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旅行记

作者: 蔡天新

圣安德鲁斯

2018 年初春,我有幸赴圣安德鲁斯参加苏格兰诗歌节。这让我有机会在相隔十年以后,再次踏上英伦的土地。刚巧,在此前后,我接到罗马尼亚科学院、意大利卡拉布尼亚大学和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三所大学的法国校友会的邀请,因此把欧洲四国连在一起,苏格兰就成为那年欧洲之行的第一站。申请英国签证一如既往的顺利,大概英国人知道自己不在申根组织里头,游客来一趟不容易,因此给了我两年有效多次入境的签证,时间长度比以往多出一倍。

3 月8 日,我从杭州萧山机场出发,搭乘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往阿姆斯特丹。这是杭州第一条连接欧洲的航线,自从2010 年开通以后,我曾多次乘坐,也因此少去了几次浦东机场。飞机在午后起飞,晚上七点半到达阿姆斯特丹机场后,随即转飞爱丁堡。回想十年前,就因为上海起飞晚点了,误了转飞伦敦的最后一个航班,不过也因祸得福,获得一次夜游阿姆斯特丹的机会。

因为荷兰与英国有一小时时差,我到达爱丁堡时也不过晚上九点,诗歌节的工作人员在机场迎候。出城不久我就见到了福斯湾,或者说是福斯河的入海处,“福斯”在苏格兰盖尔语里的意思是“黑”,此时车窗外面也一片漆黑,果然我们看见的是黑河。过福斯河公路桥时,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近旁建成于1890年的铁路桥,它比现代化的公路桥要年长七十四岁。

在铁路作为长途陆路运输主要手段的年代,福斯河铁路桥是桥梁设计和建筑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也是英国人引以为豪的工程杰作,至今客货列车仍在通行,此桥2015 年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可我要等到返程时,才能看清它的容貌,福斯黑河中央有三个菱形的橘黄色梁架,主跨径519 米,是世界第二长的多跨悬臂桥。传说当年把这座桥梁全部油漆一遍之后,前面的部分已经褪色了,不得已又重新油漆,故而有了paint the Forth Bridge(给福斯桥刷漆)这句英国俗语,意思是永远都做不完的工作。

过河以后,汽车先是沿着高速公路向北,进入法夫郡后,又向右拐到一条普通公路上。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北海之滨的圣安德鲁斯。这里原本是法夫郡的一个渔港,后来成为自治市,如今它是一座大学城,苏格兰最古老的圣安德鲁斯大学坐落于此。这所大学在英语世界的历史仅次于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早于格拉斯哥大学、阿伯丁大学和爱丁堡大学,后三者也是苏格兰名校。

我们下榻的酒店是在大学城的主要街道上,这为我游览校园提供了便利。圣安德鲁斯大学建于1413 年,最初它叫圣玛丽学院,后来,合并了1450 年建校的圣萨尔瓦特学院和1512 年建校的圣伦纳德学院而成为圣安德鲁斯大学。与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来历有点相似,圣安德鲁斯大学最初也是由一些逃亡者创办的,他们中有因巴黎大学基督教分离运动离开法国、因盎格鲁—苏格兰战争离开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教师和神职人员,在这里设立高等教育学府,主要讲授神学、宗教和逻辑学等课程。

这些逃难的教师和神职人员之所以选择这座偏远的海滨小镇落脚,是因为圣安德鲁斯曾经是苏格兰的基督教首府。事实上,此城仍保留有中世纪的大教堂和隐修院废墟遗址,还有城墙遗址,它们都在离我们酒店不远的地方。大约在1140 年,圣安德鲁斯就构成一座城市的规模,随后被赋予皇家自治市的大部分特权,并一度发展成为苏格兰最大的城镇之一。

苏格兰诗歌节

圣安德鲁斯诗歌节如今是苏格兰唯一每年举办的诗歌节,肇始于1998 年,由三位苏格兰诗人共同发起。我参加的是第21 届,起初诗歌节是在每年十月的国家诗歌日开幕,从2003 年开始,改在三月上旬举行,这就是为何我在春寒未消之际来到北纬56 度的圣安德鲁斯,此处纬度甚至高于俄罗斯贝加尔湖的最北端,更不要说黑龙江的漠河了。

