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狗皮帽子

作者: 刘群华

我不敢否认,雪山于我已经不再陌生。

在阿坝的叠溪,在叠溪的牛尾寨,在牛尾寨的九月初,煮沸一壶青稞酒像雪山口的白云,翻腾不绝,连绵不断,而牦牛的嘶吼则是白云身后的山风,峻烈威武,旌旗猎猎。这是雪山生来的精灵,它们倔强、顽皮、狡黠,尤对生命有超前感知的灵敏。现在,它们感触到一粒雪莲花的种子蛰伏在贫瘠的石砾中膨胀、蓄势,就欣喜地献上了雪山最真诚的祈祷和长歌。

得儿哥站在草地的边缘,雪峰修长,仿佛草地上一蔸开不败的格桑花,云冷静的目光里,透出海子一样的荒芜和幽蓝。眼前的一群牦牛和羊,其间相互追逐的欢喜和童趣,让我握在手里的缰绳不由自主地越走越长。我牵着一匹枣色的高马,它扑哧扑哧的鼻孔流出些许清稀的鼻涕,舌头一扬,卷草一样又把鼻涕卷入嘴里。它感冒了。得儿哥早上给它煮了一牛角草药。

这是得儿哥最珍爱的一匹马,前不久刚削好马蹄,钉好马掌,现在它腿脚方便,奔走更轻快了。这匹马的相貌甚是凶猛,但在得儿哥手里却十分温驯。削马蹄的那天,被得儿哥从草地上牵出来,没有捆绑它的四蹄,只把缰绳系在一棵老树上,然后一把银亮的削刀在得儿哥的手指间细细滚动,而一只马蹄夹在得儿哥有力的双腿间却那么乖巧、安静,任削刀沙沙地刨出乌褐或雪白的蹄花沫。

得儿哥说这匹马跟他几年了,懂得人的吆喝,像一个听话而聪慧的孩子。不错,在得儿哥丰富的眼神里,草地上的牦牛及羊,和这匹马一样都是他的孩子,甚至诸如格桑花和我头上的狗皮帽子,也是他的孩子。在他长达二十年的放牧生涯中,只要得儿哥还对这块土地充满热爱,他就会倾注一生的艰难,浇灌让我一个外乡人也不通晓更无法捉摸的独有的情愫。

得儿哥削马蹄像打磨一件精美的玉器,有削刀,还有挖刀,更有剔刀。他认真细致的表情,令我感到他俨然是一个多年修鞋的匠人。他削好马蹄就钉马掌。我猜想,这削马蹄就像给人理发,必须在一定的时间里重复来一次,才轻松、明朗。

我盯着这匹高马,草地顿时空旷、悠长。风从雪山口席卷下来,压弯了格桑花娇小的身躯。得儿哥跳上一匹马,来到我的帐篷前说,今儿的风比昨天大,中午我们吃石板烤肉。石板烤肉?我有点兴奋。是的,得儿哥肯定地说。他在草地上找来一块大石板,洗干净后平铺在垒起的石灶上,然后让我生火,朝灶口用狗皮帽子扇风。浓烟渐淡,柴薪的火舌舔着石板,石板耐不住火焰的驰骋,先冒一阵湿气,不一会就开始喘热气,再过一会,石板沉默了,滚烫了,再把切薄的牦牛肉放上去,滋滋滋,这种制作美肴的微妙声音,像一首短诗的虚幻和净美,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足以让内心已经不安的喧哗平静下来。当有一天我离开这片草地,听不到牦牛肉在石板上蜷缩的脆响,心里万千的思绪以及难以忘却的悄无声息的影像,就像是我江南一处窗棂外的图画,从远到近,从无到有,浓描,然后苍白。

牦牛肉的香味在空气中浓郁地弥散。一只鸟罕见地欲接近我们,风吹乱了它的羽毛和馋涎。我和得儿哥咀嚼着石板上的烤肉,一壶青稞酒也温在石灶的炭火上,俄顷,酒就热了。得儿哥说拿碗来,咱们喝一壶。对于青稞酒,其峻烈而绵长的青稞香气始终笼罩着我的味蕾,像山口的雾,令人迷茫。

