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俑记

作者: 燕燕燕

在人间时,俑只是陶土或其他材质制成的小型人像,一入冥界,便会复活如人,供墓主人驱使。忠实的奴仆俑侍奉主人饮食起居,灵动的乐舞俑为宴饮助兴,兵俑和仪仗俑齐整威严,护卫安全。为了令主人黄泉下的生活与红尘中毫无二致,俑在具体而微的墓室里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直至某天,头顶的地面忽然松动,俑被出土,又重新定格为小型人像。

作为陪葬物中一个重要的品类,几乎每座博物馆都存着数量极多的俑,然而千俑千面,鲜有重复,每个俑的样貌和姿态也都在显现着各不相同的内心世界。这是因为,俑虽是泥塑木雕,却并非全部凭空捏造,他们也有来处,也有前身。

我所在的博物馆里有一座复原的古墓,墓里陪葬六个陶俑。其中一个女仆俑,长着阔大的扁脸,两只眼睛距离很近,眼梢向上高高挑着,鼻子上不太能看出鼻梁,嘴巴小又歪。她头梳圆髻,双手环在胸前,上身穿窄袖右衽短衣,下身是上紧下宽的长裙,裙边装饰一圈波浪形纹样。在裙面上则有更令人意外的装饰:正面中间竖刻着一行字“女子姓季字阿多”,侧面刻的是“下邳任令明所作”,背面刻“元康九年所作有三日”。

大多数俑都是没名没姓的,她身上却携带着如此宝贵的信息。西晋元康九年,即公元299年,一个叫任令明的下邳陶工制造了她,可能对这件作品较为得意,他落了款识。至于季阿多这个名字,我不认为是他为方便墓主人使唤随意所取,而是墓主人家里确有一个叫季阿多的女仆。也许陶工先到府上走了一趟,记住了仆人们的长相,也许是听了订货者的描述,总之是依她的样子做的。季阿多如今被摆放在展柜里,我有时去看她,她不美,但不美才是真实的、正确的,一个西晋年间当地小贵族家里的女仆,应当是这个模样。

古代权贵者在营造死后居所时,想把拥有的物品、妻妾、奴隶都带走,在另一世界继续享用。假如时间再往前移一两千年,主人去世,季阿多恐怕就要亲自陪葬了,她很幸运生得晚了些,只需造一个与她模样相仿的俑便保住了性命。活人殉葬制度盛行在殷周时期,我看过殉人墓的发掘现场,那是一处大型的东周贵族墓群,每个墓中至少有两个殉人,多则六七个,均是双手被绑,面目狰狞。从牙齿和骨骼看,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是未成年人,并排躺在墓主人旁边。我蹲在墓沿上呆呆看着,想象他们死前的恐惧与愤怒。这类墓中通常还会放一只脖子上系着铜铃的殉狗,小狗的样子很安详。我还看过商代的车马坑,与后世车马坑不同的是,里面除了有杀死后放入的马,大部分还会有个殉人,俯着身子,被压在车厢下面或后面,像一个车祸现场。他们生前应是车上的驭手。

这种野蛮的葬制在春秋后期逐渐衰微,俑开始取代活人殉葬,除了人俑还有各类动物俑,也取代了活的动物。看上去,好像是人性很大的进化,但孔子犀利地指出“为刍灵者善,为俑者不仁”,又说“始作俑者,岂无后乎”。刍灵是用茅草扎成的人,他认为以刍灵为陪葬品的人是善的,以俑为陪葬品的则不仁,因为俑是人形,用人俑陪葬,仍是变相的活人殉葬,两者在意识里没有区别,反倒又暴露出人的虚伪。孔子对事物总有超常的洞见,只不过无人理会他,俑之后被大规模使用,一直延续至清朝。

秦陵兵马俑便是以俑代人的有力实证,兵马俑也正是依照现实中将士的形象塑造的。秦始皇十三岁即位,不久开始建造陵墓。根据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描述,在那座历时三十余年修成的大墓里,藏着众多奇器珍宝,墓顶有日月星辰,墓底有三山五岳,水银浇灌了百川江河大海,用人鱼膏做的蜡烛永久都不熄灭,照得整个地宫亮如白昼。这样一个神秘奇幻的所在,不知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内中真景,比如研究者,比如盗墓者,这两类人都是墓的敌人。更何况,幽冥之界,充斥着各路妖魔鬼怪,要抵御它们的侵扰,还要防备死去的仇人们,他们或许正在下面等待复仇。为此,秦始皇太需要集结一支强悍的军队来守卫陵墓安全,他以横扫六合的精兵强士为蓝本,以在炉火中淬炼的陶土当血肉,铸就了几千个骁勇的阴兵。原以为,骊山脚下,渭水之滨,人马欢腾,封冢永固;谁料,两千多年后,地宫依旧安然,兵马俑却赫然面世。

