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巴河笔记

作者: 王小忠

斧子

种西红柿和辣椒都需要搭架子,搭架子就需要树干,这时候我最先想起的是斧子。

斧在林中永远是王者,砍树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才能砍进岁月最深的年轮。每一斧下去,都能听到树木疼痛的叫喊,抡斧者也因害怕、担心、焦虑而乏困。

当然,我也会想起锯子。锯子对年轮的切入少了斧子的粗暴,而多了柔情和细腻,它会从每一年的岁月里拉出细小的碎末,堆积起来,被人们称之为锯末。

无论斧子还是锯子,都会使整个山林为之一颤。因为它们是凶器,是树木的克星。然而人类却离不开斧子和锯子,因为它是工具,是改造人居环境缺一不可的工具。

我居住在风很大的车巴河边已经一年了,抬眼一望,四处全是大山和森林。夏日鸟语花香,冬日奇寒无比。到了春日,一切便又从头开始。时节进入深秋,这里的一切可谓绚丽缤纷。之后,便是无尽的寒风,是大雪封山。

我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看着车巴河缓缓北去,思考着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时,炉火就着起来了。坚硬的上等柏木在火炉中由红转暗,渐而成了白灰,年轮的印痕在一丝火红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任何事物的最终走向都是灰烬,不过我会拿柏木的灰烬到那块地里,等秋风萧瑟之时,希望能收到圆实的果子。或许我所有的做法会激发肥胖而敏捷的野猪的进取精神,但为了自己的伙食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得不冒险耕种,认真施肥。

打开窗户,起先看见的当然是大山和森林,河流与灌木,然后才是那片青稞地。青稞地有三亩多,也是分成了好几块耕种——油菜、洋芋、青稞、燕麦、芫根,其中靠近芫根的一小片划给了我。

这片地是旺秀道智家的,他将地划成这么多片,实际上心思并不在耕种。他的牧场在扎尕那附近,忙得很。种农作物,好像交给老天一样,种进去就没有管过。还好,那片地墒气不错,庄稼长势好,也没有杂草。尤其是芫根,个个如碗口一样大,红的、紫的、白的大脸蛋显露在外,惹人得很。旺秀道智给我划了不到五平方米的地,我将五平方米的地合理分配,分成纵横交错的很多小块,一块种白菜,一块种香菜,一块种菠菜,剩余的一块种了西红柿和辣椒。

西红柿和辣椒与其他蔬菜似乎不是亲戚,秧子出来就要搭架子。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里,它们有了架子,架子就开始大起来了,我总是要围着它们转。

水源不是问题,这片地靠车巴河,两天抬一盆水,也足够管饱它们。想法绝对没有问题,可在实际操作时才发现错了。整片青稞地干旱,只给那五平方米灌水,结果导致蔬菜像猴毛一样,稀稀拉拉不说,还瘦得如同牙签。浇进去的水似乎没有起到灌溉的作用,反而使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变得干涸而皲裂。是我违背了天道,还是不懂农作规律?

跟旺秀道智的做法一样,后来我渐渐不去打理它们,一直到西红柿和辣椒铺满一地。必须要收拾一下了,眼下最缺的就是搭架子的树干。

这天,我和旺秀道智进柏木林了。森林附近,夏日雨水特别多,唯一通往柏木林的那座小木桥也被河水淹没了。旺秀道智脱了鞋,两只鞋的鞋带拴在一起,然后将鞋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几下就凫了过去。我站在对岸,看着河水就有点发晕。搭成小桥的木头椽子在水里似乎变得更加粗大了,水深无法判断,看来只能以脚试水了。

对岸的旺秀道智朝我竖了好几次大拇指,我还是不敢下水。木头椽子上都生了水草,会很滑的,一旦滑进去,一定会没命的。人间这么美好,谁愿提前去那个黑暗的世界呢?

