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元宇宙:科幻?骗局?还是未来?
作者: 陈楸帆近两年元宇宙概念风起,大有席卷全球、改天换地的气势。我作为一名科幻创作者,难免受邀参与各类采访、会议、活动甚至躬身入局,亲身体验或实践元宇宙相关的产品。然而受限于眼界、学养与智识,只能乱弹,供各位方家一哂。
为什么是元宇宙?
简单说来,元宇宙这个概念最早由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文森在1992年的小说《雪崩》中创造,可以理解为利用区块链、虚拟空间、AR/VR(增强现实/虚拟现实)等技术,构建一个虚拟的现实世界。
何为虚拟的现实世界?意思就是把现实中的事物进行数字化并复制出一个平行世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数字化的虚拟替身——阿凡达。这个替身可以在数字化场景中做任何事情,同时又会反过来影响现实世界,俗称打破次元壁。但这只是最为粗疏的描述,其中每一个名词都能分岔出无穷无尽的细枝末节。
如今无数的投资机构、企业、学界和媒体都在争抢对元宇宙的定义权,但对于我来说,大可不必过多地探讨定义本身。因为对于一个正处于进行时态中的概念,定义便意味着局限。当元宇宙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一千个人眼中会有一千个元宇宙,而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会如盲人摸象般,有全然不同的角度、诉求和观感。
很多时候,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个新鲜事物的反应更能说明问题。在我身边,鼓吹(真诚信仰或别有用心)、批判(言必称刘慈欣、平台资本主义或法兰克福学派)、谩骂(被割过韭菜且十年怕井绳)的声音兼而有之。我更欣赏那些理性、建设性的言论。
有些人会从中探寻科技与科幻互动的关系,科技圈从科幻作品中得到了一些概念和启发,反之科幻作家又从科技发明中得到了更多的灵感。但元宇宙绝对不是从 《雪崩》才开始的,不管我们把它叫作元宇宙、虚拟现实或者其他什么名词,人类对于另一个平行时空,另一种身份和生活方式的向往与追求,其实可以追溯到非常遥远的古代。
比如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人类所感知到的所谓真实世界,其实只是背后火光(理念世界)映射在洞壁上的投影。又如庄子梦蝶这样一个中国的传统故事,庄子跟蝴蝶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互为主体,互为客体,两个意识之间的认知,或者说对世界的理解也被打通了,形成了新的元宇宙。
所有这些都代表着人类自古以来的一种愿望,去想象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维度,或所谓更本真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试图用非常多的艺术形式想象另一个时空,如文学、电影、游戏、沉浸式体验等,其实都是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又一个充满隐喻、符号、象征、情感的平行宇宙,在那里可以不受束缚地去展开无限的可能性。
近代科学革命之后,对于宇宙与基础物理的探索与理解又产生了更多“元宇宙式”的理论,这些科学或哲学上的假设成为无数科幻作品灵感的源泉。
一个是无限宇宙理论。它是从时空上思考的,比如说飞船在无限长的时间到达宇宙的尽头,会过渡到另外一个宇宙,永无边界。同时,物质的形成方式是有限的,所有物质和行星都是由基本的粒子组成,在无限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另外一个地球,另一个你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听着另一场演讲,完全是合理的。不幸的是,我们永远无法通过观测去确定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因为距离、时间以及不断膨胀的宇宙这些限制一直存在。
第二个理论是来自量子物理学家休·艾弗雷特三世的多世界诠释。基于 “薛定谔的猫”理论,他认为观测行为会使得当下宇宙不断分裂成无数个非常相似但是略有不同的版本,量子测量的所有可能性都是在某个世界或者是宇宙中得以实现。
最后一个是哲学家大卫·刘易斯提出的可能世界理论。任何版本甚至是无法想象版本的宇宙都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是我们看不到也无法去进行连接。与物理学和宇宙学不同,哲学不需要任何数学或观察即可支持这种理论,仅仅通过逻辑与概念上的推演,这更接近于纯粹的思想实验。
人类对于多重世界的思考与探索历史悠久,更不用说佛教中的三千世界。这种思考何以产生,并在我们的人类意识中绵延不绝,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我认为这样的一种执着追求,跟人类大脑本身固有的特性相关。最新的认知科学研究证明了这一点,人类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并非完全是由外部的感官信息输入所触发的结果,而恰恰相反,在我们的脑中有一些是自上而下的、先验的模型,它可以理解为某种对外部环境或尚未发生之事的猜测或想象。大脑不断地把外部的信息和数据通过感官系统输入到大脑中,它会跟先验模型两者之间不断产生一种互相映射、互相匹配的关系,从而不断地校正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这个过程被称为预测性编码。
可以说人类本来就具有在脑中构建元宇宙的能力,只不过我们现在借助技术手段将其外化,而且能把所有人意识中的元宇宙连接成一个更大的技术性的元宇宙。
为什么是现在?
