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秋初凉
作者: 栗温初秋风凉,我与同伴们正备制冬衣。管家过来传话,今晚的宴会要我帮忙。
自然不是列席,我一介婢女,即便在韩府有些年头,也不是可与这群南唐国的达官显贵平坐的。某种意义上,与他们平坐的也有,那都是身怀技艺的人。那如弱柳扶风的,身姿或婆娑或蹀躞、以肢体动情的,那如意气风发的,丝竹或鼓噪或撩拨、以弦音动心的,或抒发他们抒发不得的情愫的,或表达他们表达不出的感怀的。可以说,他们是彼此交心的人。
这府的主人韩熙载,我称之为先生,是因他教会我识字、作诗,我视之如恩师。何止是“达者为先”的先生、师父,他能摒弃这个时代尊卑贵贱的秩序,将其视为“所谓的”,视我为孙女,和他的孙辈一起学习。他已成为我的敬仰与方向。可惜我只是婢女,没有途径为他向世人歌颂。而南唐进入当今皇帝的时代,年逾花甲的先生心志上日渐衰颓,那不是出于他身体的衰落,是他对南唐的伤感泛滥限制了自己的行为。我也逐渐为先生悲伤——昔日的敬仰与方向自己都迷失了,我便更迷惘了。
我见到的时局,先皇帝保大年间接连失地,随后赵宋代周,皇帝屡次向宋进贡;那么,这个帝号可以保留几年,这个帝位又可以坐几年?哪怕除去帝号,俯首称臣,又能苟得几日安宁?我不敢想。我都如此,何况是为君谋的兵部尚书。
南唐,世人所称。割据东南方的小国罢了,不是奉大唐的遗命,如今看来也没有大唐那般逐鹿中原、吞吐天下的气魄与能力。李渊的唐朝国祚二百八十九年,其藩镇割据的末年是唐政权的结构性问题,非一时半会能扭转,于是滋生了许多势力蚕食巨人的尸体,盘踞一方。我的南唐便如是,大唐已故去,如今这偏安一隅的朝廷,只是借唐起势;此势借得不得力、不讨巧,就好似前头所有想借旧势力的名头兴业的朝廷,借来的都是衰颓之势。究其原因,国号、帝号都只是名目,支撑他们野心的建构未能跟上社会的变迁,而一味地为前代辉煌招魂,未能找出此番动荡的本质,那么趁乱而起的他们只能是所求甚大的打劫者,而不能如他们所愿的那般成一番事业。他们不明白,他们能起势,靠的是打劫现有秩序,而他们想成事而兴其业,要能靠重建秩序,而非吃脚下寸土已在乱世消耗得差不多的老本。于是,在乱世中,那些地方政权无论是囿于结构问题而衰退,抑或人事党争消耗了根基而垂危,最终都如走马灯般,三两成群,无序登场,仓皇而退。
只是面对这些,朝廷要员都在叹气的,我一介婢女又能做些什么?至少,从韩府窗棂看出去,看到的天,还是安稳的,只是初秋的风已经足够让人打冷颤,吹得竹叶暴躁,吹散了江左江南的热闹,为它的繁华笼了一层阴影。
不过和别地不同,韩府总是热闹的;即便不热闹,先生也总有办法创造条件,让它热闹。先生有这世上所有文人都爱的追求,只不过他的追求极致了些。他喜欢舞乐、美酒、文墨,这些喜欢建立在他对士人风骨的理解上,就呈现出如今热闹的样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惜家财,不谋明日,只求尽兴在今朝。他在家养了不少艺伎,也与太常寺、教坊司的官员熟识,于是舞乐的宴会在家少不了。
他也好客,交友广阔,又因是南唐的三朝老臣,加之精通音律、擅于书画,慕名拜访他的人不少,想与之交好者甚。这不,近两日家里就留了客人。我作为府上资历颇深的婢女,多少有事需要我打点。虽然不是我一人作主,先生又让我不要放下少时习书画的底子,分摊到我的事务不多,但因为在韩府的时间长,总有事情找到我,也总有些事只能我来做。
我是出生在韩府的。先生之所以对我例外,除了他常提及我天资聪颖,还有我祖父的缘故。祖父自然也是家仆,不过那是他后半生的事;先生的原籍也是我的原籍,他的父亲回家乡时出了意外,被我祖父所救,祖父贫苦,因有这份救命之恩,便跟着来到他家,埋下我这份际遇的渊源。
我所谓的天资,其实是一些小聪明。譬如,我擅长记人记事,基本上能做到过目不忘,看得懂唇语,善于观察,行动灵活。这里还有段趣事,幼时好奇,学着舞女的样子练舞,反被他说自己很适合练武。不过我生性贪玩,练舞或练武都太辛苦,我不可能坚持。他希望我掌握的书画,我也少有长进,平常人罢了。
这么一会儿,从偏房走到内厅,我就在内院的景观里察觉了异动。可当我提着灯笼,仔细去看那片菊花丛,疑影却消失了。在洞察力这方面,我不会出错;这儿确实另有人息,哪怕我连完整的影子都没捕捉到。