旺秀道智不耐烦了,他将竖起的大拇指倒立过来。必须要凫过去,让人看不起的确不是好事情。其实水一点都不深,但却凉得透骨。我摇摇晃晃凫水过桥,两只鞋子里全是不往外溢的水。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我太娇气,可他哪里知道光脚过河的危险。

好久没有来柏木林了,我们找不见以前的那条小路,叫不上名字的草淹没过膝盖,走起来有点困难。

旺秀道智光着脚,根本不害怕扎刺,一会儿他便将我甩得很远。他走到前面,还要停下来等我,也不嫌麻烦,还不如和我边走边聊。我走到他跟前,他总会唠叨几句,然后又将我甩开。他性子很急,似乎不允许别人拖拖拉拉。然而人各有性,怎能做到完全一致呢?

我说,你小心蛇。

旺秀道智说,放心,这里没有蛇,毒蛇大多在没草的地方或石崖上。

整个夏天,柏木林变得十分富裕,蕨菜的季节过去之后,酸瓜子就挂满了枝头。羊肚菌枯败了,而野草莓却红遍坡道,各种各样的树叶遮挡着天空,偶尔有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天空深得如同一口天井,大地之上的我们立刻成了井底之蛙。

要上山了,旺秀道智将搭在肩上的球鞋取下来,他的行走更加自如了。相反,我的鞋子里越来越滑,已经摔了好几次跟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我们又下来了。不是没有笔直的树干可以砍,而是我们不敢砍。旺秀道智套着宽大的衣衫,他将斧子别在腰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在他凫水过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斧头把子。

旺秀道智说,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菩萨,一斧子下去,我们会倒霉的。

我故意说,我们只是折点枯枝,又没带斧子。

旺秀道智扯了扯衣襟,说,是的,我们不是来砍树的。

我说,不砍树干,怎么给西红柿和辣椒搭架子?

旺秀道智说,那是你的事情,过桥再说吧。

过了桥,我的鞋子里又灌满了水。

靠青稞地的这边有一大片灌木林,灌木林中间却是一片十分开阔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各种野花,蝴蝶、蜜蜂成群,秦艽和红参扎堆比赛,柴胡与黄芪成片连线,任性生长,四周酸刺缝里的淫羊藿也是蓬勃无比。

真是富裕呀,这么多药材。我无不感慨地说。

旺秀道智说,别打主意了,村里有规定,只要挖一棵,就要赔一头牛,五只羊。

我说,太狠了吧。

旺秀道智说,牛羊可以再生,草皮挖掉了能再生吗?又说,现在好了,早些年草皮破坏严重,只要河水一泛滥,满地都是石头。这片草地是全村人保护起来的,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我说,惩罚那么严重,谁敢破坏。

旺秀道智说,二三月下一场雪,牛羊的日子很艰难,村里就规定将体弱的羊羔和牛犊放到这里来吃草。又说,这片草地实际就是保蓄牧场,平常是不准进来的。

我说,那我们怎么进来了?

旺秀道智说,为了救你才破例进来了。

救我?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旺秀道智说,带你到这里来捡羊粪蛋。

我说,捡羊粪蛋干吗?

旺秀道智说,羊粪蛋埋到你种菜的地里,菜就会长大的。菜长不大,你吃啥?会饿死的。

我说,你真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不操心成吗?我都把地划给你了,这说明我们成一家人了。又说,村里还规定,一人有难,全村都要伸出温暖的双手。

这家伙太油嘴滑舌了,不过我已习惯,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让他在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他就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就会半夜过来跟你拉闲话。

捡了许多羊粪蛋,并且埋到地里去,算是给蔬菜施肥完成。西红柿和辣椒都结果了,可没有架子,它们就似乎无法长大,一个个爬在地皮上,没有丝毫精神可言。

我忍不住问旺秀道智,你腰里别的是啥东西?

旺秀道智说,斧子。

我说,别斧子干啥?

旺秀道智说,不是砍树干的,但你一定要记住,进林必须带斧子。

我说,为什么?

旺秀道智说,林里住满了菩萨,也住满了豺狼。

我说,豺狼是啥样子?

