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了的山
作者: 郅敏昨晚,我做了个梦,直到早晨仍不愿醒来。醒与不醒又是一番搏斗,当我意识到要醒来时,试图努力闭上眼睛回到梦中之境,已无可能。我梦到了三十年前的人和事,半透明的树林,逆光下奔跑的白色衬衣,无数的蓝色蝴蝶涌上山坡,翅膀一扇一扇地停留在崖壁之上,像铜镜般反射着洒向高坡的阳光,和1992年冬天的霜一起,凝结在少年那还从未刮过的绒毛胡子上。
我还梦到了十七岁那年写下的几句话:
那少年
独爱朝阳
忘记了
山坡上
放牧的羊
气死的獾
1997 年夏天,年轻的我骑着擦得锃亮的旧自行车,和树上的知了一起开心地扯着嗓子嘶鸣——知了在庆祝终于找到了配偶,我在欢呼终于离开了大学。
自行车是我在二手市场买的,六十块钱,终日跟着我欢快地跑来跑去。没有地方画画,就伏在很小的桌子上画很小的画儿。桌子越堆越满,地儿越来越小,最后就画邮票这么大的小画儿,也很开心。只要没人管,我就很开心,就这样过了几年既不挣钱也不花钱的日子。也是在那个时期,我开始意识到,很多东西总量可能是不变的,这世界不会因为你富贵而爱会多一分,也不会因为你贫贱而笑会少一分,世界自有规律。我想要找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去做,可是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也不是很清楚。在没有作品,没有事业,没有一切的时候,反而觉得人生有无数条美丽的道路在等着自己。
离开大学又回到大学,开始了我七年的教员生涯。其中一项工作是每年暑假带建筑系的学生们去写生。开始几年是去安徽歙县、江苏苏州、浙江等地,都是如画的水乡,黑瓦白墙、软软绵绵、吴侬软语、柔柔美美,美是美,终究不是我的调性。后来习书法,我也能感觉到,虽然非常希望自己去喜欢王羲之,可是最终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王羲之,还是更爱魏碑的拙朴之美,硬而直。上了太行山,我才觉得找对了地方,那种雄壮的气息,有着看不透的苍茫。
太行山之行的点点滴滴在不同时期反复回荡,这是改变我观念的一个地方。所住的郭亮村位于山西与河南交界的林县,路很难走,话也很难懂。一入山中,便看到红色砂岩层层叠叠,崖壁垂直落下,厚重之美扑面而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村中的鸡,白天打成一片,晚上睡在树上。村中的人定时用水,节俭物料,垦山为田,成为约定俗成的民风。我和学生们住在太行山老侯家。老侯的眼睛非常明亮,话不多,牙很白,每天早上额外给我们每人煮一个鸡蛋。去太行山之前都说林县人特别能吃苦,这句话我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人还不是一样的?哪有生来能吃苦的人呢?住了一段就明白了,缺水,缺土地,没有路,只有肯吃苦才能吃得上饭。

住下没几天,老侯就紧张地找到我,说他要出去几天,隔壁村住的南阳几个同学进山没回来,几个村的人都发动去找了,他也要去。老侯说:“下面几天照顾不好你们,多担待啊。”我心头一紧,说你快去吧。两天后,老侯回来了,每天都要反复告诫大家:“同学们别自己进山啊,这山一进去就迷路了。”我忍不住问,找得怎么样了。老侯低声叹道,找到了,人没了,两个人。又专门嘱咐我,特别是稍微熟悉了山路之后,更要小心,你觉得好像知道了怎么上下山,真的进了山,看哪儿都是一样的,就转向了,非常容易迷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郅敏作品《二十四节气——立秋》(2020)
观看悬崖是跟老侯学的。他每日带我去看山,行走一条山路,攀爬一段险道,见识一番美景。前后无人,我便大声歌唱,老侯远远看着我发笑。登上山顶,离悬崖十米的地方我们停下,他让我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最后只把头露出来。老侯说这样比较安全,可以看到悬崖之下。我果真看到了崖壁山谷之下眩晕般的壮丽。老侯说这里山风很大,如果直接走过去,一阵大风刮来可就麻烦了,不能大意。开始上山的时候,我总是走得很快,老侯在我后面边追边喊:“你慢点儿,你慢点儿。”又教我:“山路需要一段一段熟悉,别着急,一天走一段,上山一条路,下山一条路,到岔路节点多记下石头和树,多来几遍,脑子里慢慢就有地图了。”
