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与未来文化

作者: 王威廉

我们究竟是在走向他者

还是在将他者转化成自己?

——题记

元宇宙与虚构的人

元宇宙这个概念最近大火,其支撑技术之一是人工智能。那么,让我们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人工智能在大数据训练的过程中,有可能习得我们人类最重要的情感这一特征吗?这就要看如何定义情感。人工智能需要一个数据库,我们人类数据库里面本身就包含了很多有偏见、歧视的东西,那么人工智能自然就会带有这样的偏见和歧视。因此人工智能对情感的判断跟它被提供的数据库有关系。在美国,科学家就调查过,人工智能也会有种族歧视,因为人类给它的数据里面含有这样的东西,所以它也会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性。所以我们对人工智能需要警惕的一点就是,它并非理论上那样完美、客观、价值中立。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人工智能,觉得它会拥有完美的情感模式。它会习得人类情感的表现方式,跟人类交往过程中甚至可以以假乱真,但在很漫长的时间里,它不会理解情感本身。

也有人认为,人工智能有可能在人类提供的信息基础上,进行自我学习,习得人类所没有的智力或情感。这种可能性自然存在。但我觉得最好把它理解为一种理论假设。因为人工智能这个话题特别复杂,它跟生命的本质相关。人工智能涉及一个最重要的哲学问题:生命是什么以及如何理解生命?这跟如何来定义人工智能是同一个问题。

科技乐观主义者认为科技能解决一切,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光靠科技不能解决问题,今天还需要迫切回答的问题是:生命是什么?生命的伦理是什么?这些问题非常重要,只有对此有一个更好的理解,才能把积极的设定放到人工智能里面,才能引导它更好地发展,不然很容易就会失去控制。

虽然我们知道科幻小说里面有一些设定,像阿西莫夫就有机器人三大定律,但那还是有些简单了。我们如何进行设定,意味着我们如何看待自身,而这一直是最难解决的。从古希腊开始,人们就开始追问自己是谁,今天这种追问依然如故。但毫无疑问的是,上千年的人类历史并未白费,人类从整体上还是变得更加文明与人道了。

人工智能跟人类一样,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按照有些科学家的预测,如果人工智能突然获得了进化能力,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低于人类的智能,一下子远远超过人类,在超过之前的这段时间叫窗口期。人类如果错过这个窗口期,就会失去对人工智能的控制,反被人工智能控制。这个窗口期很短暂。人工智能进化速度是很快的,一个人从小长到大花几十年时间,人工智能可能也就花几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你很难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具备了生命意识,哪怕图灵测试,用来测试人工智能其实也没有那么靠谱。

人工智能习得人类的伦理是很简单的,但当它超越了人类的智力,也许会重新质疑人类的伦理,毕竟伦理不仅仅是逻辑出发,更多的是来自历史与文化的传统,以及相通的人性。

就目前来说,人工智能应该还没那么快超越人类,甚至还处在一个“低智”的阶段。但是随着人类不断把人工智能技术运用在实践当中,人工智能得到了更快的进化。我们使用它越多,它的能力越强大。这就涉及一个生命意识的问题,我们如何理解意识?生命是如何起源的?如何从物质世界突然飞跃到精神世界?这是我们目前难以理解的问题。

有的物理学家可能会从信息的角度去理解生命。一个信息处理系统,可能就是意识的起源点。当它足够复杂的时候,处理信息足够多的时候,也许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意识或者说超人工智能。如果是这样的话,意识的本质依然不能被我们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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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就提出了“机器人三原则”

现在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有了很多人工智能的应用场景,包括手机,人们都可以跟它对话。像Siri等语音助手,已经相当普遍了。再比如“天网监控系统”,这个世界密布摄像头,人工智能要处理这些视频信息。一个罪犯,如何抓到他?通过人脸识别技术。我们现在因为疫情而戴口罩,它都能识别我们。比人脸识别技术更高级的是,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分辨人们走路的姿态。每个人的走路姿态是不一样的。通过这些,它可以迅速地从视频信息系统里面找到罪犯。这些已经表明,我们已经生活在曾经畅想的“科幻世界”入口处了。

之所以首先谈论人工智能技术,是因为假若这项技术取得了跨越性的发展,比如人工智能获得了超能力,那么元宇宙的问题就成了“谁之宇宙”的问题。但如果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处于低智状态,元宇宙的规模与深度也会很有限,只会变成一个大型的虚拟游乐场罢了。因此,最有意思的就是人工智能的程度会决定元宇宙的形态。人工智能只要在目前的基础上再前进几步,我们便没法在元宇宙当中分辨出所面对的是人类还是程序。在元宇宙中,虚构的人将正式成为人类的一部分。