旺秀道智说,实话。又说,环境好起来了,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山里的庄稼快被它们吃光了。谁都不敢打,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预防着好些。

也是。我说,反正我一个人是不敢进柏木林的。

旺秀道智说,最好别去。又说,最好准备一把斧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日,旺秀道智不但给我找来了树干,还带来了一把斧子。

旺秀道智说,树干是家里的,很多年前割的柳条,是编织背篼用的,斧子是从扎古录专门买来的。又说,马上秋天了,还是小心点好,野生动物经常出没,去地里或河边散步,就把斧子别在腰里。

斧子放在床底,我一次都没有别过。因为将斧子别在腰间,我的腰就直不起来。腰都直不起来,倘若真遇到野生动物,别说和它们搏斗,我首先就输给自己了。

斧子既是凶器又是工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炉子,首先碰到的便是斧子。劈柴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木头中岁月最深的年轮就会显现出来。每一斧下去,我都听不到柴禾疼痛的叫喊,我是抡斧者,我的内心没有害怕、担心、焦虑和乏困,因为我看到的只有光亮和温暖。因为我住在车巴河的小二楼上,我首先要生火做饭,这样才能维持生命。活着,是伟大的。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思考,才有焦虑和恐惧。

当归鸡

应该是第三次了,原本我没打算去他那儿买鸡,可不由自主就走到那儿了。当初来他鸡场的时候,鸡场就在大路边,十分风光。那时候,他的鸡也是鸡仗人势,一只只抬头挺胸,在车巴河边像老爷一样仰首阔步。也是车巴河边过于富庶,它们不为吃而发愁。不过越是吃得饱,吃得好,就距离下锅的日子愈加近了。可是它们哪里知道这些,只是一味地觅吃,没心没肺,根本不想死亡就在隔壁。

鸡场生意好得不得了,作为老板的他也和那些鸡一样,整天挺着肚子在河边徜徉。在车巴河边养鸡感觉好像没有风险,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鸡瘟。鸡场卖得最好的自然是草芽鸡了,草芽鸡顾名思义就是草尖刚冒出来时将鸡赶到草地四周,任其啄食而长大的鸡。圈养的鸡由于长期缺乏锻炼,宰了肉质也是酥软而松弛的。草芽鸡就不一样,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河边啄食,加之小草经过整个冬天的储备,元气满满,吃草芽长大的小鸡,肉质劲道弹牙。

可是现在,我找不到鸡场了。在那条路上来回找了好几圈,问过几个路人,都说不知道。难道他不养鸡、不开鸡场了?

鸡场的确还在,地点也没有变,只是被新建起来的驾校挡住了。一个养鸡的小老板自然买不来那么大的一块地皮,鸡场被迫退隐路口,也是情理之中的。和养鸡的老板算不上是老朋友,但确实是老相识了,我没有少吃他的草芽鸡,他也没有少赚我的钱,大家各需所求,见面自然十分客气。

鸡场老板相比当年是有点老了,眼角的皱纹很深,胡茬看上去也有点泛白,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变,依然很硬朗,他带我去鸡场的路上一直咒骂着驾校。挡了他的财路,内心自然不顺,抱怨也是在所难免。鸡场就在驾校背后,与驾校相隔一百多米,中间是一条深沟,沟两边全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再往前走,便是灌木林,穿过灌木林,就是车巴河了。他的鸡场就在灌木林与车巴河的中间,地方没有以前那么大不说,最主要的是陌生人根本找不到。

所谓鸡场,其实没有多大规模,他只是将一小片灌木林用铁丝围栏围了起来。灌木林原本就是一个很小的天然养鸡场,何况他选择的那片地点中间是空场地,没有灌木。我不知道中间的灌木去了哪儿。草地上除了几只鸡外,还有两间不大的铁皮房子,这就是鸡的牢狱。他打开铁皮房子,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险些将我熏晕。大部分鸡窝在铁皮房子的角落里,鸡似乎是在午睡,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或许它们习惯了这样的惊扰,或许它们早已视死如归,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讨好的心思。

鸡蛋一个两块,母鸡一只八十块,公鸡一只一百块。他一边关铁皮小房子的门,一边说,今年生意不好,鸡蛋大多都让自己吃了。

我说,你卖得贵了点,你看,鸡像拳头大,不值这个价呀。

你拿出拳头比一比?我的这些全是当归鸡。他笑着说,不说鸡,就说当归,也是很值钱的吧?

别说当归鸡,人参鸡也不行呀。我说,你的这些都是尕鸡娃。

别说笑了,我真是用当归喂养的。他说,就要从尕鸡娃开始喂,长大了再喂个屁的当归,它们还吃不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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