2017年前我在一家 VR创业公司工作,全程见证了元宇宙核心技术之一虚拟现实在上一波热潮中的兴起与衰落。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对于元宇宙来说也是一样。回望历史,VR的热潮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包括在实验室里最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军方使用的笨重到足以折断佩戴者颈椎的原型机,后来又几经起落,包括任天堂、世嘉都曾经推出商用型号,但都因为软硬件的不足折戟沙场,一直到2014年Facebook以二十亿美金收购虚拟现实公司Oculus,才真正算是打开了千万级别的消费者市场。所以说,上一波VR热潮其实可以算是为这一波元宇宙热潮做了一些技术上的铺垫,以及资本、市场与大众的普及性教育。
那么,为什么是现在?
当然我们可以有无数个现实层面的归因,比如新冠疫情加速了线下业态往线上转型的进程,比如风险投资市场缺乏热点标的和新赛道,比如Z世代对于二次元以及虚拟娱乐的热爱,等等。但我们不妨把镜头拉得更远,看看从人类技术发展史的时间尺度上,元宇宙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在媒介技术上,人类一直想要制造出逼近或者替代物理现实的媒介形态。
从石器时代的岩洞壁画,到发明文字、活字印刷和古登堡发明铅活字印刷机,我们开始能够大规模复制传播知识以及经验。后来又经历了报纸时代、电台时代、电视时代,一直到了互联网时代,以及从移动互联网到未来的元宇宙。媒介形态经历了从平面的2D到深度的3D,从单一线性字符到多重感官模拟: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将来的嗅觉、味觉模拟,都是为了更加逼近人通过自然生理感官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理解。同样,社会全面走向工业化的过程中,从蒸汽时代、电器时代、信息自动化时代以及到现在的智能时代,技术一直努力让机器变得更像人,像人一样去理解外部输入的数据,进行决策,模仿人类的行为以及逻辑判断的过程,最后成为替代人的一种劳动力。所有的这些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媒介技术上的一个变革进化趋势,最终都会指向元宇宙的出现。
其次是信息权力的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轮回。
比如在印尼苏拉威西岛发掘的距今四万五千年的最早人类洞穴壁画。考古学家发现,距离洞穴壁画最近的位置,它的声场效果是最好的。就像北京的天坛回音壁,站在某一个位置,你说话时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听见。这说明了早在远古其实信息也是非常中心化的,那个位置可能站着一个部落的酋长或者巫师,他会对着这样的一幅壁画去做一些重要的指示,对于现实、未来或者讲述神话来统一大家的思想。这种信息中心化的权力结构其实也在报纸时代、电台时代以及电视时代延续了下来,它都是一个广播式的、由一到多的信息发布机制。对于终端用户来说,他们其实没有太多的信息掌控权。
这样的情形其实一直要到PC(个人计算机)的时代,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的一台可以生产、传播、交互信息的终端之后才得到改变,而到了移动互联网的时代,手机或者平板电脑把难以携带的信息终端从办公室或者书房解放出来,成为如影随形的人体器官的延伸。信息组织的模式也经历了从web1.0到web2.0的升级,每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发布、过滤、筛选、创作以及交互的新的信息权力结构。但在互联网刚兴起的时候,万维网的发明者蒂姆·伯纳斯·李以为它带来的将会是一个真正平等透明的,人人皆可触及信息的数字乌托邦社会。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发现信息权力慢慢地再次被中心化,再次被聚拢到了科技平台巨头的手中。如今我们所困缚于信息茧房、算法偏见、数据滥用、信息不对等以及网络暴力等,其实都是来自信息再中心化的必然结果。

