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籍记
作者: 周新华江景防(915-987),又名江景房,五代十国及北宋名臣,公元978年涉沉籍大案。
——题记
一
真正的神祇才能手持光芒。
侍御史大人看到的河神,如浮在水气里的白衣举子。河神把一捧光芒放在侍御史的船上,雷暴、狮头雹子、一路尾随的黑气,渐次退下。侍御史左手食指上的一条血印也消失了。
“大人,要小心。”白衣河神压低声音,“过了两面桥,那河段就不归我管了。”河神说完就消失了,复归为河神庙里的泥像。可侍御史知道,过不了前面的两面桥,会死的。
侍御史就是江景防。上一次他从杭州坐船到开封,是吴越国的臣,归来时已是宋朝的臣了。他希望这次进京,依旧有好运。所以,昨天他上岸去了趟河神庙,求河神帮他驱散这如影随形的黑气。
比起吴越国的偏安一隅,宋才是辽阔。
运河上风和日丽。一艘船追上来,有一中年术士手持小旗站在船头,旗上绣个“拆”字。这拆字术士自称是追着黑气来的。他总觉得,这黑气是一团扑往京城的杀气。眼前这船,运送的也应该是南疆蛊毒。江景防笑着说,这是一船皇家书籍,刚印好的《太平广记》。
嗯,太平。眼下正是太平兴国三年,天下太平啊。术士想跳过船来,他不信杀气会来自一堆纸。江景防不想与他纠缠于此,便从自己的名字里选了一字让他拆字。“这个字牢固,拆不动。不过我倒是觉得,”术士低声说,“先生将住进这间房,但不久又会搬出来的。”
江景防暗想,难道我的名字听上去像一间房子,这一辈子就得跟房子过不去吗?
似乎到了通都大邑,船只越来越多。一半的船,搭讪另一半的船,都有雌雄属性。江景防没心思关注这些无聊的船只,除了一艘船。那船上坐着一个女子,看到江景防就哭了起来。江景防顿生寒意,迅速移开了视线。
终于有一艘船跟自己有关了。船上的人还没等船靠近,起脚就飞了过来,如一只人猫。这是随从高二,他带来一个坏消息:兵马使已派人埋伏在两面桥了。
看来,这趟行程还是走漏了风声。江景防暗想,刚才那拆字术士可能是兵马使的探子,自己竟然还把名字中的一个字告诉了他,一定是眩晕症又犯了。吴越国可以有一千个人刺杀他,但兵马使老刘不可以。吴越国还在的时候,满朝堂只有兵马使和他私交最好。一夜间兄弟反目,这到底是谁的错?
江景防的脑子有些乱。他感觉高二在叫,回过神一看,自己左手食指又在流血。一滴暗潮汹涌的血,蹲踞在他的指腹上。高二从衣角撕下一条布,给江景防包扎伤口。再不包扎,老主人要晕血了。
河岸慢慢热闹起来。那些店铺,有卖酱瓜的,有卖虎骨糕的,有卖皮相的。“看,那么大的船。”岸边满脸白粉的女人嚷道。妓女的声音有出奇的号召力,岸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江景防四顾,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关注了。高二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正要发作,却被江景防制止了。要低调,眼下最要紧的,是两面桥这一关。
这一关到了。
南来北往的船驶过两面桥需要通关文牒。一页页查验,一艘艘查验,耗时极长。所以桥中央搭有一个戏台,叫两面台,供人消磨时间。两面台虽不大,这桥却因此得名,镇子也被人叫作两面镇。
老远就看到傀儡戏的布招。江景防上一次路过此桥时是二月。那天,艺人用挑竿把傀儡吊到他的船上,提线傀儡就在众目睽睽下钓上了一条鱼。活鱼。戏班班主特意下到船上,问这条鱼清蒸还是红烧。可江景防哪有心情管一条鱼,他心事很重。他说:“不烧鱼了,班主陪我坐坐。”
