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

作者: 赵荔红

“啪”的一声,她撞上办公室门,声音在空荡荡的走道回荡着,消逝于深处。所有的门都关着,不知还有没有人在。走道灯光通明,散发着油漆、胶水和墙面涂料的混合气味。三个电梯门同时在她面前无声打开,其中一台电梯将她吸入,三面镜子映出三个她。镜子有些变形,将她的身子拉长,胸肚大,头脚小,如同一个纺锤:脑袋像颗乒乓球,直接安在肩膀上,双腿如圆规又细又长,两只脚尖尖的……她穿着过膝羽绒服,帽兜兜住脑袋,一条羊毛围巾在脖颈绕了几圉,直顶着下巴,加上口罩、眼镜……不熟悉的人,轻易认不出她。出了电梯,走几步就是闸机口,她把身份卡放在感应处,脑袋对准闸机屏上的三维头像,尾椎处升起一种紧张感——假如身份卡失效,她会被关在大楼里——“嘀嘀”两声,顺利刷卡出闸机,她松了口气。

大堂宽大、敞亮,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放一张前台桌,两张空椅子,桌后的白色背景板上“××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几个金属大宇闪闪发亮。大理石墙面、地面又光又亮,映出她的身影,她拖着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会滑倒。其他门部落锁了,只有左侧虚掩着一扇门,门边立着一台AI体温传感测量仪,屏幕上映出两个她,一个是逼真影像,一个是红外线传感影像。后一个她,在紫红底色中,躯体呈黄色,脸上好似蒙着一块白色面膜,没有五官,眼窝处是两个黑洞,吸气时,嘴巴部位现出一个黑洞,呼气后又恢复成白色。一具僵尸,一个鬼魅。她厌恶又受虐似的盯着那个僵尸影像看,机器发出单调的声音林温正常。

一出大楼,她就将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收起来。卡上写着她的名字,编号0785,卡边挂着她的办公室钥匙。一整天,她脖子上都挂着身份卡和钥匙。这个卡,标识她的身份,依靠这个卡,刷电梯,刷门禁,过闸机口,到食堂吃饭,到超市购物,到咖啡馆喝咖啡……是不是她本人无所谓,只要持这个身份卡,就等于她在活动。卡在,她就存在,卡所经过的轨迹,全被记录下来,那是属于0785的一整天的生活。若是遗失了身份卡,在这栋楼里,她将寸步难行,她的一整天,也就等于零。

将身份卡收进包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大楼。准确地说,这是办公楼群,由四栋一模一样的办公大楼组成。每栋楼四四方方,共二十二层,每层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每间办公室,又用胶木板分割出大大小小的隔间,按照职务大小,员工分占着不同的隔间,职务高的占大间,最小的也拥有一套办公桌椅。四栋办公楼,共用食堂、超市、咖啡馆、健身房,员工吃喝拉撒都在楼里,楼中间还围了一处空地,种些植物,有些椅子,供员工抽烟放风。虽已下班,每个洞口(隔间)映出走道灯光,外墙面皆为玻璃,反射着灯光,这使得办公大楼通体透明,矗立在黑蓝色的夜空下,闪闪发亮如水晶堡垒,又像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蜂巢群。每天,无数个她,不同编号的工蜂,在这个蜂巢群内的一个个隔间,进进出出。光照之下,全无阴暗死角,如在放大镜下,每只工蜂通体透明,眼睛、翅膀、尾刺、肠道,一清二楚。

她收起卡,摘下口罩,长长吐了口气,似乎要将那个编号0785的她,留在大楼里。另一个她,金蝉脱壳般逃了出来。

一种极大的倦怠感涌上来——真是累极了,无力举步的那种累。像是踩在棉花里,怎么使劲也不踏实又像裹在蚕蛹里,无数蚕丝缠绕着她的手脚、头脸,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来不及化蝶,就憋死了。她似乎走在隧道里,又黑又长的隧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累极了,忘了最初的恐惧,只想尽快通过隧道又似乎在一个救生圉里,涨潮时越漂越远,她拼命呼喊,左右前后一个人也没有,救生圉正在倾斜也似乎在爬楼梯,走不完的台阶,盘旋而上,越往上走,越觉得眩晕,膝盖发软,腿脚肿胀,她一步也不想走了,就站在楼梯上……