那么下一个阶段会是什么?在我看来,元宇宙就是一个信息重新去中心化的轮回。我们谈元宇宙,如果不谈到 web3.0,不谈到加密技术与数字货币,其实是不完整的。我们需要信息权力的重新分配,让每一个终端用户重新拥有支配自己数据的权力。这也是2021年中国通过并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信息保护法》的现实背景。
最后,元宇宙顺应了人类文明从消费主义走向精神化的转向。
消耗化石能源及人类过度活动导致的气候变化,把我们推向文明的悬崖。人类种种的精神症状:部落主义、群体癫狂、恶性自恋……可以说都是由于我们被囚禁在一个过度物质化及消费主义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牢笼里。长久以来,我们被囚禁在特定的现实中,物理时空上的,身体上的,身份认同上的,感官上的,意识形态上的……这些限制像一个个盒子,大的小的,彼此嵌套。现实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不是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我们将这种对于世界与自我关系的认知奉为圭臬,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有限游戏的规则已经深深嵌入文明的基因,抛开算力、硬件、成本等所有的实际因素,单纯从科幻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关于元宇宙的未来,在这样的未来里,现实的边界开始松动、象征局限性与稀缺性的盒子被一个个打开。我们可以拥有不同身体、不同身份、不同世界,甚至不同的宇宙常数与时空观念。一切只取决于你的想象力,而局限性不断被取消,则释放出更强大的人类想象力,这是一个正向循环。但这是否必然地引向一个正面的未来呢?
无论是对现实世界的影射也好,创造出无数数字孪生的身体也好,或者是去中心化的交易与流通也好,都是对某一个单一物理时空局限性的突破,实现更高维度上的突破,得到超乎现实层面上的满足感。所有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意味着一种自由。而自由或许就是元宇宙对于人类文明最本质性需求的满足。
我们距离元宇宙还有多远?
科幻里有一个流派叫赛博朋克,赛博朋克的祖师爷威廉·吉布森在《神经漫游者》里已经想象了那样的一个世界,人可以通过一套方式“Jack in”(跃入) 到全感官沉浸、共享幻觉的赛博空间里去。《神经漫游者》启发了《攻壳机动队》《异次元骇客》《黑客帝国》等经典影视作品,它们都在描绘在我看来可称之为“强·元宇宙”的世界。
如今,互联网已是我们传输信息、连接万物的基础设施,不久后,它可能会朝着马化腾说的“全真互联网”或者扎克伯格说的“元宇宙”的方向发展。它等于是把现有的互联网打造成有更多感官体验、实时连接真实物理世界和虚拟空间的媒介形态。无论它叫什么,其实都是下一代计算平台。目前没有一家公司或者一种技术可以涵盖所有元宇宙需要实现的全部东西,因为它涉及大量基础设施,并非单一平台,也不是单一应用。
这不算一个很新的技术,它只是把原有的VR、AR等技术整合,以更高的协同水平开展应用。我们可以乐观地想象,元宇宙相关技术应该会在未来二十几年内达到一定水平,从而升级当下互联网的应用形态。它以后会变得跟今天的互联网、电和燃气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