入了秋的戚家山,尚有夏的余温,只是夜里被竹叶带入了风,起了冷意。秋菊早早接收到江南要变天的讯息,长出蓓蕾;不过时节未至,花也差点火候。往常,还需一个月,庭院就会是热烈的秋菊盛宴;菊是名士,脱俗的它高雅,清丽的它高洁,因可入药还被赋予了吉祥长寿的意象。而在我眼里,她便是热闹的、丰饶的、充满人烟的,或许是因秋日里数它最秀丽,在寂寥里它能带给人安慰与欣喜。先生也喜欢菊花,于是菊花肆无忌惮地开在府上,颇受宠。
走过一小段檐廊,绕过一株黄栌,就到了宴会地。我今天系的丝绦就是黄栌的颜色,在浅色的衣裙上,提了些亮色,好进入热闹的世界。
还未进门,就已经听到琵琶的轻灵,如推给我一番雾气,以踏入这别有洞天的所在。可我还是疑心刚刚瞧见的那团阴影,不知飘向何处,就站在门槛前,张望。
“素哥,站这儿做什么?大人们等你进去。”门里出来一人,拉着我就要跨过门槛,着急得很。
素帛是我的名字,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人会叫我“素哥”,就好像面前这位梨暖;只因我少时的性子可用“顽劣”来形容,遂得到这个男性化的称呼。
“能有什么事儿,这么急?”我被她拉着,两三步就走到了屋内屏风前。
“李家妹妹的琵琶演奏开始了,你不是想听吗?”她倒是贴心,记得我的喜好。
这位李家妹妹,叫李媺,是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妹,我要是没猜错,今天李家明也来了。
不过我还没看着人,心不在焉的,就和屏风上的老山松撞个满怀。怕弄坏了它的意境,我用手扶了扶这张折叠屏风的边角,幸而它让我扶。我留神在这棵老山松上,道:“画得是好。”
“我家老爷的笔墨还能差?要不然怎么这么多人求呢?”她的语气,也是全府上下对先生作品的统一态度。或许是待久了,都喜欢上了先生的书画,又或是泡在外界对先生的赞美之辞中,连带我们这些家仆都喜不自胜起来。
梨暖这丫头拍了拍我的肩,说:“我还有事要忙,这儿你来照管。”
她行色匆匆,就为了赶上这府上宴会的节奏。而我向来以敏捷著称,在她走出屋子前,我拉住她的衣袖,说:“梨暖,帮我留意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件事。”我也说不清那团疑影是个什么,不过梨暖应该懂我的意思。两人自小在韩府长大,有这份默契。
看她迈出门槛,我才转身走进屏风提示的世界里。和外头初秋气象很不相同,里头被热闹的气氛点燃,一股暖意乘仙乐将我捕获。我扠手示敬,向先生请安。
先生看到我来,将我叫到他身边。他在屋子的里头,坐在一张坐床上,一张小漆案旁,同坐的是状元郎粲。好一个状元郎,意气风发,连坐姿都符合他的境遇。瞧他的样子,真让我羡慕:红袍黑巾,眼神炯然,眉宇里是光亮,举手间是气韵;他拿执壶倒酒,仿佛是拿笔墨挥洒,文明的过去在他的心胸里,生民的未来在他的实践中。我在他身侧站了一会儿,隔着坐床的围屏,投去的尽是钦羡。我是该许愿来生做个男儿,还是该一脚踢了这个无耻的规矩,让巾帼也作幞头?
我没着急走近,先打量了环境。来者都是熟人,有教坊的,有共事的,还有常拜访的。主人肆筵设席,嘉宾拨弦以和,乐音从人声里蹿出,流转入人生里;在座的,各个都在侧耳听,各个听得都不同。而我,却听出了穿越时空的轻灵。杨泉在《物理论》中有云:“皓天,元气也,皓然而已。”若真是皓然之元气,那是否有办法使天的不同状态、不同时态在某种机会下耦合、交叠,实现穿梭,也好让我见见这琵琶声里跳脱出的异世界。
我绕到床榻后,看向里屋,那儿有一张设了纱帐的床,被褥散乱,压着一琵琶。见此,我便唤来一婢女,让她打扫,自己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走向坐床的另一边。托盘里是两注壶、两温碗,来为他们的雅兴助兴。
“我一直在找你。这是你喜欢的琵琶。”先生找我来,不过是为了听琵琶声。
这府上的都随主人,随性。
我放下酒,站在他身旁,随着宾客注目在横抱琵琶的李媺身上。她抱着个四弦琵琶,曲项朝上,用拨子轻挑,身体随乐音而动,观众随她而动。可不知怎么的,原本轻盈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躁,有序的急营造出了喧嚣,可这平地而起的喧嚣,却没有指向——是演奏者的心境如是,未来的风雨已经吹入她的心头,还是演奏者洞察了局中人的心思,挑明了秋日光景?