确实有心事。他二月份到开封,是陪吴越国的国君钱俶去的,举国归顺,这就是所谓的“纳土归宋”。宋朝皇帝一高兴,封钱俶为宋朝的公爵,把献国有功的江景防也提拔了。朝廷把钱俶留在开封,却让江景防独自回江南,收集朝廷指定的东西。要等这玩意送到开封,吴越国的纳土归宋才算得上真正功成。
离开开封前,右补阙、京东转运使王方贽摆了一桌,操着一口蜀地腔调说,等江景防再来京城,皇帝定有更高的奖赏。他取出一份通关文牒交给江景防,说是有了这,一路上方便。不过,运河上水盗多,运宝船还是征用民船好了,免得招摇。
眼下,这份皇家签发的通关文牒就在身上,却不能去报关。河面拥堵,前面的船不走掉,后面的船报了关也过不了,何况兵马使就在此拦截,报关等于自行暴露,不如静下心来看戏,见机行事。
今天的两面台,要上场的不是提线傀儡,而是药发傀儡。药发傀儡并无绳线牵连,全靠腔内的硝药燃放做驱动力。脱离了人手,傀儡依旧能够按照主人预设的步骤运作。
还有,药发傀儡因为要灌制硝药,腔体必须铁制,所以是铁偶。
两面台上,面向南北两侧的大幕同步拉开,神秘的铁偶现了身。铁偶的外面包着布,画着人脸。布与铁之间夹着充了气的猪膀胱,使得铁偶能浮于水。艺人把一只只铁偶挑到木竿前端,轻轻放置在南侧运河的河面,再点燃长长的引捻。铁偶先是死的,等到火线烧进膛,铁偶就像僵尸得令,霍地睁开眼睛。
河面上的人没见过这样的技艺,紧盯着铁偶。铁偶顽皮,从水面蹦到船上,又从这艘船上蹦到别的船上,屁眼里还冒着火焰。一时间,水面上硝烟弥漫。看客们透过硝烟,看见这些铁偶彼此不同,分别打扮成书生、荡妇、商贾、钦差、厉鬼的模样。对的,荡妇,不是烈妇。天下戏台,自古被烈妇把持,荡妇可以粉墨登场的也只有两面台。
跳跃中的铁偶展开双臂,拉出小小的横幅,横幅上有字。江景防注意到,铁偶在拉开横幅的同时,裆部射出了紫烟。
一支满载阴谋的箭射向两面台,切断了北侧的幕绳,幕布落了下来,盖住桥孔,遮住了北运河上那些看客的视线。看客们开始骚动,突破关卡涌向南侧。他们不想错过荡妇。
骚动很快演变成骚乱。南运河上,船只失序了,互相碰撞,传染着恐慌。有一艘船快速撞向江景防的船,那船头立着一张怨气深重的脸。他一惊,急忙躲进内舱,却看见了一个人。刚才看戏前,江景防就放了船工的假,所以此刻舱内不应该有人。
兵马使老刘盈盈一笑,弯腰拿起一本《太平广记》说:“冤家路窄啊。”
一只铁偶斜斜地飞进了舱内,展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字:太平兴国,天下太平。铁偶的下腹部吐出一股烟雾,吸到的人都有睡意。合眼之前,江景防看到铁偶嘴里在喷火,烈焰烧向了满舱的图籍。
二
“你的故事非常精彩,打动我了。”南守备对高二这么说。
“也打动了我。”北守备跟着说,“我们都信了。”
“我讲的句句属实。”高二强调了一句,“难为两位大人那么有耐性。”可南守备的耐性里,全是疑问。据他所知,《太平广记》还在编撰中,不可能付梓成书。北守备也在想,铁偶攻击江景防时,作为贴身侍从的高二为何不护主?高二解释了,铁偶喷出了暗香,闻者无不迷醉。他醒来时莫名其妙躺在小船里,而大船没了,估计烧毁了。
高二断言,江大人一定是喂了鱼鳖。
他还透露,江大人这一路来,几次梦见河神。每天深夜,大船船底总会传来敲击声。这如果不是河神干的,也一定是鱼鳖干的。是什么水底生物对一艘木船那么感兴趣呢?