元宇宙的生物学特征

既然人工智能技术是元宇宙的基础,那就注定了元宇宙具有人类生物学的特征。如果说在网络时代,人被视为其中的一个终端,而人的生物学部分并未接入系统当中,那么在元宇宙中,人的生物学身体也会被逐渐打开,被改造为一个可以接通的电子部件与程序的混合物。而且,元宇宙将会是一个模仿人体功能的拟态系统,用不同的软硬件对应于人类各种器官的功能。

正如人类大脑要处理的信息有百分之八十都来自视觉,元宇宙也是一样。遍布空间的摄像头就相当于人类的视觉器官,每天都记录了大量的视频信息。如果我们要深入思考元宇宙,首先就要深入思考遍布地球表面的摄像头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摄像头不仅仅可以传递主体想要传递的那部分内容,更多的摄像头其实面对的是人类无意识或者说非人的空间与场景。监控技术及其信息储存技术让人类实现了对时空流动性的精确复制。

因此,我在自己的作品里边比较多地写到摄像头,写到这种人或非人的窥视,其实就是用小说的方式来厘清自己的困惑。摄像头虽然是机器的形态,但我们出现在摄像头视野中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人看着我们,摄像头记录下来了,可能以后会有人看,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也就是说,你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看,但你还是会觉得很奇怪,你感觉到了一种目光,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这对人的生活有一种很大的改变。因为人的生活是很自由的,当你不断地被窥视的时候,这种目光就变成一种微观权力,会让你不舒服,改变你的某种东西。有些人不在乎、无所谓或者会采取反抗的态度,但大部分人还是会在摄像头底下收敛,感到不自然,有些人干脆有了一种表演人格。其实,今天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种表演人格,但是没办法,因为大家都在这种注视之下。包括作家,写本书出版就好,本来是不用亮相的,像钱钟书都说,吃鸡蛋就行了,没必要知道生蛋的鸡长什么样。但今天,出一本书,作家有时不仅要亮相,还要拍视频。作家面对面见读者跟拍视频(包括直播)是很不一样的。视频会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物证,让作家的即兴思维受到束缚。交流是语境的产物,当时过境迁,有些话很奇怪,很不合时宜,若是放在过去,也就自然消散了,但今后的作家将会不断地面对视频的物证,已经无力辩解。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是一个历史被锁定的封闭空间,只有获得最高的权限才可以修改它的局部,但随着区块链等技术的发展普及,这也将变得越来越难。

除了视觉技术之外,元宇宙正在逐渐像人类的神经系统一般,获得自主的信息流动。众所周知,神经元细胞是人体神经系统最基本的结构和功能单位,我们通过神经元感受着这个世界。正如神经元一样,元宇宙的感知单位是“信息元”。这虽然是我的一个比喻,但我觉得这个概念是有效的。信息元是一个相关信息的矩阵,就像我们向网络输入一个关键词,就会找出大量与之相关的信息。

网络世界已经成为一个信息“过剩”的世界。之所以说“过剩”是相对于网络出现前而言,在那时,我们对于信息的甄别是有着严苛的秩序、规则、标准,那些不重要和失实的信息会被筛选掉;但是在网络的世界中,自然也包括未来的元宇宙中所有的信息——包括过程信息、劣质信息、虚假信息等,将会跟优良信息同时并存。元宇宙复制了现实世界极其芜杂的一面,但是又失去了生物大脑的遗忘能力。

我是作家,还是以写作为例。每年那么多书出来,如果不做一点宣传,就像没出版过一样,因为信息太多了。网络被广泛应用后,我们会说信息发达,不会错失一个好作家,因为大家都会通过网络把自己的作品公开出来,我们会看到一些风格另类的作家。但是在今天,信息太多了,简直像汪洋大海一样,人们的关注度是有限的,信息过剩就形成另外一种淹没了。

其实,读者很多阅读趣味也是被塑造出来的。人的主体性只是相对的,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总是有限的。有些作品传播的力度很大,读者自然就接触到了。宣传力度不大,读者当然就接触不到,这些作品就没有进入读者的视野范围里,自然就没有参与构建他的阅读趣味。所以在今天,人的自我教育、自我成长特别重要。即便读过大学,有了高学历,还是要持续学习和更新,不仅仅是获得知识性的东西,要具备一种思想能力,懂得甄别、选择信息,这种能力其实越来越重要。在古代,如果一个人说他熟读并背诵大量唐诗宋词,那就很厉害了,但今天你不需要这样,这些在网上都能找到,关键是你有没有独特而深刻的审美能力?你知道唐诗宋词好在哪里吗?审美的能力,判断的能力,思想的能力,阐述的能力,这些才是主体的真正的能力。

