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我就是他

作者: 鲁敏

华明老人讲至末尾,我提出要看一看的时候,他果真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来。牛皮纸的封皮已经软旧磨毛,展开,倒出一根褐黄色细管,管口有连环花纹,管底镌有英文字母与数字,模糊不可辨。如果华明老人的记忆与表述无误的话,这管口红得有八十多年了。我没有拧开来,只重新放进信封,依着旧的卷痕收好,还给他。他明显失焦的双眼看着我的方向,焦黄枯瘦的右手,准确地把信封塞回贴身衣兜。

现在你相信我说的吧。我就是周昆仑,她也知道我就是他。华明老人像是终于证明了他的一生,几乎是骄傲地长叹一声。

华明老人七十多岁,除了越来越衰退的视力,前不久查出的癌症病灶发展也很快,于是托人联系上我。我在电台负责一个《市民故事》栏目,从各种啰哩啰嗦的讲述里,挑拣出情节性较强的聚散离合的故事。这些故事因比较真实,还颇受欢迎。华明老人原来是木器厂四级车工,后来提前内退,出来开出租,一直有听电台的习惯。他想到找我,也不足为奇。

但讲完自己的故事后,老人提出要求:一定要帮他查一查周昆仑的下落,到底哪一年过世的?是不是1949 年12 月左右?那是华明自己的出生年月。

确实,有时在《市民故事》的末尾,我也会连带着帮助讲述者寻找失去联络的战友、同学、知青插友、姐妹等,但华明的这个转世猜想……怎么说呢,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我们这一代最典型的一个特点就是唯物主义,不语怪力乱神。但想想华明老人这么多年下来,现在又在这个阶段,便婉转地承应着:那就先在我们节目的公号上发,那样最快,也方便各处转。没好意思说出的是,我们这个公号只是节目的附庸,也没好好打理,订阅者还不到三千。

华明满意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说:“谢谢,就知道你会帮我。我等着。”

考虑到华明老人的时间并不宽裕,当天一回来,我就殷勤地开始整理,并保留了老人的自述口气,虽然阙如部分太多,他少说了,或是我漏记了,或是不便追问,只能这样一知半解地将就着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记一忘三二。

前前后后,我跟静如师母一共生活了二十五年。

一开始,我是跟着我娘到周家的,当时我十岁。男主人姓周,我从没见过,说是天上的空军呢。娘生硬地说到“空军”这个词,并没什么把握地抬头看看天,显然不能够明白,还有天上飞的军。开飞机的呢!我特别兴奋,总想问点什么,但娘不许我在周家提到男主人半个字,这是介绍她做事的中人反复提醒的,同时强调的还有,要多留意着,夫人以前闹过绝食,也切过脉,甚至有天半夜一口气灌下两瓶酒。娘便提出带上我,等于多带一双眼睛。所以我在周家的使命,也可以说,就是留意着夫人。

夫人叫何静如,娘让我唤她作师母。静如师母身量不高,脸很白,似乎是病着,总斜坐在床上喝各种药汤。她耳朵好像有点不对,小雨声大雨声,风吹树叶声,哗哗扫地声,汽车轮子声,蜜蜂嗡嗡与蝇子嘤嘤,有时连我娘擦洗东西、拍打被子的声音,据她说,统统的,都像飞机声。这怎么可能呢?她房里门窗都嵌贴着布条,窗帘有两层,都很厚,一旦她认为听到了飞机声,就统统拉上,宁愿大白天的费钱点灯。当时四处闹饥荒,其实我娘带我,主要是给我图个嚼食,不至挨饿。周家颇有些积余,夫人娘家族里兄长也长年补贴,因此周家这里,每天都还是正常三餐。

静如师母每到吃饭时会从床上起来,收拾打理,换一身衣服,连额上的长布条也换一条干净的。师母大部分时候缠着绸布条,或是用纱巾包住头,娘老是替她淘洗,我则帮着晾晒和折叠。珍珠白、鸭蛋青、红蓝条纹、细灰格子,摸在手上软软滑滑的。我当时总以为,小姐太太们的额头上都该缠着布条或纱巾,那是一种正式、高贵的装束。看静如师母这样一身打扮走到餐桌边,觉得吃饭简直是天大的排场。其实桌上只有我一个陪她吃饭,我娘的说法是,主上仆下、儿贵母贱,她不合适上桌,估计也有叫我“留意着”的意思。