北守备问道:“你确定江大人手上流着血?”高二点点头,眼前浮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北守备笑了:“我看,是江大人晕血致幻了。你这故事,倒是可以收进《太平广记》里。”
一旁,南守备在想兵马使的事。别看此刻南守备与北守备是同事,各管半个两面镇,这以前,他和江景防才是同事,吴越国的同事。江景防在朝,他戍边。他知道兵马使和江景防的私交一直不错。吴越国纳土归宋,兵马使一直是想方设法阻止的,但没拦住。兵马使真要下手,针对的不是人,而是船上的货。江景防地位尊崇,绝不可能押运《太平广记》一类的闲物。
高二并不知道船上运的是什么。他印象中,江景防常常屏退左右,一个人留在大舱里翻看这些东西。不管是什么,一定是皇家急着要的。江大人是为了护宝才遇了难。他央求两位守备大人,尽快奏请朝廷旌表江景防。作为随从,他能为故主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位守备答应了。帝国刚收服列国,急需天下归心,自然会为江景防这样的英烈树碑立传。不过,当务之急是缉拿嫌犯。从高二的证词里,北守备早就感觉到戏班班主脱不了干系。很快,派去调查戏班的人带回结果,整个两面镇都查不到傀儡戏班的记录,演出登记、住宿登记,俱无。
北守备叹气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做?倒是南守备聪明,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可能啊,不都留着嘛。”
戏班子用过的那些药发傀儡,内胆是铁制的,运河的流水带不走它们。
现在,终于有闲工夫俯视运河了。
别以为运河的水流都是一个方向,每一段的水源不一,故这一段顺流,下一段倒流。有些河段连接两条江河,这段水流会来回拉锯。假如两条江河势均力敌,那这一段就静水流深了。
运河的另一种流向是亘古不变的——货物的流向,从南到北。这个流向从隋炀帝开挖运河起就固定下来了。
站在两面桥上,能清晰观察这种轨迹。每日,大批的大船从南来,经过桥洞,往北去。船上运载的是大米、布匹、蔗糖、纸张、瓷器、茶叶、食盐、药材、乳香、菜油、腌猪肉等,还有花石纲的巧石、寮国的蛇妖。
从北往南的船上,运送的是隋炀帝。
当然,隋朝早就烟消云散了,唐没了,附着在大唐尾巴上的五代十国也快没了,南下之船坐满了宋朝的官员、僧侣和空气。
运河到了两面桥,河面陡然放宽,看上去如一根食道下到了胃部。也有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把运河比喻成血管,一头吸着另一头的血。
回看两面台。戏台很古怪,朝着南北两面。两面的木构件不同。这边的木雕,雕了花花草草,顶多是一头占城大象,那一边雕的是下山的虎、下凡的龙,描了金粉的木剑,寒光一闪,呼应着桥下的波光。
幕布上的图案则更具差异性,一戏一换,事先猜不到。比如这次药发傀儡的演出,背景图上就画着今年的生肖:幺蛾子。其实,太平兴国三年是虎年。
现在,十只药发傀儡就放在两面台的正中。
与两面桥连贯的两面大街,也以两面台得名。街上除了商肆、青楼,还有官署,各行各事,互不侵犯。有人在南边犯了事,只要跑到北边就没事,南边的官府不敢越界,北面的官府也不想多管闲事。反之亦然。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发生,整条大街戒备森严。
漏洞只有一个:戏台。两面台是朝着两面的,每次演出总有一个戏班子在上面来回走动,根本无法在台面上划出界线来。所以犯了事的人,都会选择在戏台上越界。
只要两面台不倒塌,永远会有犯罪者打它的主意。
药发傀儡事件就这样。本来两边的秩序都好好的,不知道谁搞了破坏,就在傀儡戏最高潮一刻,有铁偶意外失控,跳起来切断北侧的幕绳。虽然高二说的是有人放箭射断了幕绳,后果都一样:绣着幺蛾子的幕布落下来了,看客们冲过关卡,两侧的兵丁都不作为,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南侧运河,产生倾轧事故,船倾者九,落水者二十,溺亡者三。
事后,戏班子消失,如夜露遇到了艳阳。本来对戏班的调查只是个例行公事,现在好了,因为故意隐瞒行踪,加上高二的指证,班主成了嫌犯之一。另一个是原吴越国的退休将军。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干掉了江景防。
照例是南北联署办公,却只来了南守备。因为事件主要发生在两面桥的南侧,北守备认为跟他没什么关系,找了个出差的借口不来了。南守备巴不得他缺席,这样可以专心办案。这次他要审问的犯人,是十只铁偶。
打捞铁偶有个意外收获,捞上来一把铁斧。铁斧是在沉船处找到的,应该是凶手杀害江景防的凶器。至于沉船,已经散架,被流水冲走了。是不是烧毁的,说法不一,除了高二,无人看见大火,所以南守备也开始怀疑高二。
从水底捞上来的铁偶还是栩栩如生的。从它们的扮相上,可以清晰地辨别出角色。书生手持折扇,钦差戴着翘翅帽,商贾胸绣铜钱,那荡妇则衣着暴露的,或者说,活色生香。南守备明白,是这女子惹起了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