我下意识看向窗外,想知道是风卷残云,让人间陡然凄凉,还是屋内琵琶声乱了心、慌了神,让人不安。可窗外只有树影婆娑于窗棂,缱绻于人群外。这么一会儿,我的疑云又飘了过来,我绕到正门,推铜门环,在门口张望。
“怎么了?”一声呼唤,居然带着股精心烹制的饱满的肉味。
我又遇到了梨暖,她端着一盘香气扑鼻的醓醢,收了我的目光。
她想起来了:“哦,刚刚我都找过了,没有异常。”
“是吗?”我看着托盘上的酒菜,想了想,遂说,“那你再帮我一个忙。”
我轻声耳语,随后出门,绕着屋子看了一圈,确认只有驱赶暖意的秋风。应该是自己多心。
菊花开,石榴也该熟了。我摘了两颗彤红的宝石,捧在手心,想进门,却被一人挡住去路。他扠手行礼,我站在后头对他说道:“朱大人,尝尝石榴?”
姗姗来迟的是中书舍人朱铣,家里的常客了。他本要接过石榴,却被身旁的舒雅拉了过去,一同伴奏。先生的学生舒雅拿一笛子,正在听弦音,准备伴奏,而坐着的李家明早扣上酒杯,拿起檀板,为妹妹的琵琶曲增添音色。太常博士陈致雍坐得离李媺最近,身旁的王屋山见我来,想把我拉来同坐,我推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站远点儿看热闹。”
别人来,可能是“听乐”“赏乐”,而我每每在这类场景中就喜欢“观乐”。演奏者为了奏出或急或缓或婉转或蜿蜒的神形,听众沉浸于乐音结界里的模样,他们都是被乐音推着走入另一个世界的,而我就站在烟火气笼罩的地界,看他们的投入,有如欣赏一幅画。我的笔力一般,天赋更是普通,却因从小受训于文人画作,学到了些欣赏画作的能力与角度。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乐音斡染宾客的面目,鼓舞折带皴传移士人的兴致,我借形望神,望到了歌舞里帏薄不修的士人热闹中的孤独,也刻意让自己保持格格不入,好保持冷静。
冷静,是我洞察的基础。
不过,曲子还没听完一章,我便慌了。
“我的玉呢?”
郎粲看到我转身沿屏风翻找。
“姑娘,怎么了?”
“我的玉不在了。”
“‘彼其之子,美如玉’,又何须再找?”他如此回复。
这样的话,也只有郎粲这样相熟的人说,我能听得下。这一屋子的人里,也只有从他口中说出,才不轻佻轻慢——玩笑罢了。不过他确实是屋子里最放松的人——这里的人,有老迈无望前路的,有无人相识孤独行路的,有技艺逢生别无出路的,还有我这样的下人忙碌而无暇前路的。尚书夜宴的屋檐下,南唐士大夫的交际场所,看似热闹灿烂,稍微被风吹一吹,便揭开了灰蒙蒙的底色。所以,我才羡慕状元郎,能在大好年华放肆,尽享年华大好。他的眼前是光明的,他的笑是明媚的,他的步伐是轻快的,纵然有阻碍、有荆棘,他挥挥手,瑕疵便都听话地隐去了。这样想着,我多看了他一眼。
他正经回道:“长什么样?我帮你找找。”
“您是先生的座上宾,素帛可不敢差使您。”
那是一块饰夔纹的方形玉佩,难得透彻的月白色,陪了我二十一年,据说是先生给刚出生的我的贺礼。玉上饰夔纹本因画风沉重而僵硬,又因图腾刻纹的演变,到了当今时代已经极少应用,更是不入寻常百姓家,只是先生的郡望依然有纹饰此图案的习惯,我祖父于韩家又有救命之恩,于是当年就送了一个同乡的婴孩带故地习俗的饰物。我虽也喜佩玉,但唯独这一块,怕磕着碰着,不是日日都带上,今儿就挂在腰间。在偏屋和同伴准备冬衣时,玉还缠上丝绦,被我整理了一番;走到内院,心生疑影时,脚步迈上台阶,还能听到玉坠扫过布衣的利落声;倒是入了宴会,被琵琶勾了魂,没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