太行山险峻,上下山都不便。上世纪七十年代,村民自发开始在崖壁上凿出隧道,决心在石头里开一条下山的路。崖壁上的隧道在漫长的手工劳动中诞生,现在已经可以通车了。我问老侯,之前呢,之前你们下山上山怎么办?老侯说,我带你去看看?你想走近道还是远道?远道好走,就是远,要转好几座山。我说,近道呢?老侯笑了,说,近道怕你下不去。我说,试试。第二天我们先走了一段下山的坡路,然后走向悬崖尽头的一个缓坡。老侯指着悬崖下说,这是条近路,在石头缝里钉上绳子,拽着绳子慢慢顺下去,以前很多东西都是从这里背上来的。我看了看绳子和几乎垂直的崖壁,觉得自己没有这个下山的能力。我说,我们还是走远道吧。这就是太行山的艰辛,交通不便、水源短缺、种植困难。
捉蛇也是跟老侯学的,没有诀窍。老侯平淡地说,山里的事其实没有诀窍,方法对了,多练几遍就行。然后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在山里最重要的是不要怕,碰到什么都不要怕。在山里怕也没用,没人能救你,你得自己掂量,有没有危险,有多大危险。”
一日,我们在山上看到了一条褐色黄点儿的蛇衣挂在灌木上,漂亮极了。我正准备上前近看。“你别动。”老侯一把拉住我,然后拿棍子在周边的草丛里打了打,向我解释,“这蛇衣太新鲜了,可能刚蜕完皮,也许还在附近,你看不到它的。”他用棍子挑起蛇衣,很长的一条,递给我说:“上山手里一直要拿根棍子,棍子的用途很多,关键的时候是可以救命的。有高草和灌木的地方,你就用棍子打一打,如果有什么小动物啊,蛇啊,它们会逃走的。”他说,捉蛇也是如此,首先是不要怕,然后看是不是毒蛇,如果是毒蛇千万别碰。真被毒蛇咬了,下山来不及,山下的人赶上来也来不及。毒蛇头是三角形的,脖子猛一细,尾巴也是猛一细。无毒蛇也要谨慎,如果不捉,尽量别碰它,是蛇都有危险,绕道走就好了。如果下了决心要捉——一定要快,要果断,以快取胜。“这山沟沟有很多蛇,蝮蛇最厉害,山里还有野猪、野山羊、狍子、狗熊、豹子,人活动的地方都看不见它们。”老侯说,“二十年前我们村里人还一起捉过狗熊,现在不让了,其实还有,那些豹子和狗熊在哪里,我们都很清楚。”我说:“你就吹吧。”老侯凑近问我:“你要不要豹子?”我说:“算了算了。”
现在想起来有些话很像哲学表述,当年说的时候都是当家常聊的。后来,在吕品昌老师工作室浮雕板后面也发现一条蛇,有孩子在,吕老师迅速地捏住了它的头。我一看这个身手就知道他小时候肯定学过,吕先生说江西山里这种东西很多。生活即哲学。
每年相处几十天,我能感受到老侯的热心和温暖,他务实、善于琢磨,也乐于助人。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我也能感觉到,老侯在村里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中国乡村就是小社会,在我看来他过于谦卑,几乎对村里的所有人都点头哈腰。我问老侯,村里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你怎么这么客气呢?老侯笑而不语。
也是在太行山,我第一次体会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那天中午时分便沙尘漫天,天色猛然暗下,乌云滚滚,大风灌进房间,整个房子好像都要飞起来,然后是瓢泼大雨,没有尽头地下着。我们躲在老侯家用石块垒起来的房子里闲聊,听着呼啸的风声。不知怎么说到人生如何美妙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轮到我了,我说,人生美妙,无非妻女如花、大同天下。学生们觉得好像这话很厉害,问是什么意思。我说,妻女如花不是说你的夫人和女儿都很漂亮的意思,而是说你女儿到了如花般十六岁的时候,妻子可能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你那时仍然感觉妻子如花,那是真得爱她;小家搞好了,天下大同就不远了吧。又有一个同学问我,老师,你说人活着干吗呀?我心想这话才是厉害,我怎么会知道。但我是老师,嘴上不能这么说。想了想,我说,人生两件事: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有同学喊,我喜欢做的事就是爱喜欢的人。我说,厉害,雀巢咖啡——二合一。大家哄笑,伴随着大风灌进石屋的呼呼声。
这些闲聊的话说过就过了,早忘记了。两年前问我问题的老学生来北京相聚,又笑谈起太行山往事。我说,当年你二十岁,我也才二十四岁啊,现在看都是孩子。你不知道人活着干吗,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老师,你说得没错,只是很难做到。我记得这些话是因为当年觉得你有少年之心。”我说,我现在还有。