在诗歌节开幕前夕,我如约与三位创办人之一、前任诗歌节主席安娜·克罗厄(AnnaCrowe)女士共进午餐,她告诉我Crowe 这个姓氏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特有的,但难免会让我想起crow(乌鸦)。安娜跟我说,她喜欢华人作家兼导演戴思杰的小说《巴尔扎克与小裁缝》,这部小说在西方发行了一百多万册,后来他本人将它改编拍成了电影。我告诉安娜,二十年前我和戴思杰曾一起在巴黎通宵玩耍。

我们聊起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我觉得安娜长得跟她有点像,至少在体态上像,安娜告诉我她也很喜欢毕肖普的诗。她还告诉我,她之所以建议把诗歌节改在初春举行,是因为这样一来苏格兰每年就有两个诗人的节日了。的确如此,苏格兰国家诗歌奖项依旧是在金秋颁发。稍后,我见到了现任诗歌节主席埃莉诺·利文斯通女士。

埃莉诺也是一位诗人,去年刚接任安娜担任诗歌节主席,正是她半年前给我发出邀请,让我得以重游苏格兰。多年以前,我们曾一起参加立陶宛诗歌节。利文斯通是个常见的姓氏,在美国和英国都有不少叫利文斯通的名人和地名,而在苏格兰最有名的是大卫·利文斯通,他是十九世纪的探险家和传教士,发现了赞比亚河上壮观无比的维多利亚瀑布和非洲第三大湖马拉维湖,最后因病在赞比亚境内的班韦卢湖南岸去世。

埃莉诺告诉我,本来她还邀请了另一位亚洲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韩国诗人高银。高银先生今年八十五岁,是韩国最负盛名的诗人,近年来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我有高银的中文诗集,也认识他的中文译者,没想到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却因为有人告他性骚扰而出不了门。随后的三年里,也没有听到高银先生的消息,估计这辈子很难见到他了,容我在此稍作介绍。

1933 年,高银出生于韩国最西南部的全罗北道,在日本统治时期度过童年,高中时梦想成为像梵高一样的人。十九岁那年绝望于朝鲜战争的民族残杀,出家修禅,取法名一超。十年后他还俗,写作了大量唯美的诗篇,轰动了诗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是反独裁的斗士,曾被捕入狱。九十年代以来,高银的诗以天马行空的想象、不拘一格的表达和东方禅境的简约走向世界,作品被译成各种语言出版并获得盛誉。

1990 年,高银与美国“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同台朗诵而相识。后者赞扬他是一位高尚的诗人,“集老练的佛教徒、多情的自由主义者和大自然的历史学家于一身”。2014年,高银被委任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韩国委员会和平友谊大使。没想到在席卷全球的MeToo 反性骚扰运动中,韩国有些女性揭露他对文坛晚辈实施性侵犯,引发了轩然大波。就在几周前,当高银的性丑闻浮出水面,他主动辞去韩国《民族语大辞典》韩朝共同编撰事业会理事长一职,尔后便销声匿迹了。

当天晚些时候,诗歌节在拜仁剧场正式拉开帷幕。拜仁是一座阶梯形的剧场,可以坐二百多人,观众购票入场,上座率还是挺高的。诗歌节的招贴画无处不在,不仅仅是在易拉罐上,那上头有写着圣安德鲁斯的盖尔语花体,其中字母X写得特别高大。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舞台的灯光,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中央的主持人、朗诵者和表演者身上。

微积分的先驱

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毕业生中,有十七世纪苏格兰、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詹姆斯二世,美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的两位签署人詹姆斯·威尔逊和约翰·威瑟斯庞,还有十八世纪法国政治家让-保尔·马拉,他在圣安德鲁斯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来弃医从政。还有天花疫苗牛痘的发明者、免疫学之父爱德华·詹纳,他出生在英格兰西南格洛斯特郡小镇伯克利,从小跟一位内科医生做学徒,直到四十三岁才在圣安德鲁斯大学获得医学学位。

与我们下榻酒店毗邻的是圣玛丽学院,即圣安德鲁斯大学最早的学院。我在诗歌节的第二天曾抽空去参观,这里不像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有些学院那样要收门票。在门口的告示栏里,有介绍数学家、天文学家、光学家詹姆士·格雷戈里曾在这所学院任教,这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收获。格雷戈里比牛顿年长五岁,与牛顿、莱布尼茨各自独立发明了微积分,他并撰写出版了史上第一部微积分学教程,使得圣安德鲁斯大学开设微积分课程比剑桥大学早了一百多年。

特别地,格雷戈里得到了的倒数的幂级数展开式,由此利用他自己发明的积分法,得到反正切函数的幂级数展开式。若取特殊值x=1,即可得:

