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的留守学生手记(2021)
写在前面
我记录的是我二十五年来与留守学生们在一起的真实经历。这些孩子,我陪伴他们从童年走到少年,他们陪伴我从青年走到中年。
文字的内容,是我和留守学生们相处,我对留守学生家庭走访以及孩子和家长们谈话的记录,部分内容源自留守学生们写的日记……
为了孩子们的隐私,文中留守学生及其父母的名字都有改动。
冯幼琦
冯幼琦,女,2008年11月出生,2015年入学,就读于湖南省湘乡市育塅乡上山学校,2020年于乡中学读六年级(该地区有些中学为了减少生源流失,故设六年级,下同),2021年留在乡中学读初中。
父亲冯荣,电工,于冯幼琦出生前即在外打工,地点不固定。
母亲陈芳,有时随丈夫外出打工,有时在湘乡市区打工。
爷爷
家里地坪里侧,有一座“柴山”。这“柴山”是女孩儿冯幼琦引以为豪的,她伸出手臂,用手比画着给我介绍:“柴山”大概有校门口那棵桂花树那么高,一间房子那么大……
奶奶一面刷着锅、涮着碗,一面跟冯幼琦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爸爸和姑姑小时候挨揍的故事。说到未了,奶奶停下干活的动作,伸出右手,用手指朝冯幼琦点一点,叮嘱她:“你要听你爷爷的话啦,不要和爷爷顶嘴,莫惹他发火。”
奶奶说这些.为的是让父母都不在家的冯幼琦有个怕的人。
弟弟妹妹年纪小,服从管教。
冯幼琦领教过爷爷的“凶狠”,那时候她已经长大,都快十一岁了。那是一个不用上学的清凉的早晨,正对着高速铁路高架桥不过两百来米的堂屋里,不锈钢边嵌大理石板的餐桌上,只有一碗炒包菜。从睡梦中醒过来不久的冯幼琦坐在桌子的一边,端着白米饭,向那碗包菜很不情愿地伸出筷子。她夹了一点包菜,放在嘴里嚼了嚼。包菜又硬又脆,有一股生涩的味道。她把碗筷“啪”的一下撂在桌上,瓷碗碰着人造大理石板的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对面的爷爷抬起头不悦地看着她,发出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哼”。十一岁的冯幼琦听到了爷爷的警告,但醒来不久的迷糊使她没有在意,她嘟囔了几句,结果被爷爷扇了一巴掌。

冯幼琦不记恨爷爷。
除了妈妈,家里每个人都怕爷爷.奶奶怕爷爷,爸爸怕爷爷,已经出嫁了的姑姑怕爷爷,她也怕爷爷,比冯幼琦分别小三岁和六岁的弟弟、妹妹就更不用说了。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日子,他们仨服爷爷管。
这“怕”有对爷爷的畏惧,更有对爷爷的尊敬。爷爷是这个农村家庭里有文化的人,他念过古书,哪家哪户有人去世做道场,他会被请去“念文”,家里的什么东西坏了,爷爷会修,砍柴、做农活,也是他一个人在忙。闲着的时候,爷爷读书、看报,很少议论东家长西家短。何况,冯幼琦永远也不会忘记,人生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是爷爷买的:捉蝴蝶掉到田里,爷爷背着浑身泥巴的她回家,爷爷的大脚板,一步一步踩在长着荠菜和艾蒿的小径上……
爸爸
爸爸一回来,别的事都放在一边,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到学校来看他好几个月不见的宝贝女儿。两人站在一块儿,都是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只是爸爸的肤色更黑些。他有双大眼睛,乌黑的眉毛像一把短而有力的匕首,敦实的身材,让整个人看起来有了几分鲁莽和火爆的味道。冯幼琦乍一见到爸爸,愣愣的还没回过神,像做梦似的任由爸爸拉着自己左转右转,看看长胖了还是变瘦了,有没有长高。爸爸这时总是眉开眼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一副刚中带柔的样子。爸爸在校门口吸烟、刷手机等女儿放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冯幼琦慢慢回过了神,一些零乱飘忽的想法逐渐在脑海里沉淀,等一放学,她跑到爸爸身边说,她想参加朗诵比赛。
爸爸眉头一扬,说:“那就参加呗。”
冯幼琦噘着嘴,眼睛盯着自己在水泥地上划圈的脚尖。她说:“老师说要统一服装,让我们先问问家长同不同意出钱买衣服,同意的才让参加。”
“同意!只要对学习有帮助的,爸爸都同意!”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嗓门挺大,正走出校门的学生有几个仰头打量他一眼,又扭头看看冯幼琦,了然地笑一笑。爸爸的嗓门大,这既和他工作的环境有关,也和他此时的心态有关——他是不会委屈女儿的。因此,除了嗓门大,还有一种豪气在。说完这些后,爸爸小声问冯幼琦:“要多少钱?”