想来略有遗憾,我游览过众多博物馆,也算阅俑无数,可一直没有机缘去看看秦王庞大的地下军团。只有一次,在山东省博物馆,遇上他们与秦陵博物院合办秦文化大展,才得以与几尊兵马俑照面。有一尊跪射俑,样子着实英武,引得我围着他看了好几圈。他国字脸,泥丸般的眼珠,丰厚的嘴唇,两撇柳叶状八字胡,典型的秦人相貌;左腿蹲曲,右膝跪地,上身笔直地挺着,双目凝视前方,两手放在右侧腰间,摆了一个紧握弓弩的姿势,工匠将他手心的掌纹也处理得清晰严谨;头顶挽一个发髻,后脑勺上又编了几股小辫子,头发丝皆是根根分明;脚穿方口齐头翘尖的鞋子,右脚直立起,露出鞋底密密的针线,亦是纤毫毕现。他虽已出土很久,战袍外的铠甲上还残留着点点红色颜料。那红色忽令我莫名感动和哀伤,这是一个人啊,那时,真的是有一个这模样的人啊,我这样想着,突然很想对他恸哭一场,而在他冷静如铁的脸上,似乎也隐藏着巨大的悲怆。所以尽管展厅墙上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诗句,试图引导观者遥想秦军奋勇杀敌的场景,我想到的却是“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中踽踽独行的士兵。

秦俑是对秦国战士几近完美的复刻,但我后来在图录上再看他们的照片时,心境又有了不同。不由又想,虽然真的曾有过那样一个人,可是俑,你毕竟只是个俑啊,高度真实了,仿佛显得不可爱。自己想完也笑,人家的使命原本不是为了可爱,是为了威慑。不过,徐州狮子山出土的西汉微缩版兵马俑,那一个个的小兵人,身高只有三四十厘米,还要扮演很勇猛的角色,我乍看时真觉得非常可爱。尤其是弓弩俑,矮矮的个子,身后背着小小的箭匣,恰似背双肩包上学的幼童。待到再放眼细观时,这种感觉消失了,只见一条俑坑里密集地聚着上千个俑,摩肩接踵,挨挨挤挤,有的俑断了胳膊,有的俑发髻缺了一截,很多俑没有头,露着空空的腔子,有的俑头还在,可是从脖子处断开了,无力地抵在前面的俑的肩膀上,有的俑好像在哭泣,旁边同伴扭头愣愣地看着他。还有一个跽坐甲胄俑,摊开的双手在我看来正是在表达他的无奈——他的肚子破了个洞。

如果将俑视作真人,那么眼前的所见,非但与可爱无关,甚至称得上惊悚。俑坑旁另有一个奇怪的马坑,里面没有马,只分布着马的各个部位,一堆马身、一堆马头、一堆马腿、一堆马耳。狮子山出土的这些兵马俑,不合规制,疑云重重,曾令考古人员十分费解。后考证,俑的主人可能是西汉第三代楚王刘戊。刘戊因参与“七国之乱”,兵败后死去,叛臣没有资格以兵马俑陪葬,但之前已经预备了,不如大着胆子一埋了之。假若真相果然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何马俑没有组装,为何兵俑的阵形凌乱,为何发辫俑里混着发髻俑,发髻俑里混着头盔俑,跪坐式车兵俑中突兀地站了一个孤独的步兵俑。一切缘于当时形势紧迫,来不及整饬便匆匆下了葬。这位三十岁左右畏罪自杀的楚王,连死都是这般的仓促和漏洞百出。

刘戊自杀十三年后,他的堂兄汉景帝驾崩,葬于阳陵。景帝一生崇尚节俭,陪葬却并不节俭,阳陵里出土了十万余件文物,包括各式的陶俑。其中一种是着衣式,身上原先穿着丝麻衣物,肩上装的是可以转动的木头胳膊,出土时衣物和胳膊已腐朽,只剩下无臂的裸露陶躯。我在图录上看到有一个高颧骨武士,皮肤橙红色,形体逼真,凸起的胸肌和隐秘的性器官都塑造清晰。他大概也为自己裸体示人感到不好意思,微微垂着眼睛,脸上露出羞惭的笑。着衣裸身木俑源自楚地的习俗,制作的确奇巧,只是工匠们没有预想到他们日后的情形。

另一种塑衣式则不会有类似的尴尬,衣服直接泥塑在身上,再施以浓艳的彩绘,安全又美丽。姗姗是塑衣式陶俑里的一个女俑,名字是阳陵的工作人员为她取的,我很喜欢她,一度用其照片做微信头像。这位汉宫的侍女鹅蛋脸形,细眉长眼,削肩蜂腰,中分的长发拢到背部挽一个髻,发梢垂下,没有任何饰物,清丽极了。衣服是白色右衽交领曲裙深衣,领口、袖口、衣襟处都以红黄两色镶边。她席地跽坐,两手拱于宽袖中遮住一点面,模样含羞带怯,透着说不出的娴静娟秀。