是工作压力大?她问自己。好像不是。多年前,她是这家省报的头牌记者,一线采访,深度报道,整版整版都是她的文字。策划选题方案,联系采访对象,深夜赶写大稿,连续追踪报道,她干劲十足,从没喊累过。四十岁后,她不再干一线,转到副刊《笔会》,编发文化随笔类稿子。她处于流水线的中间环节,类似于工厂的产品质检员编辑提交上来的稿件,经她的手,删删减减,退回,重审,或传递给主编过审后,再发给编辑,排版,看校样,自己签字,主编签字,最后付印。每天,她会将当天做的事,一件一件记下来:回过的邮件,签过的宇,开过什么会,审过哪些稿,退过哪些稿,开过几笔稿费,寄出几份样报……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被她合理地划分成一个个小区块,每件事占其中一个区块,完成一件事,那个区块就涂黑填满了,像硬盘空间一样。所有的事,最终转化成数据,填进一个个表格,在电脑中储存起来。无数的数据,不知何时会用,但必须保存,以备查考。

她是只熟练的工蜂,依靠经验,就能将稿子编好。用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循着固有节奏,完成该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不多花一分精力。一个新点子,一个新选题,一个新作者,任何不明确、不稳定、突然冒出的事,都会耗费她的心神去思考、去筹划,让她觉得累。校样一经付印,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拿到样报,也不想多看一眼。除了文章作者,又会有几个人来看她编的副刊?那些计划内的征订户,能浏览一下报纸,已属万幸,许多人看也不看,直接扔掉,最终是成捆地躺在废品收购站。十几年前,一个报纸编辑,多少还有成就感,如今那一点点成就感、荣誉感,也消失殆尽。她不想也无力去探究缘故,探究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只是熟练地、机械地完成规定动作,既不出差错,也谈不上优秀:只是将每个区块,一个个涂黑、填满。

她尽量避免开会。选题策划,广告营销,推举,轮岗,工会福利,年度计划,民主生活,各种培训,各种报告,各种文件学习……假如不去开会,时间会多出一大半,但多出的时间,也不意味着会多做事,她只是想,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但她不是一个硬杠的人,斗争也是需要精力的。实在逃不过去的会,她也会很配合地参加,很配合地说话。会议上,她不积极发言,也不会说负面的、会引发关注的话: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她发现,不发言是容易被接受的。她开始学铅笔画,一开会,就打开工作手册,在本子上描画竹叶兰枝、山水石头,看上去,她是在认真听讲,勤做记录。

微信成为工作的交流工具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在工作中。早上一睁眼,短信指示灯一闪一闪,有人在微信上说话,在催促她这个那个,睡眼惺忪间,她已开始打字。晚上睡梦中她还在回微信。无论她是在电梯、厕所、饭桌、床上,无论凌晨或半夜,都有个隐形人在微信上,将意见、命令、建议、要求,一条一条发给她,不及时回复,或只回复一个符号,皆属怠慢。她不停地接收指令、传达意见、解释回复……极小一件事,打个电话几句话即可商定的,不得不写上一堆文字对方若语音留言,不得不戴上耳机听,回复若与提问时间错开,问题依旧存在,反反复复,一件小事会拖上好几天。她尝试过打电话,好似犯了失语症,又觉得打扰了人家,久而久之,也只在微信上沟通了。同事就在身边,谈事情还是通过微信。有时,她会怀念从前,泡茶,说闲话,谈事情,打电话,吵吵嚷嚷的办公室,充斥着人的声音和气味。如今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全都埋头在微信上沟通。一天下来,她已精疲力竭,写下那么多宇,再也没有力气写文章或阅读文字。一天的微信沟通结束了,还有第二天的,一天一天微信,一条一条微信,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是由微信拼接的……

她离开大楼,没入夜色中。十二月的风,阴冷潮湿,她打了个寒噤,裹紧围巾,将口罩重新戴上。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前后,纵横两条大道,大道两边,一栋栋高楼高傲地耸立着,刺向夜空。一辆接一辆铁皮车,从她跟前闪过,LED车灯远远扫射过来,凶猛地刺破黑暗,将一切映成亮白。刺目的灯光下,她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知身在何方。——这些钢筋水泥大楼,这些铁皮车,这些LED灯、监视器、测温仪、AI人脸识别器,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她,拥有凡人肉身的那一个,是多么无能,多么单薄,多么孤单,多么渺小啊……