几分钟后,冯幼琦已经从爸爸口袋里成功掏出了钱,一张五十元,一张十元,一共六十元,她要交到老师那儿去。老师在网上看了几套合适的衣服,还没有决定买哪一套,说先收六十元,多退少补。
冯幼琦背着书包坐上摩托车后座,伸出细细的胳膊环抱爸爸结实的腰身,她踏踏实实感到是她的爸爸回来了。摩托车载着父女俩,迎着远处西斜的太阳穿行在田野和山林间。
“爸爸,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爸爸,你带了好吃的回来吗?”
风很大,她必须得扯着嗓门喊话,爸爸才能听见。
爸爸回家第一天,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孩子们叫着跳着,抢着吃爸爸带回来的零食,妈妈一面嗔怪爸爸“你就惯着他们”,一面骑上摩托车去仁美塘买肉,爷爷拿着网去池塘打鱼,奶奶则把灶膛的柴火烧起来。如果不是春节,不过一两天,爸爸还没待够,妈妈就会催他出去干活。爸爸赖着不走。再过一天,爷爷奶奶开始帮妈妈的腔。他们都说:“你不出去赚钱怎么行?”爸爸只好老老实实背着包出去了。
只有一回,妈妈没有催爸爸出去。爸爸回来,春节过了,元宵节也过了,妈妈一直没有催爸爸,不仅没有催,还拉着爸爸不让他出去。爸爸在家待了好久好久,久到冯幼琦都觉得奇怪。妈妈对冯幼琦说:“赚钱是重要,但命更重要。现在疫情还没有结束,爸爸出去做事有风险,等安全了再去。”
这一次,爸爸回来过年是顺带看眼睛的。他说他的眼睛又干又涩,还老是眼花。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妈妈陪着爸爸到湘乡市人民医院。
下午回来,奶奶问:“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手机看多了。医生叫他少看手机。”妈妈一面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一面回答奶奶。爷爷奶奶听了,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爸爸是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家里的日常开销,奶奶的医药费,都靠爸爸在工地上千活赚钱来支撑。爸爸是个电工,以前,在广东,在山西,在各个又远又不固定的地方干活,妈妈大多同爸爸一块儿在外面,既有个帮衬,也能多赚竺钱。后来,奶奶身体差了,住了两回院,不仅管不了这么多孩子,自己也需要人照顾,妈妈就回家来了。
冯幼琦读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在长沙找活儿。这下好了,不到两三个月,他总要想方设法回来一趟。
“你看咯,手机玩多了,把眼睛给玩坏了。你回来这么几天,损失几千块钱。”爷爷奶奶一出去,妈妈就数落爸爸,“明天就出去。你不去做事,一屋子人喝西北风。”
爸爸不辩解,望着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嘿嘿傻笑。妈妈在爸爸面前很有权威。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提着包在妈妈的“押解”下去搭车。爸爸在长沙的工地上很挣得来,妈妈说,爸爸在家待几天,就损失几千块钱呢。
妈妈
有几年,妈妈怀疑自己和这个大女儿八字相冲。她对付冯幼琦的方法之一就是把女儿关到屋子里,让她自己反省。当她对冯幼琦表示头疼的时候,婆婆经常发表相同的看法:“一点都不让着妹妹”“对弟弟也没什么耐心”“讲都讲不得”“脾气硬有杂天大”……如果她们知道,冯幼琦对妹妹的怨恨,是从妹妹还没有出生就开始的,准会吃惊得张大嘴。