不远处的鹰,是雪山忠诚的伴随者,是雪地上最浓厚的墨点。这个时候,我们的头顶除了云和瓦蓝清亮的天穹,鹰早从牛尾寨的炊烟里蹿出来,从牛尾寨旁边的层林里蹿出来,企图在草地上找到一只觅食的兔子或者奔走的小羊羔。得儿哥说,这只鹰的眼睛很辣,羽毛有毒,尤其是双爪和脑子都太贼,它想抓住一只小羊羔美餐一顿。我抿了一口青稞酒,坐在灶口,身子比刚才暖和多了。我看见得儿哥的脸也绯红,比刚才红得更艳,像两个柿子挂在了他的脸颊上。

鹰盘旋了大半天,没有找到对小羊下爪的机会,终于悻悻地扑进山口,转过了眼前的雪山尖,消失在雪山的另一面广阔里。得儿哥说,九月的雪山上,草枯了,籽落了,尽管来了不少候鸟,但也回去了不少鸟儿,能吃的食物少,兔子也很少出来,这只鹰,肯定不是每天都会找到食物的。得儿哥说到这里,粗糙的手扬起碗灌了一口青稞酒。我的心忽然为这只鹰的命运忐忑起来,心想,我如果是这只鹰,这阵儿的欲望是否还像夏天一样简陋、朴素?是否再次盲目地盘旋在雪山上?

此刻,雪山上的阳光突破了一片白云,红色的光亮像画家在草地上涂抹的朱砂,但越涂越淡,最后被草地吸收,像隐藏在一个时光诡异的沙漏里,突然不见了。这是每一天得儿哥要重复的生活,总是那么寡淡无味,又充满新鲜刺激。我把青稞酒举起来说,对于鹰的离去,它是否在傍晚前再来的疑惑,我们以九九乘法口诀为酒令,谁输了就去雪山那头看看它是否已入草巢。得儿哥精神抖擞,伸出一只手划拳道,八九,我说七十二。他喝了一口酒。我伸手道,九八,他懵了,停了手,蠕动了下身子,无奈地喝了一口酒。他输了,自然会跳上马背去雪山那头看看,看鹰是否已经倦入寒巢。

我把一壶青稞酒兀自干完,醉醺醺地躺进了帐篷。当我再次醒来,天色已经乌青,得儿哥也早回来了,他忙着在火塘上烧水,准备两人晚上吃的青稞面。可刚把青稞面放进烧开的水里搅拌成糨糊糊,一匹马的声音向我们奔腾而来,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得儿哥邻居家巴贝的喊叫。得儿哥抬起头,朝草地张望,眼前的月光一片乳白,远处巴贝的马蹄,似乎转瞬就到眼前。

巴贝在雪山的另一面放牧,得儿哥去雪山另一面看鹰时与巴贝见过面,并聊了一个时辰。此次巴贝来找得儿哥是因为寒夜漫长而寂寞,来寻得儿哥喝酒的。他下了马,一顶狗皮帽子摘下来丢进帐篷,然后一弯腰就进来了。我是刚散了酒醺,见巴贝要再喝,自然有些不愿意。巴贝轻蔑地朝我说,你们南方人喝酒不行。他说罢竖起了一个小指头。得儿哥见了也笑道,南方人个子小,不胜酒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好像被他们踩在草地上轮回跺了几脚,我不服,便挺起胸膛说,今夜,绝对不下火线。

这次喝酒,我肯定喝不过他们,但我狡猾,太贼,先用计让他俩喝倒了再说。心里这么一想,也便坦然了许多。我们仨各喝了一碗糨糊糊青稞面垫底,巴贝就迫不及待道,白天得儿哥输了,他看了鹰,鹰是在饥饿中回巢了,今个儿夜里,得为羌人争回脸面。我听了,讪笑道,这是我和得儿哥的事,赌归赌,喝酒归喝酒。羌人性子直,没有歪心思,听我这么一说,不占理儿,也便不纠缠了。