进地铁站,一股暖气涌上来,眼镜就白了,几乎看不清。她一手摘眼镜,一手拽着手机——出示健康码,在闸机口扫码进站,都得靠智能手机什么都可以丢,丢了手机,那就寸步难行。体温测量仪报出她体温正常,虽然刚刚在单位测过,但她还是感到莫名紧张。通向安检口的通道两边,围着亮闪闪的不锈钢栏杆,大家一个个排着队,像是串在铁杆子上的烤肉。三名黑衣巡警立在栏杆外,上帝般审视着每个过客,其中一个,威严地招招手,拦下排在她前面的一个青年男子,让他出示身份证又朝她挥挥手,她就佝偻着身子赶紧走过去,有种逃避检查的侥幸感。安检口两边各立着一名穿白色防护服、戴防护面具的安检人员。她极配合地打开帆布挎包,一个“大白”弯腰朝她包里看了看,就宽容地挥挥手让她过去了。——双肩包得脱下,放在传送带上,人包分离,过完安检,重新背上沩了省掉麻烦,几年来,她总是挎一个敞口帆布包,随时打开,随时接受检查。

站台上人不多,清冷昏暗。靠椅上坐着的人和零散站立的人,一律低头看手机。站台屏幕上无声地闪着广告,显示着一分一秒缩短的地铁进站时间。一声哨响,地铁呜呜叫着滑行过来,停靠时,发出尖利的、令人牙酸的啸叫车身颤抖了一会,门“唰”的一声打开。她进入最后一节车厢,找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为了避开人流高峰,她常常推迟下班:高峰时非但找不到座位,还得与人面对面、背贴背挤在一起,难以忍受。如今,她可以从容笃定地坐在座位上,前后左右都没人。她一坐下,就将包包搁在大腿上,把羽绒服帽兜拉起来兜住脑袋,又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加上口罩,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她靠着自己的帽兜,嗅着围巾气味,闭上眼睛。

这是起点站,步行到她单位只要六分钟,许多同事也是乘这条地铁线上班她将脑袋缩在帽兜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避免与同事打招呼。其实她多虑了,同事的想法也与她一样,或垂头看手机,或闭目什么也不看。每个人周身.部下了个金钢罩,脸上写着“别理我”“离我远点”。只有个别年轻人,突然会在对面座位叫她:“××老师。”她愣一下,睁开眼睛,对方包裹太严实了,一时间没认出来,那小伙就拉下口罩,她才含笑打了招呼,说几句:“这么晚才下班啊?”“今天天很冷啊!”“你家住得远吗?”“哪个区——哦,路上也要一个半小时啊——”然后大家又没话了,各自沉默起来,她重新把头埋进帽兜里。

中午吃饭时间,她也尽可能错开高峰。这样,进电梯时,她就不必与同事挤在一起,不必点头打招呼,若别人与她说话,她又总得想着答些什么。错峰吃饭,还不必排队,碰到的人也少。她挑好了饭菜,端着盘子,向角落无人的桌子走去,或是选一个靠窗的高脚桌凳,像只猴子佝偻着,吃着饭,看看窗外,看看手机。陌生人她更不愿挨得太近,在咖啡馆,在肯德基,她总是选择一个人的位置,对着墙,对着窗,最好隔开一个人。这样,她就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着东西,发着呆。

总有人突然冒出来,热情地向她招呼着。她只得站住,礼貌地摘下口罩,含笑答应着,说着:“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菜啊?”“这个点几乎没什么菜了。”有时,她与人这样来回说了好几句话,客客气气道了别,各自走开时,还在纳闷:“这人是谁?”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刚刚那张脸,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看那人说话的神色,显然对她相当熟悉,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何地与此人发生过交集沩啥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这种健忘的尴尬.有时敷衍过去了,有时说着话,脸上流露出困惑,若对方又是一个细心的人,就会笑着说:“我是×××呀,想起来没?”“哈哈哈,真是……”她的确记不住人名,以前也发生过,将某人的姓张冠李戴到另一个人身上。近来,这种状况越发严重了。

不只是记不住人名,她还总是忘事。因为健忘,总闹出麻烦。为了避免麻烦,她又分外的小心谨慎。比如因为水管脱落,导致家里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从此她出门必定关掉水闸。有一次出租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她还是要叫司机开回去,爬上楼,检查一下水闸的确是关了,这才重新出发。又有一次,猫自己开门,跑到庭院,差点丢掉,从此每次出门,她都要反反复复检查庭院门是否关好,有时才刚检查过,又不确定,再回去查一查。晚上睡觉前,她要去厨房好几回,看看煤气是否关好了,窗户是否打开,打开了有没有扣上搭子。在外面,每次从座位起来,她都要反反复复地看是否将手机、眼镜等物品落下。越是仔细认真,越是神思恍惚,她真的就将东西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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