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里的血脉

作者: 欧阳国

清末光绪二十年(1894年),满目疮痍的清政府被迫对日宣战,中日甲午战争全面爆发。

时值酷夏,与硝烟滚滚的战场相比,距战场两千多公里的中国南方的一个偏僻村庄显得异常安静,而实际却是暗流涌动。贫穷带来的疾病和饥饿像一场残酷不堪的战争,正在一步步吞噬这个渺小的村庄。

深夜,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房屋四面环山,没有一丝风,月亮在夜空中缓慢移动,时而隐蔽,时而呈现,村庄或明或暗。

一个男人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月光散落在他脸上。这是一张忧伤的脸庞,粗糙、消瘦、黝黑,像干旱的土地间已经枯萎的庄稼,奄奄一息,毫无生机。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作世樽,世是他的字辈,樽是古代盛酒的器具。也许,给他取名的父亲是一位嗜酒如命的酒徒。也许,现实中他并不叫世樽,他应该还有自己的乳名或者绰号。世樽,是他在族谱里的名字,这是一个多么雅致的名字。他父亲的名字叫作正琪,族谱记载为“冠带乡耆”。原来,他父亲是一名年高德劭的乡贤,有才华,有名望,世樽有如此雅致的名字一点也不足为奇。

屋内的孩子未满周岁,前几日不慎患上风寒,每至夜深人静时,孩子就不停地哭闹和咳嗽。孩子的哭声让男人焦虑和恐惧。他汗流浃背,心脏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消瘦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孩子突然停止了啼哭,夜色瞬间凝滞,他快步冲进房间。妻子示意他说没事,孩子入睡了。他以为孩子又夭折了,原来是虚惊一场。他走出房间,继续坐在屋檐下,痴痴地望着天空,数着天上闪闪的星星。他凝望其中几颗耀眼的星星,一闪一闪,感觉是夭折的孩子的化身,跟他打招呼,它们一个个正朝他的方向移动。

他害怕孩子突然死亡,也似乎习惯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夭折。这是他的第八个儿子,父亲给孩子取名隆代,寓意隆盛万代。显然,他期盼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为他养老送终,为家族延续血脉。

不过,民不聊生的清朝末年,养大一个孩子谈何容易!在此之前,他六个孩子先后夭折。死亡,一次次血淋淋地撕开他残酷的一生。一次次亲手埋葬自己的骨肉,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每次孩子离开,他都要颤颤巍巍爬上楼顶,丢下一捆干枯的稻草,包裹僵硬冰冷的骨肉。他一只手提着孩子的尸体,一只手拿着锄头,一声不吭地朝后山走去。他弯腰对峙大地,对峙沉重的生活和多舛的命运,双手举起锄头,使出满腔的悲痛拼命地挖掘墓穴。在层层叠叠的青山之间,他的身体显得渺小和卑微,他无法控制自己无尽的悲伤,一边用力挖墓穴,一边热泪肆意横流。最后,他不禁嚎啕大哭,似乎有一条河流在他身体中奔腾。

每次,他都习惯把孩子埋葬在一棵树下,树木葱茏,树干笔直,像一个个站立着的孩子。天空乌云密布,骤雨将临,狂风呼啸,吹得树林哗啦啦作响,他分明听到孩子的嬉笑打闹声。一个孩子就是一棵树,这些树永远植入他心里,一天天长大。

我的祖父在世时告诉我,他的祖父有九个儿子,六个儿子幼年夭折,两个儿子中年离世。最终,只剩下他父亲一人。这个传宗接代的人就是隆代——我的曾祖父,他出生于中日甲午战争即将爆发之际。那个叫作世樽的男人,是我的高祖父。

曾祖父出生一年多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以中方惨败而告终,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同年,中国北方开始出现“清末疫疾”。春荒严重,耕收望绝。御史李念兹对光绪说:“京外灾黎扶老负幼,来京田食,其鹄面鸠形,贸贸溃乱之状,实屑目不忍睹。”《庚子纪事记》记载:“居民死者枕藉。”

清朝末年,疫疠、霍乱和鼠疫大肆流行。1910年,东北三省发生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鼠疫,这场恐怖的疫情随后席卷大半个中国,吞噬了六万条鲜活的生命。病入膏肓的晚清处处积棺遍野,尸骸暴露,积贫积弱的中国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比自然灾害和疾病更可怕的是列强的侵略和残酷无情的战争,帝国主义的魔爪正肆意疯狂扑向中国腹地。

据清代人口社会研究表明,当时人均寿命仅三十岁左右,婴儿和儿童的死亡率高得离谱。医疗条件差、贫苦饥饿、战乱频繁和瘟疫横行,出生的孩子往往因风寒、天花、咳嗽不治而夭折。族谱的记载印证了祖父的话,高祖父九个儿子,只有曾祖父延续了血脉。