静如师母确实吃得太少,筷子头挑着,勉强小半碗,就犹犹豫豫,带点内疚地放下。她看看我,那意思我明白,立即接过她的碗,呼啦啦就扒光了,她脸上会显得好一些。在饥荒年,不能浪费,我也在长身体。后来早不必如此了,我俩还是这习惯,但凡她吃不下的,哪怕咬了几口,泡了汤水,都推给我。嫌弃?我可从没想过这个。但如果是其他人的,哪怕就是我娘,也难说。

不过我娘第二年就得了浮肿病,我才晓得,家里的姐姐每天都跑来,偷偷守在周家后门,把娘的那一小部分吃食拿回去与爹分着吃。娘死了之后,我爹用我姐换得一袋白面,又因那袋白面被人抢时遇害身亡。一眨眼工夫,一家人只落我一个了。好在静如师母继续留我在周家,还供我念完了初中。我年岁不大,但打小跟娘出来,眼会手会,能识文字,可以当个人使了。周家的各项事务我都包揽下来:采买油盐,烧饭洗衣,早晚门户,拿方子煎药,跑邮局取汇款——有个叫航友互助会的组织,每季度都会汇来一笔款子。

说是我的零落与她的收留,或是我的照应与她的需要,都可以。不管怎么说,从第一天踏进周家,我就再没离开过,一直在“留意着”她。静如师母多大岁数?没问过,记得她好像跟我娘论过大小,两人差不太多。可我娘那是什么命啊,走的时候才四十岁。静如师母虽然病病歪歪,但耐得住养,从我第一次见她,到后来那么多年,总是白净净单薄薄的,就是时不时闹头痛,一发作起来,从脸颊到耳朵再到脖颈,一阵阵泛红,听不得动静经不得风,叫人心疼,叫人想替她去受罪。虽然我只是个半大小子,可就是一腔热血地,想好好照料她服侍她,一直待在她身边。

这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怪?其实挺自然,我跟师母,没有什么主仆或长幼之分,更别提男女或内外之别。简单说来,就是一起过日子,安安静静的,很舒服,很亲。

为什么我说自己就是周昆仑?——这是男主人的大名。这个想法一开始是没有的,直到碰到第一个按钮。

有一天,师母又拿出她那个小玩意儿在手上抚摩。她拔出盖子,扭动底部,推上来,小心往里面看两眼,又扭动底部,退回去。当时我正在她卧房里给花瓶换水,来来回回走动。

她突然抑郁中略带点展示之意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口红啊。”我答,并笑话她,“你看你,只是看,又舍不得涂。”不晓得我哪里说得不妥,静如师母薄瓷般的脸色突然透红,像是头痛病要发作。

她手一抖,马上把口红收起,脸上落下一道冰帘子。直到晚上我给她打洗脚水,她还是十分冷淡,临到我要端水出去,她终于用严厉的口气让我等一下:“我问你,你怎么知道那个叫口红?知道怎么用?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是外国货,才发明出来没多少年,我们这里根本都没有卖的。”

咦,我一愣,倒给静如师母问住了。确实,我打小清贫,外头也没有什么交往,不可能在哪里见过这东西。虽然她总时不时拿出来瞧,可我怎么就能一下认出并脱口而出,管它叫口红呢,还对它的功能十分了然?想想是不对,也解释不出。我一时僵在门槛边,吭哧着,脚盆里的水直晃荡。

“还有你说话的那个口气……”静如师母好像挺困难的,停了下,要求道,“你把前面的话再说一遍。”我哪敢再吭声,我记得我说的——你看你,总是看,又舍不得涂——那口气是太随便了太亲昵了,打哪儿冒出来的呀,我怎么能这样跟她讲话?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个疙瘩,不是那种不舒服意义上的疙瘩,而是一种按钮似的,我不碰,她也从不碰,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儿。

再次碰到的按钮,是披风。披风这个东西,我当然也是不知道的,师母有一件,哪怕天挺热的,她坐久了也会发寒,便叫我去替她拿披风。所谓的披风,半像褂子半像毯子,又像我爹以前的蓑衣,怪怪的,我从没见人穿过。更怪的是那带着暗花的鲜绿,颜色很少见。每回一见她披到肩膀上,好看地垂挂着,两边的三角形下端交叉,弯起几道弧线,不知为何,我心里就很喜悦、得意,脑子里会想:嘿,没见过青蛙王子,这里,倒有一只青蛙公主呢。可能没太当心,有天不自觉地就咕噜着,笑嘻嘻讲出声了。