姗姗名气很大,人称“汉代最美女俑”,只是没听说“汉代最丑女俑”是谁,若要评,我心里倒暗暗有个人选。曾见过徐州出土的一个汉女俑,眼睛形如蝌蚪,眉毛短粗,嘴过于小薄,脸上半部是方形,到了下面又尖起来,鼻子像一块两边斜中间高的屋脊,盖在了脸中央。偏偏她又蹙着眉,绷着脸,眼含怨愤,表情苦大仇深。不过,五官反正已是生得不妙,做什么表情也都于事无补了。

西汉的俑,我亲眼见过并深记于心的,还有两处。

一是在湖南省博物馆展出的彩绘木俑,出自马王堆辛追墓。这些俑以木块雕出人形和衣服轮廓,有男有女,均是通身施白粉,绘着墨色眉眼和朱红的唇。令我惊艳的是他们的着装:交领右衽曲裾长袍,色泽华丽,凡边缘处都以黑地红花镶边,白色袍面上则勾勒着黑红两色的长短云纹,流畅飘逸,密而不繁,虽是古典纹样,却勾出了强烈的现代感,看上去不像两千多年前的衣服,再加上穿着同款的细瘦木俑们排在一起,好似某个复古品牌的当季新品发布秀。看过他们,再看辛追的素纱禅衣和丝锦袍时,我也就不惊奇了,因为连她墓里等级很低的奴婢,尚且打扮得这般鲜亮高贵。

另一处是在青州市博物馆展出的香山汉墓陶俑。这些俑风格粗犷拙朴,笔法有些不周,面部描画略显轻率,有好几位都是斗鸡眼。如果是遵从了人物原型,何以这墓主专喜欢斗鸡眼的侍从呢?这批俑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丰富浓烈的色彩,陶工在他们身上分别使用了黑白色、紫褐色、粉红色、橙黄色,还尤为偏爱一种雪青色,不仅把它大量绘在男俑的衣和女俑的裙上,还绘在了动物俑上。有一匹马的身子是褐色的,配着雪青色的鞍,其他部位点染了橙色、白色,花里胡哨的,还算好看。后来可能也嫌搭配太费心思,没了耐心,于是有一只陶猪全身都被涂上了雪青色。我对西汉俑的记忆就终止在这魔幻的雪青色里。

东汉是热烈活泼的时代,东汉俑也更写实,充满生命力和烟火气。国家博物馆里有位著名的击鼓说唱俑,长了一颗圆硕的脑袋,袒胸露腹,笑口大开,眼睛眯着,眉毛扬起,额头上有几道滑稽的波浪抬头纹。正是他说到得意处的样子,左臂夹着鼓,右手举起了鼓槌,右脚板也欢乐地高高翘起。他人虽在展柜里,活灵活现的姿态,像即刻就要破柜而出。击鼓说唱俑是东汉俑的杰出代表,看了他的笑,我又注意到还有许多东汉俑也在笑。比如同在国家博物馆展出的献食俑、舂杵俑、持帚箕俑和提壶俑,几位都是女子,头上一律梳三个并排高髻,中间簪一朵大花,两边簪几朵小花,眼睛、鼻子虽不太分明,唇边漾出的深深笑意却令观者悦目。尤其是献食俑,右手持杯,左手托盘,盘里摆了一圈年糕状的食物,众人里数她的发髻最齐整,簪的花最漂亮,笑容最耐看。

还有在定州市博物馆见到的东汉庖厨俑,红陶为身,外施绿釉,脸庞年轻俊秀,神态殷勤含笑,跽坐在一张砧板前,袖子高挽,左手按住一条鱼,右手拿个小板子刮鱼鳞。不久我在德州市博物馆又见到一位,长脸大耳,身上绿釉已斑驳,长得比定州的同行老相一些,同样的姿势,同样刮鱼鳞,同样含着笑。后来,我在网上看到重庆三峡移民纪念馆里也有一位,灰陶无釉,同样的姿势,相貌比不过前两位,面前的砧板比他们的要大,除了鱼,还摆着葱姜蒜等物,他的脸上也是笑的。俑从彼时来,带着彼时人的神采,由这三位快乐的厨师身上,或能一窥东汉之风貌。

汉代的陪葬俑灿若繁星,难以过多记录。往后的几个朝代里,零散记得一些俑的样子,其中也有几个在笑的。仍是在国家博物馆,有位东晋女俑,头发梳成我不懂的样式,紧凑的小眉眼,嘴角弯着,两只手拢在袖筒里,一副愉快的小模样。另有位北魏女俑,面部原先敷了白粉,现已多处脱落,露出黑底子,变成了小花脸,她也不在意,憨憨地笑着。旁边的北齐弹琵琶女俑,盘一个利落的高髻,脸上挂着艺术家端庄的微笑。

徐州市博物馆我去的次数多,最爱一个笑嘻嘻的北朝小丫头。她身材高挑,肤白唇红,凤眼高鼻,脑袋两边一边扎一个丸子髻,上穿宽松衣衫,下身是一条放在今天也非常时尚的阔腿裤。她手里拿着一枚笏板,这老气横秋的道具与她的年轻活泼太不相称,却添了几分身世的神秘感。她是谁?不得而知;但今生的身份显贵,乃国家一级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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