π/4=1-1/3+1/5-1/7+…

这样一来,圆周率的计算就不需要通过割圆术了,且要多精确就有多精确。若干年以后,德国人莱布尼兹也获得同一结果,促使这位律师兼外交官把兴趣转向数学,独立发明了微积分和乘法计算机。

遗憾的是,可能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偏僻,无论英格兰人、法国人还是德国人,都没有人意识到格雷戈里也作出了同样伟大的数学发现。否则的话,牛顿和莱布尼茨之间的所谓“微积分发明优先权”之争可能就不会发生了。就像非欧几何学,它的发现是由高斯、罗巴切夫斯基和波尔约三位来自不同国度的人独立完成,荣誉也由他们三人及其祖国分享。

这样的例子在科学史上不胜枚举。例如,1586 年,荷兰数学家西蒙·斯蒂文发表了他的试验报告:两只铅球,其中一只重量是另一只的十倍,让它们从三十英尺的高度一起落下,结果同时着地。这个试验否定了亚里士多德关于重的物体比轻的物体坠落快的结论。尽管斯蒂文的发现比伽利略论重力的第一篇文章发表早三年,比伽利略论自由落体的理论著作出版早十八年,却被学界忽视了。

1638 年11 月,格雷戈里出生在苏格兰北部的阿伯丁附近,最初他在阿伯丁求学。1663年,在《光学的进展》一文中,他描述了自己发明的第一台实用反射望远镜,如今这类望远镜便以他的名字命名。同时,他率先提出,用光度测定法恒星之间的距离。1665 年,他到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继续研究数学和天文学。伽利略也曾在帕多瓦大学执教,格雷戈里到那儿时,他已经去世。

1667 年,格雷戈里发表了《论圆与双曲线的实际求积》,比牛顿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发表早了整整二十年。他还首次将反正切等函数展开为无穷级数,从而推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展开式。格雷戈里最早注意到级数的收敛性和发散性,并区分开了代数函数和超越函数,这取决于它是否是某个整系数多项式的根值。在与数学同行的通信中,格雷戈里还提出了诸如二项式级数和牛顿插值公式等概念。

1668 年,三十岁的格雷戈里告别意大利,回到了苏格兰。虽说那会儿阿伯丁大学已建校一又四分之三个世纪,但他没有回故乡阿伯丁,而是来到了圣安德鲁斯大学担任数学教授。六年以后,他又转到爱丁堡大学任教。可是,仅仅过了一年多,格雷戈里便因为过度的太阳光观测损及目力,终至失明,不久便去世了。

诗歌节不像学术会议,通常日程不会安排得很满,尤其是如果诗歌节的主办人是诗人的话。圣安德鲁斯诗歌节期间,每位诗人除了两次朗诵以外,其他时间任凭诗人自由安排,你可以去听朗诵,也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出去闲逛。参观过圣玛丽学院以后,我继续东行,走到一座教堂的废墟遗址,正是那座中世纪的圣安德鲁斯教堂。

我绕着废墟走了一圈,不难看出,当年是一场大火将教堂烧成灰烬的。有一栋新建的两层房子作为展览馆,立在旁边。可是我来得太早,展览馆没有开门。教堂边上还有一堆废墟,应该是那座修道院了。再向海滨走去,我便见到了古城墙,穿过古城墙,即是浩瀚的大海了。又一次,我看到了北海。海边有一条宽阔的步行道,栅栏外面是悬崖峭壁。

一望无际的大海,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有几只独自飞行的鸥鸟,它们懂得如何居高临下,如何在空中停留。如果说泰晤士河的入海处隔着北海正对着莱茵河的入海处,那么圣安德鲁斯隔着北海正对着的地方可不唯一了,它可以是德国的不来梅、瑞典的哥德堡、挪威的卑尔根或奥斯陆。如此一来,你会觉得北海对欧洲的重要性要超过波罗的海,尽管后者周围的国家更多。

我绕着迂回曲折的岬角走了一圈,南边有一个小海湾,是个渔村,停泊着几艘小渔船,有的泊在岸上维修,渔民们见到后相互打着招呼。归途我经过教堂的墓地,墓碑竖立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想必埋葬着圣人和牧师,但不知有没有苏格兰的守护神圣安德鲁,据说因为小镇埋葬了他才得名。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闻到大海的气息,毕竟圣安德鲁斯是个三面临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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