然清晰、依然冷峻的珠峰,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心头却涌上里尔克《祈祷书》的一句诗:“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

如果没有在空气稀薄的珠峰大本营感受过肺部的紧缩与窘迫,没有在热鞭子一般炙热的高原阳光中睁不开眼睛,没有在崎岖泥泞的搓板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没有在夜晚的寒风中感受到急剧下降的体温,那么,你就无法体会到此刻的震撼与感动。
良久,我听到佳佳轻叹了一声,说:“一切都值了。”
这一夜,这一夜的珠峰,这一夜的星空,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只是,我们的这一夜,和这一夜之后的我们,都和往常不再一样。
8月5日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渐亮。我起身借着帐篷顶部天窗的微光,看了看佳佳——他还睡着,还在沉重而急促的呼吸。不管怎样,活着就好。
一夜过去,珠峰大本营完全换了模样。大雾弥漫,远处的山路渺无踪影,浓雾后的珠峰连个影子也看不到,更不可能看到日出了。
三步一叹,这就是在珠峰大本营走路的实况。除了寒冷需要忍耐,还要忍耐不能经常洗头和洗澡,不是酒店没热水,而是由于一旦洗澡导致感冒,那在高原上都可能是要命的事。此刻,我摸了摸从储水罐里流出的冰冷刺骨的水,直接放弃了刷牙的打算,只捧了点冰水简单洗洗手和脸。在这里,保命第一,形象第二。我看了看身边两个抱怨十天没洗头的年轻女孩,庆幸自己昨夜在日喀则冒险洗了头,不然未来十几天的阿里无人区,可怎么过啊。
回到帐篷,看到小王正在满帐篷找佳佳的手机和眼镜,翻找半天没找到,却找到了佳佳的另一个小包。小王忧心忡忡地说:“他完全没印象放在哪了,脑子已经有点不清楚了。”我问:“他这样,阿里的行程能坚持吗?”小王叹了一口气:“肯定不行。”
待终于找到佳佳的手机和眼镜,小王牵着他往停车场慢慢挪动。我望着佳佳那煞白的脸和吃力挪步的样子,估计他很难跟我们一起走阿里的行程了,因为阿里无人区的条件更艰苦,平均海拔接近5000米,一旦发生昏迷,连个救护车都叫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