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
作者: 老于头第一幕:杀人回忆
2000 年的冬天,因为家庭的剧变,一直住在故乡的支道了,总觉得人前人后都有人在消遣他,他抱着“与其被故乡抛弃,不如主动抛弃故乡”这样一种荒唐的念头,申请去了非洲的赞比亚,援非三年。回来以后,故乡并没有抛弃他,职位晋升,父母依赖,儿子正好升初中了。他也没有办法主动抛弃故乡,工作还在,亲人还在,朋友还在,爱好还在,这些都是故乡培育跟赐予的。这里的爱好,指的是看电影。
正式的淘碟生涯,是从2004 年开始的。第一张碟片,记得是哈里森·福特主演的《亡命天涯》,里面有一句关于医生的精彩台词:“什么是医生?当我们(警察)在露天到处受罪的时候,他坐在空调房间里喝着咖啡。”淘碟的范围是渐次扩大的:开始是好莱坞电影,从演员到导演;然后是欧洲电影,从导演到演员;然后是日韩电影,从导演到演员;再然后是中国港台电影,从演员到导演;最后是中国大陆电影,按照导演去淘。淘碟的地方有固定的两处:南京湖南路的马台街和本地小金海的碟片中心。当然,碟片都是盗版的,包括贾樟柯的全部碟片。看到《小武》的结尾,想起戈达尔的《精疲力尽》的结尾,贾樟柯一定看过戈达尔的这部电影。看得多了,有时手痒,会自然地写几句。有一次是看完顾长卫的《孔雀》,随即写了一篇题为《孔雀开的什么屏?》的小文章,发到了本地的山水网上。
他继续单身医生的行医生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查房、医嘱、写病历、喝茶、读书、观影。偶尔在睡前,支道了会有一闪念:唉!故乡,对我还是不薄啊。
进入2000 年后,故乡的冬天失去了严冬的酷寒,没有剐脸的风,没有挂屋的冰凌,没有没膝的大雪,更缺失了雪仗的童真。2006 年也是一样。暖冬的特点是,全身的皮肤到处都痒酥酥的,想抓痒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1 月28 日是除夕,支道了上夜班。这一天的夜班是不会太忙的,支道了早早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刚买到的碟片《无极》打开,静心观赏。看完《无极》,支道了心想,不像网上说的那么差啊,还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呢。支道了看看时间,晚上十点左右了,想着撑到十二点,听听爆竹声再睡觉吧。
手机响了,非常陌生的号码。
“是支道了?”
“我是。你是哪位?”
“听听我的声音,你猜。”
一定是关系极其熟悉,但又很久没有联系的人才这样说话。大学同学?以前的病人?
远房的亲戚?都不像啊。
“我猜不到,你请说吧。”
“太讲良心的人,做不成大事啊!”
支道了脱口而出:“温嘉仁。”
高三了,寝室的灯早关了,其他寝室都安静下来了,寝室的其他人也安静了,也就是支道了跟温嘉仁还在争论,为白天刚看的电影《人生》。温嘉仁认为,高加林的选择是正确的,就该抛弃巧珍,进入城市,发挥才能,实现抱负。支道了认为高加林违背了人的伦理跟良心,哪怕实现了人生的抱负,也会愧对人的良心。随后,温嘉仁说了一句支道了至今难忘的话:“支道了,太讲良心的人,做不成大事啊!”
支道了当晚也反驳了一句,不知道温嘉仁是不是记得:“人这一生,快得很,能有多少大事,需要违背人的良心啊!”
“你在家?”
“夜班,在医院呢。”
“大医生啊。”
“不敢当啊。”
“还是喜欢看电影?”
“是的。你呢?”
“猜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猜不到。”
“《孔雀开的什么屏?》”
“山水网啊。”
“支道了,你还是没变。”
“什么没变?”
“总要赋予电影现实和人生的意义。”
支道了笑了:“没有吧,你不也是吗?”
温嘉仁也笑了:“既然你夜班,我就不打搅了。祝你新年快乐!”