冯幼琦是这一家子第三代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她记得,在弟弟妹妹出生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姑父……所有的人,全都宠着她。她三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那时她还不懂得争宠,何况弟弟一岁多的时候,被检查出了智力发育上的异常,本就是个可怜的孩子。等她六岁的时候,妈妈又生下了妹妹。妹妹分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爱。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六岁生日那一天,爸爸打电话回来,让爷爷奶奶带着她和弟弟去医院。妈妈快要生了,住在医院里,爸爸在那儿陪护。爸爸说在医院给冯幼琦过生日。他们去了,病房里十分热闹,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家的目光都轻轻地落在妈妈那隆得高高的肚子上,兴奋地谈论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爸爸和妈妈问她:“幼琦,你说给妈妈肚子里的宝宝取什么名字?”大家把目光转向她,为的是等待她说出给宝宝取的名字,没人关心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们关心的是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冯幼琦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这种失落影响了她的脾性。
从此,她讨厌上了妹妹,妈妈和奶奶对妹妹的维护更令她愤恨。
在这件事情上,她不记恨爸爸。爸爸打电话回来,让他们去医院之前,首先说的是“幼琦今天生日”。她更不记恨爷爷。因为爷爷,她吃到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那天,他们从湘乡市人民医院出来,快要走到车站的时候,她透过街边明亮的橱窗,看到了一个在白雪般的奶油上铺满鲜红草莓的生日蛋糕。那草莓仿佛长了双忽闪的眼睛,引得她一直扭头看着那个蛋糕,店里溢出香甜的味道更是粘着她,同她一起上了从城里开往白田的班车。她拉了拉爷爷的手,小声地央求:“爷爷,我想吃那个草莓生日蛋糕。”打她看见那个蛋糕,看见蛋糕上的草莓,她就忘记了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忘记了自己窝了一上午的闷气。爷爷望了望蛋糕店,又看了看孙女,站起身。奶奶带着弟弟坐在另一张座椅上,阻止爷爷,说:“别惯着她。马上要开车了,你还下去啊。”爷爷犹豫了一下。冯幼琦哭了起来,直嚷:“我想吃生日蛋糕,我想吃草莓生日蛋糕……”
爷爷下了车,一路小跑,往蛋糕店跑去。
爷爷一下车,不到一分钟,车就开动了。
那天,爷爷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比她们晚两小时,奶奶已经做了午饭让大伙儿吃过了。爷爷喘着气,黑黝黝的额头上满是汗。他的手里,提着冯幼琦渴盼的那个草莓生日蛋糕。
我会经常和同学们一块儿聊天。
“我妈老是向着妹妹。”
“我妹妹一闹,她就怪我怎么不管好妹妹。”
“我妹妹一哭,她就问我是不是欺负妹妹了。”
“无论什么事情,不管谁对谁错,她都会说:你是姐姐,她是妹妹,姐姐要让着妹妹。”
“我问我妈妈妹妹怎么了?年纪小就可以不讲理吗?”
“我比你小那么多,你为什么还可以打我?”
我注视着感到委屈与不公的冯幼琦,不指责也不评判,只是听着,有时问上一句,使冯幼琦在卡了壳的地方得以继续讲下去。
还有很多同学也参与这个话题。当哥哥姐姐的似乎总是“背锅侠”。
冯幼琦既是一个讲述者,也是一个旁听者。她慢慢地对妈妈和奶奶的“偏心”不那么耿耿于怀了,在以后的聊天中,她可以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自我调侃:“我总是那个替我妹妹背锅的人。”她觉得,“背锅”这个词很贴切。她也不那么讨厌妹妹了,自己是妈妈的女儿,妹妹也是妈妈的女儿。

冯幼琦写过这样一篇日记: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妈妈接到了一个电话,说爸爸做事的那个厂里缺做饭菜的,想让妈妈去,而且工资也不差。妈妈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