“你说我什么?再说一遍?就刚才你说的。”静如师母显然听到了,突然用一种几乎瘆人的声音问我。

“……青蛙王子……青蛙公主。”我嗫嚅着重复,心头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王子公主,多么洋腔洋调,我见过吗?我不敢看静如师母,晓得自己又冒犯她了。可我知道,这种冒犯仍然不是那种不舒服的冒犯。师母缩起脖子,用瘦长的指头拉扯一下绿披风,反倒躲起我的目光来。

这两次对话,实在是小事,口角都算不上,但我一想起来,心头总有惊颤的预感,感到这里头暗藏着什么话头。

到重新提起时,又过了好几年。初中毕业后,我进到红星木器厂当学徒,一年期满,两年转正,我身量长足了,腰膀也宽了,上班时跟工友们一起,高声大气地上货抬货、打打闹闹,骑自行车逛东逛西,到晚上回来,总觉得周家暗乎乎的,好像房梁变矮,过道和门框变窄,常会磕到这里碰到那里。尤其是静如师母,或者说,主要是静如师母,她整个缩小了一圈,透白如蜡,瘦薄无力,往她旁边一站,更显得我浑身都是蛮劲儿,感觉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把她整个人举高、折叠起来甚至揉成一团。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我最多只是用眼睛暗中量一量她,心里光是那样想想,就会有种痛快而亲切的感受。我有种迫切的需要,想替她做点什么,不只为报答她,更是为满足我自己。比如她这个头痛病,我是最看不得的。她一疼起来,我也浑身上下不舒服。我要花自己的钱替她做点什么,转正后反正有了工资,算是靠我自己的能力,不动用她的那一份。

找个专门时间,我把工资的进出与积余给她看了,并提出我的想法,找家大医院,看能否治好或起码减轻她的头痛。可能是看我态度很顶真,静如师母那次也跟我聊得多一些。

她说她的头痛病,打结识周昆仑,就开始得了。周昆仑就读的中央航校就在南京大校场这里,当时她是金陵女中的学生,在一个爱国联谊会上,中学生给飞行班学员一对一献花,两人就此认识。她脑子里从此就埋下个无线收发器,只要天上有飞机,不论大小远近,都会接到信号,当即脸红心急,发热或发寒,又要尽量掩饰,不被旁人注意,这可能是最初的病相。不久,周昆仑转到杭州笕桥那边的航校新址,两个人隔了段距离,见面麻烦一些,于是写信,往往是上一封信还没有寄到,新的一封又开始写起来。写信更催生了头痛,看到他信纸上的“航校”字样,或在信封上写下他的名字,她都会突然一阵偏头痛,胃缩成一团。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周昆仑那一届飞行班统统入编。匆匆忙忙,他们提前举办了婚礼,婚假一周后,周昆仑即归队上阵了。

这下子她的头痛病更严重了,不仅仅是天上有飞机,只要听人提起飞机,或听到飞机的新闻,都像有锥子钻头。那个时候,消息又太多:夜航照明不佳撞上城楼的,跳伞过程中开伞太晚的,以一敌三同归于尽的……一会儿是淞沪的消息,一会儿是成都双流的消息,一会儿是滇缅的消息。每个消息后面都会生出一溜空军寡妇。周昆仑常常久无音讯,冷不丁又传来报平安的电报,然后又继续执行秘密任务。他好像是不停地死掉,又突然活转,再重新死去。她的头痛病就越来越频繁地发作,往往后脑勺还没疼透,前额头又来,脑壳上每个地方都是洞口。

静如师母讲的这些,显然不少地方都有省略跳跃,也像天上的飞机一样,不落地,只能看到个大概。尤其是周昆仑这个人,根本就像虚线或影子,面目、性格全然听不出。我能感到,师母是想多跟我聊一点的,但最终,还是只能说回到头痛病。她和周昆仑的情分,飘得太高,望不到头,也可以说是埋得太深,见不到底,根本讲不出。

“上一次有音信,都过去十三年了,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们到我家时,我每天都起床,吃三顿,睡两觉,可以说没病,也可以说一直有病。反正这一辈子,是好不了了。你啊,倒还想着治?”静如师母略带一丝笑意,回绝了我的建议,并不见痛苦或赌气,而是一种既已如此、活该如此、命当如此的口气。这没法劝,我本就嘴笨,只好默然。我心里羡慕周昆仑,同时感到伤心和委屈,真想去推搡摇动她的肩膀,说:“怎么就讲起一辈子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这里才成人,才刚挣钱,日子才开始呢。”可同时又退一步想,这是她小河淌水的情深意长,我怎么能不讲道理?她的头痛,就是她的生活,就是她这个人,我既是陪着她一起,那么这头痛也就是我的,是我的生活。这样想着,心里稍许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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