“嗯,你也是。”
放下手机,支道了思绪难平,高中三年跟温嘉仁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一言难尽。
短信响了:“哪天休息,提前告知,请你参加我们的观影会。”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已经不再间断,天地轰响,再无宁静。短信也像小鞭炮一样,响个不停,都是祝福的话语,预示新的一年万事美满,百毒不侵。支道了来不及细想,随手回了两个字:“好的。”
有了多年的观影经历,支道了自然地保留了一些心目中的经典,值得每年重看。到2006 年的时候,保留的是这四部电影:《阿甘正传》《野草莓》《袅袅夕阳情》以及《一一》。
正月十五,支道了上白班,回曲塘陪父母吃完晚饭回城后,决定重看《袅袅夕阳情》。这部电影的发现非常偶然,是经过花街的某个小卖部,发现门口居然堆着的几盒碟片。支道了过去一翻,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碟片。回来查资料,才知道这居然是黑泽明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
刚打开碟机,手机响了:“明天有时间吗?”
支道了先是一愣,回神想起是温嘉仁,说:“明天?我休息,早晨要查房。”
“明天九点,车到医院门口接你。”
“啊?接我,做什么?”
“咦,支道了,不是说好了,请你加入我们的观影会么?”
支道了感觉到温嘉仁有些不耐烦了。好像站在居高临下的台阶上,不愿意一步一步走下来的那种不耐烦。
正月十六,还在冬季,即使是暖冬,在外面站半个小时,阴冷还是可以被胃肠感受到的,肠蠕动亢进了。
马路对面有车停了,高声按喇叭,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
“支道了,这里。”
直到坐上汽车的副驾驶,支道了仍然不相信坐在身边的,是那个高中毕业后一直未曾谋面的温嘉仁。大家同样的年纪,都快四十了,支道了的面容跟表情,已兼容了中年人慈悲的滋味,而温嘉仁,还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气质酷似《天才瑞普利》中的马特·达蒙。
“最近看了哪部新电影?”
“《无极》,三十晚上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
“你觉得这部电影……”
“我觉得不错,不像网上说的那么差,起码还有点意思。”
“太对了,无极嘛,每个人都是这世上无根的人。”
“什么?”
“你喜欢小津安二郎?”
“嗯。”
“安详,大气。”
这是《孔雀开的什么屏?》里面的话:“我瞎写写的。”
“不是谁都能瞎写写的。”
车开了一刻钟,来到了小城的东郊,停在气派的大门前,大门朝西,牌子上写的是“金城嘉仁制衣”,支道了说:“这不是原来的县服装厂么?”
“是的,后来改制了。”
“你的?”
“我丈人的,我在管理。”
温嘉仁的办公室在四楼,下面三层都是车间。温嘉仁带着支道了,来到四楼最东面,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放大观影会”五个红字。
室内干净简洁,长桌、靠椅、大彩电、碟机,西南角落几排书柜,陈列的是碟片,大概有上千张。
回到温嘉仁宽大的办公室,有很多往事可以追忆,有很多岁月值得释怀,又似乎都不妥当,只有电影这个共同的话题。
“你这搞了几年了?”
“三年了,不定期活动。”
“怎么搞起来的?”
“喜欢看电影啊。”
“放大,好名字。”
“说说。”
“生活是放大的电影,电影是放大的生活。”
“说电影。”
“对于庸众来说:真实的存在,只要不是他们需要的,一律看不见;只要是他们需要的,虚幻的也是真实存在。”
“支道了,我说你吧,还是没改。”
“什么没改?”
“总要赋予电影以现实和人生的意义。”
“那你说说?”