2003 年,我最后一次上太行山。临别前几天,我和老侯一人拿了根木棒再次上山。坐在山坡上,看着几年不变的大山,我对老侯说,我要回北京上学了,明年不能保证再来了。老侯说,你不来我去看你,北京好啊,你好好干啊,带我去看看天安门,别说北京,省城我还没去过哩。
回城的前两天,老侯招呼我,要给我看个东西,他把我带到后院。我看到木桌上放着个铁笼,一个黑白相间毛烘烘的东西在铁笼中躁动。我问,这是什么?老侯说,是獾。我问,这是哪来的?老侯说,你不用管是哪来的,你们过两天回城,就当我送你们的心意。说完,就把我推了出去。当夜,和学生们看画、闲扯。我说,后天回城,老侯准备了只獾。学生们说,估计味道不错。
当夜没有睡好,我准备了一番话打算让老侯把獾放掉。第二天早上敲开房门,老侯不在。小侯说,爹一早就上山了。我问小侯那只獾哪儿来的?小侯说,是爹六十块钱从隔壁村农户那里买来的。上午,老侯回来,我说,我给你六十块钱,你把那只獾放了吧。
老侯说,獾已经死了,气死了。
老侯带我去看那只獾,还在笼子里,已经不动了。我摸着它脚心厚实的几个黑色肉垫儿,还有一丝温度,磨砂的皮肤,很有韧性。那种手感让我终生难忘。我的手摸着它的脚垫,爪子上全是褐色的血渍,可以想象它最后一夜的痛苦。老侯抱怨说:“獾的气性是大,但这只獾的气性也太大了,我还放了玉米在笼子里。”他告诉我,獾很聪明,皮厚,毛厚,晚上出来,什么都吃,气性也大。我问,什么叫气性大?他说,和有的人一样,很傲气,不能关着它。我明白了,野生的动物,骄傲的动物。
我说,老侯,我还是给你六十块钱,我们把它埋了吧。老侯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非常迟疑地说:“好吧,这东西现在不容易搞到,本来打算你要真不吃,我就准备放冰柜里了。”吃完午饭,我俩拎着獾在山边小槐树旁埋了。埋完之后,我说,我后天走,我们再去转转吧。“周边都去过了,我带你去看日出吧。”老侯仰头看了看天说,“看样子明天的天气应该是可以看到,你早点睡,夜里两点出发。”我说,这么早啊?他说,不早,晚上走得慢。当夜穿上厚衣服,在漆黑的夜里拽着老侯的棍子出发,打着手电筒步行两小时到达了目的地。这是较高的一座峰,从来没有来过,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天是深蓝色,满天星斗。老侯指着崖对面的几座峰说:“你看我们走这么长的山路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三座山崖聚在一起。这里的日出最好看。我们坐在这里的是一座偏北的峰,东边还有一座,不是很高,一会儿太阳会从那个地方升起来。”他又指着西南方说:“我们的西南方还有一座峰,更高,所以第一缕朝阳会洒在这座崖壁上。”
在丝绒般的深蓝色天空下,我们抽着烟,听老侯讲村子里的故事,谁和谁相好啊,谁和谁有仇气。他说他不是这个村的,是外乡人,倒插门的女婿,年轻时就到村里了。老丈人在村里积了德,帮过很多人,来村里之后日子过得还可以。开点儿田,种玉米,年轻时也去山下的县城里待过几年,后来老人身体不好,就回来照顾他们了。老侯说他虽然是倒插门女婿,村里人没有欺负过他,对他还是不错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苦,几次都差点死了,都是村里人救的他,他一辈子都记得。他说:“你看,这几年你们每年来我家住,我也可以挣点钱,村里人有不少人眼红呢,也没为难过我,不容易的。”我说:“是啊,不容易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我脑海中有一个疑问几年都挥之不去:这样的艰苦之地,为什么他们不下山呢?我坐在崖壁边歪着头问老侯:“你们为什么不下山呢?”老侯依然充满内容地望着我笑——朝阳的第一抹红光照在他的额头。老侯站起来说:“快看,太阳要出来了。”
话语间,第一缕橘色的朝阳像金粉般洒向了西南边的崖壁,我也兴奋地站了起来——这是我见过最明亮的橘色,照射在红色页岩崖壁顶端。这一幕让我心中的“壮观”一词的精神世界又一次拓宽,光与岩石撞击散发出无以替代的、热烈的光芒,既有“光”,也有“芒”,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了。太阳升得很快,崖壁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大,东边的山是紫色的,天际线是蓝色的,向上依次为粉色、橘色,直至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