风从雪山下的海子上刮来,月光亮得很透很彻底,像灌入的最纯粹的空气。雪山奶酪色,老远就可看见。我们的帐篷简单、干净,尽管有点破旧,得儿哥也好几年未换了,但还是可抵御一些海子上上翻的狂风。草地上的牦牛和羊像洇染入夜的黛青,最纯黑的身躯稍微有些模糊。我把一牛皮大壶青稞酒倒入烧锅,经过一番火焰和青烟的激情,就烧成了闪着金属的带光泽的滚烫。因为草地上没有现成的盛酒的玻璃杯子,得儿哥隆重地找出了三只颜色发灰的牦牛角酒盏,这可是过去羌人最贵重的酒盏,没想到得儿哥还有,还带上了草地。

我不断盯着这三只稀少的牦牛角酒盏,其牛角上的花纹像水波一样涟漪,然后在角尖上聚集。它还裹挟着牦牛粪的气息,那淡淡的气息被帐篷外的风吹动,黏着生命的青葱岁月,黏合着血液的细致和富奢。这绝对是三只不同寻常的牦牛角。

猫头鹰在悬崖苍树间鸣叫,一声,两声,三声。

巴贝端酒倒入三只牦牛角,我轻抿一口,热热的、辣辣的,流窜着阳光破碎寒风的力量,但我的身体却诚实地排斥,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在今夜一下子挖掘出我一次喝上几斤青稞酒的潜能。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羌人的酒量,我无法与他们相比,因为他们之所以爱喝酒,一是常处高寒,要以酒御寒;二是他们骨子里生来就有青稞酒的韧性。

我吞下了酒,又紧忙嚼了一块风干的牦牛肉。这牦牛肉是出发前得儿哥媳妇精心制作的,她把一腿牦牛肉切片,撒上盐巴、川椒、辣椒等腌三五天,穿线晾在火塘里烤。当烤干了水分,再在阳光下风干,贮藏。风干的牦牛肉外观紫红,散发着牦牛的气息,尤其它的血腥气甚重,盖过了舌头上酒的辛辣。

风不断地掀动帐篷,从缝隙里钻来。小狗在帐篷外冻得呜咽。得儿哥说,明天草地上的小河要结冰,牦牛和羊要喝水,必须砸冰,我们还是少喝点。他说罢,故意瞟了我一眼,就与巴贝不怀好意地大笑。我不理会,也斜睨了他们一眼,呵呵傻笑。

这一夜无话。月光清亮地洗了一遍草地,乌褐的石砾上落满了枯枝细叶。我们喝了一牛皮大壶酒就倒头大睡。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睁开眼,看见巴贝的一只臭脚还撂在得儿哥的嘴边,得儿哥吐着粗气,双手抱着巴贝的脚掌像嘴啃猪蹄一样欲啃下去。我起身蹬了得儿哥一脚,而巴贝却明白似的蒙头贼笑。我瞅了瞅手机,是早上的九点十分。

我钻出帐篷,草地湿漉漉的,每一棵枯草上都有一片雪白的晶莹,而冰都指着风的方向。不远的小河结了厚厚一层冰,光滑而泛着霜的茸毛。巴贝起身就走,得儿哥握锤去小河敲冰,而我生火烧水。但我烧了半晌,水壶已经咔咔响了,也没见得儿哥回转。我起身张望,悬崖下的牦牛和羊已经朝阳光走去,而得儿哥正在小河里挥锤砸冰。我喊,回来喝口热水吧。他应道,热着呢。这时,他的脚不小心一滑,就咔嚓一声倒在了坚硬的冰上,挣扎了一会也没爬起来。