“就电影论电影么,镜头里的真相,哪怕放大再放大,也仅仅停留在镜头里。真实的生活中,哪怕放大再放大,真相一样被掩盖,乃至可以消失。”
隔着办公桌,和温嘉仁相向而坐的支道了,感觉到有些不适,身体很僵,动作也不自然。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适的原因是温嘉仁不抽烟。在科室,跟林大宇在一起,林大宇是一支接一支,支道了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跟烟雾,好像习惯了烟雾中的自由进出。而不抽烟的温嘉仁,以及特别干净而冷清的办公室,反而让支道了不自在了。
支道了来到朝南的窗前,向下望去,工厂大门的两边,各有四五间整齐的平房,看外墙跟屋顶,应该有些年头了。支道了没话找话:“那是做什么的?”
温嘉仁走近窗户,阳光正好晒在他脸上,他偏一偏头,又看了一遍,说:“工厂最早的厂房,现在是仓库。我们主要生产围巾跟内衣,都是出口的。羊绒是主要的原料,都放在那里。”
支道了第一次参加放大观影会集体活动,就在当晚,2006 年的正月十六,地点是温嘉仁的工厂四楼。会前,先吃简餐,就在温嘉仁工厂的食堂,食堂在一楼,靠着南墙,单独的一排平房。观影会共计二十人,正好两桌。
简餐八菜一汤,不喝酒。吃饭的时候,温嘉仁一一给支道了做了介绍:财政局办公室秘书小刘、政协文史办主任老曹、高中语文女教师小高、建委宣传委员小李、作家协会副主席老于、地税分局的孙局、公安局政委司机老陈、工会分管宣传的老宋,等等。支道了也没法全部记住,但是后来,支道了注意到了,这些人其实都不是普通的电影爱好者或者影迷,他们的会员身份背后,都另有社会身份。轮到支道了,温嘉仁介绍的时候说:“我同学支道了,老影迷,传染科医生。”
简餐后集体上四楼,一楼到三楼的车间依然机声嘈杂,白炽灯刺眼。观影会的长条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水果、瓜子以及茶水。今天看的电影,是韩国奉俊昊的《杀人回忆》。
看完电影,大家即兴发言,你一句我一句,不限时间,不限次数。
公安局的老陈第一个说话:“想想我们八十年代,也有这样破案的。怀疑你了,先抓来,打一顿,有的人扛不住了,就顺口招了,判了死刑的都有。”
老曹说:“这部电影的时代背景很重要,那些军队在做什么?在打学生,在抓反对派。
如果军队派过来了,后来的两个案件就不会发生。”
小高说:“看电影上的吃住,也跟我们八几年差不多啊。”
孙局说:“比我们好。你看那个大拖拉机,我们当时哪里有?还有,这是乡下啊,已经有烤肉店了,当时我们连肉还吃不上呢。”
小宋说:“吃住比我们好,科技手段差不多,你看破案,就一部破车。”
小李说:“里面有句台词,我印象深刻,说你们美国太大,破案需要科技,我们韩国很小,还没有老二大,破案只需要两脚。”
支道了听了他们的发言,心里有点抵触,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反正跟自己想象中的观影会不一样。那么,正常而正确的观影会,该是什么样子呢?支道了好像也不知道。
老于说话了,他好像是做了准备:“这部电影拍摄于2003 年,距离真实案件的发生时间,也过去快二十年了。导演是奉俊昊,他大学读的是社会学,不是科班出身。他的电影,一向关注社会现实问题,深刻且批判,是值得关注的一位导演。”
温嘉仁摆摆手:“我插一句话,说个花絮。
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宋康昊,或者说是电影中的朴斗满,面对镜头,绝望、不甘、愤怒、无助的眼神。这可是经典一幕啊,你们知道怎么来的吗?据说啊,奉俊昊跟宋康昊说,你看着镜头,感觉快要射精但必须憋住的感觉。”
大家一愣,欢笑、狂笑、大笑、偷笑、私笑立刻汇成一片。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温嘉仁说:“大家静一静,请我的老同学支道了说几句。”
支道了说:“批判现实主义,本来是中国电影的传统。我们也有借助破案来针砭现实的电影,如《405 谋杀案》。可惜了,现在的中国电影,把好的传统丢了,即使拍了,也未必能上映,更别说有好的反响。我们到底在怕什么?怕电影本身?还是怕电影观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