有人说,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读经典文学作品了,甚至都不读书了。我姑且认为他只是暂时不看,因为迟早会吃大亏的。玩耍了几年后,他迟早会觉得:书还是得看。书这种载体好像很过时了,现在不是进入电子阅读的时代了吗?干吗看纸质书,那么重,那么笨拙。实际上,书籍不仅仅是笨拙的载体,它本身也是一种知识的结构,比如章节之间的起承转合,比如综论、阐述、结论,都必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面来完成对一个话题的深度剖析,这是知识生产比较重要的一种思维方式,跟网络时代不一样。网络是无限的,上面的信息是散的,我们现在需要把这种散的、无边无际的信息统摄起来,从而有新的发现。这种结构、编织的能力是很重要的。

在面对新领域之前,我们还是要多看书,才能获得看向未来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天生的,就像一个经过多年学术训练的人,还是会经过学习在专业领域有很大的提升。这种系统性的训练,会让人习得一种处理大容量信息的能力,如此,我们去面对那些无限量的信息时,就有可能更好地进行结构性的深度思考。

进一步说,在元宇宙中信息不再是静态的,而是变成了动态的、跟主体不断互动的交流模式。捕捉你的搜索或谈话关键词,给你推送广告,已经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这就是所谓的“信息茧房”。信息茧房把你包围住,你只要偷懒,就会陷入到信息元的泥沼当中。所以,能够准确获取信息的能力极为重要,这是突围和再生的能力。我们一定要从茧房里面突破出来,到一个更广阔的信息天地里面。

信息过剩也有积极的一面:它毕竟让我们的选择更多了,让我们能够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多了。有些人有强大的检索能力,可以通过网络获得很多珍贵的信息,给出让人惊叹的分析。如果说以往利用好图书馆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那么在今天,在网络中检索信息的能力已经变成了重中之重。

这种信息突围能力似乎是违背人性的,因为在网络的放松状态中,人们很难去选择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但人还是要时不时冲出自己的舒适区,因为信息元正以精确的人性计算能力在跟你打交道,如果陷入其中,你丢失掉的恰恰就是你的人性。所以说,人不能纯粹地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面,人一定要有厚重的现实感,再绚烂的信息元在真正的现实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信息元的大量聚集和综合,构成了元宇宙最重要的特征——虚拟现实。这个就是我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如果说摄像头和信息元等构成了元宇宙的外在器官和神经系统,那么虚拟现实则构成了元宇宙千变万化的身体。

元宇宙的内空间:虚拟现实

很多人还是有一种思维定势,觉得现实生活就是现实生活,网络是数字化的工具,两者可以分得很清。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移动网络、智能手机的普及,现实跟虚拟的关系早已越来越失去了边界。我们通过手机地图搜索并定位一家餐厅,然后用软件叫车抵达,用大众点评点餐,用支付宝买单,再用微信发朋友圈跟朋友推荐……这是一整套链条,现实跟线上是完全糅在一起的,是难以分离的。

现实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时空结构,而变成了一种拓扑结构,一种非线性的复杂结构。我们曾经认为现实就是现实,它不是虚构的,但实际上现实一直都有虚构的成分。如今通过互联网,我们把这种想象力做到了极致。包括区块链技术,它就是在网络中建立了一种秩序,保障了记录的不可篡改。也就是说,互联网在慢慢变得规则化。在互联网草创的时候,人类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那是荒蛮的,无序生长的,似乎怎么做、做什么都行。但今天的互联网跟现实越来越紧密,也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因此它必须变得有序化。一方面互联网的虚拟空间不断现实化,另一方面我们的现实又不断虚拟化,它们彼此影响和推动。

虚拟现实的系统化就带来了元宇宙。虚拟现实设备让你足不出户也好像能够前往另一个世界。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头号玩家》所反映的正是这种技术。玩家在虚拟世界里面获得了越来越逼真的体验,这种东西对人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因为我们的肉身永远是沉重的,会饿了、脏了、累了、困了,它是有一个极限的,但在虚拟世界里面你获得一个新的身体,这个虚拟的身体是没有极限的,它可以飞檐走壁、杀人越货,怎么样都行。生命的最大快感就是来自自由,生命的大自由。你什么时候能获得大自由?就是你摆脱沉重肉身的时候。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但人类居然在虚拟世界里面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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