这回他应该摔得不轻!我丢下柴火奔了过去。但是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我的奔走实在太累,只觉得双腿无力,呼吸紧促,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只好放慢脚步,好不容易走到得儿哥面前,我缺氧的嘴唇又有点麻木了。我费力地拉了得儿哥一把,得儿哥艰难地爬起说,没摔着骨头。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这血是砸碎的冰划到手流出来的,不过手指上的伤口不深也不长,用创可贴稍微包扎一下即可。

在草地上砸冰让羊和牦牛饮水是雪山放牧人必做的事。到了每年的九月,叠溪的风从雪山上下来,背阴处是冰,向阳地的冰也不少,老树低矮着身子,青苔森森,让每一只踏冰路过的麂子舔一口青翠。我把铁锤拿上河岸,让渴了的牛羊喝水。一条几米宽的小河,水刚过膝,却是从高高的雪山上蜿蜒而下,到草地至少有一千米长了,途中还汇集了不少泉水。河水在冰下流淌,水上的涟漪冻成了带有水纹的冰河。得儿哥说,牛尾寨的阿图就倒在冰上再也没有起来。那一回,草地上的风狂啸,小河的水冻僵了,结了冰,天上的小雪逼迫羊群拥挤在一起,阿图去砸冰让羊饮水。中午的时候,阿图的妻子在帐篷外煮饭,见阿图还没回来,就赶上去看,老远便见阿图躺在冰面上。我仰望了一下雪山,雪山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着游云,也试图吞噬我。我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得儿哥说,晚上有雪,天变了,快把它们赶出草地。我点了点头。

在叠溪,大雪前的变幻很快,刚才还天地澄澈,很快又一片迷蒙。远近的厚幕遮住了乱云,逶迤的群山在寒风中尽失了姿态。而岷江上的海子波浪不息,一片恍白,将天地连接成了一片。我和得儿哥收拾好帐篷,捆紧放在马背上,准备下山。得儿哥的一条狗十分眷恋,在追逐一圈圈群飞的小寒雀,而小寒雀哪容狗靠近,在草地上一会儿聚集,一会儿扩散,然后再重叠,再扩散,像被风卷起的格桑花的种子,无忧无虑。牦牛和羊也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刻的不同,它们看不见阳光,在我和得儿哥的鞭子驱赶下,奔跑着向山下去了。

我们又一次离开雪山和草地的静谧和狂野。在这偏僻寂静的甚至是荒凉的雪山,对我来说无疑是快乐的,因为雪山实在太富有情感了。当进入牛尾寨,碉楼下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一只鹰盘旋在牛尾寨的栈桥上,俯视着岷江岸或者还在岷江上缓慢行走的小牦牛。得儿哥把牦牛和羊赶进兽圈,从石板屋里取下一杆乌漆的鸟铳,就追那只去年啄过得儿哥小羊羔的鹰去了。我感觉到得儿哥对鹰的憎恶,眼睛里充满怒火。我曾经为鹰辩解过,在叠溪,在叠溪的牛尾寨,绝对不止一只鹰,应该有上百只,上千只,你责怪头顶上盘旋的鹰,未免太武断了。可得儿哥还是要追鹰。

那只鹰在牛尾寨飞了很久,它的高度应该与海拔三千米的雪山齐平。得儿哥蹲在碉楼下抽烟,眼睛却盯着那只滑翔的鹰。岷江的风不断吹来,雪花稀疏,那只鹰好像看穿了得儿哥坚决的心思,盘旋着,滑翔着,却总是不在得儿哥鸟铳的射程内。得儿哥懊恼极了,狠狠地抽了几管烟,无可奈何地又往牛尾寨背后的雪山上移动。可就在这一端儿,狡猾的鹰突然收了有力的翅膀,像铜箭离开了黑弦,速度快得看不清它是怎么抓鸡的,它的双爪一沾地,瞬间勾住寨里的鸡又迅速腾空而起,飞快地翻过眼前的峭壁和雪山,躲到山后的层林里去了。得儿哥气得跺脚,诅咒了一会儿鹰,吐出纸烟,愤怒地朝雪山放了一枪,脸色凝重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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