清明,我回到村庄。六卷封面深红色的族谱摆放在祠堂中央,在通红的烛光照耀下,时光闪烁,族谱神秘而庄严。翻开泛黄的族谱,每一个祖先的名字,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有过喜怒哀乐,有过爱恨情仇,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不管是显赫还是卑微,不管是高寿还是夭折,每个人的归宿都是回到厚重的族谱里,他们平等地在这里大集结,以纸墨书写的形式安静地呈现在子孙后代面前。连绵有序的族谱,静静地流淌着不绝的血脉,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枝繁叶茂。

族谱记载:世樽,正琪四子。生九子。店长(殇)、次子(殇)、三子(殇)、四子(殇)、隆伟、地苍(殇)、双喜(殇)、隆代、隆佳(止)。高祖父一生最终浓缩为短短的三十四个汉字。它们生硬、冰冷,像高祖父残酷的一生。从族谱可以看出,高祖父六个儿子幼年夭折。最后一个儿子隆佳失传,族谱里除了他的名字,找不到关于他的其他任何记载。我再查找他的第五个儿子隆伟,族谱记载他生一子,夭折,从记载的出生和死亡时间计算,隆伟三十岁逝世。

一个男人,一个父亲,面对孩子一个又一个离去,并亲手安葬他们。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恸欲绝的?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坚强的男人?他的身高、相貌和秉性如何?当我反复盯着族谱记载的高祖父的名字及三十四个汉字时,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前后对比,我终于发现族谱并没有记载高祖父的生殁时间,没有安葬地点,也没有迎娶信息。我快速翻阅六卷族谱,每个祖先基本都记载了子嗣、生殁、迎娶、安葬等信息,简单得只有子嗣情况的唯独高祖父一人。

在世命运多舛的高祖父,死后世界为何还对他如此不公!是上谱的人故意漏写,还是修谱的人不慎?这些都无法考究。只是,他的生殁时间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从高祖父兄长出生于清道光甲午年(1834年),和我曾祖父隆代出生于清光绪癸巳年(1893年)推测,高祖父大概出生于十九世纪中期。

为了解开谜团,我曾跋山涉水、披荆斩棘,钻进深山老林找到了高祖父的墓地。只见祖坟一片荒芜,坟身坍塌凹陷,墓碑倾斜,碑文上的字被风化得模糊不清。我用手掌小心翼翼地触摸陈旧的墓碑,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暖流在血液里激烈地涌动着。

我安静地坐在墓地斜坡上,这里坐北朝南,视野开阔,只见远处层峦叠嶂,天空澄净蔚蓝,蓝得耀眼,偶尔有朵朵白云飘过。

一粒飞扬的尘土,它的归宿是落于大地。

族谱是家族的历史,是家族的精神图腾。树高千丈,本由根生;江河流远,当有源头。一个飞得再高的人,最终都要落到族谱之上;一个走得再远的人,最终都要回归族谱之间。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历史长河,大浪淘沙,名垂青史之人毕竟寥寥无几。可是,只要在人世间走过一遭的人,哪怕是平凡的、卑微的,都会在族谱里有一席之地。

历史回到四百年前,这是明朝万历庚申年(1620年)。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这一年,一个月左右换了三位皇帝。七月二十一日,享年五十七岁的明神宗朱翊钧驾崩,明神宗三十八岁的长子朱常洛登基,称明光宗。可好景不长,九月初一,明光宗因病逝世。

《国榷》记载,郑贵妃“进侍姬八人,上疾始惫”。《罪惟录》也记载,“及登极,贵妃进美女侍帝。未十日,帝患病”。纵欲过度的明光宗身体极度虚弱,卧床不起。太监崔文升进泻药,明光宗服后病情加剧,一天竟然上了三四十次厕所。八月二十九日,明光宗病情进一步加剧,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明光宗服后,九月初一死亡,史称“红丸案”。九月初六,明光宗长子朱由校即位,称明熹宗。

这一年,我的鼻祖父仕鎅出生。族谱记载:“仕鎅,字景明。生三子,春訄,春先,春寿。明万历庚申三月二十三日生,清康熙甲申二月十二殁。享年八十五。配乐安陈氏,明天启丁卯九月初四生,康熙乙亥正月初八殁。合葬冢坑子虎形,后迁新田鲇形。”

当我翻阅泛黄的族谱,逐字逐句念着记载鼻祖父的文字时,不禁为他的高寿感到无比惊讶。明朝万历庚申年(1620年)至清朝康熙甲申年(1704年)相隔八十四年,鼻祖父虚岁为八十五岁,完全准确。当我计算鼻祖母陈氏年龄时,她享年六十九岁。据相关数据表明,明朝男性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六岁,女性平均寿命也仅为五十一岁。

耄耋之年的鼻祖父已是子孙满堂。可是,二儿子春先的婚姻大事一直是他的一桩心病。天命之年的春先一直单身。春先,是我的远祖父。

三百多年过去了,我无法知晓春先单身的理由。或许,他长相丑陋,个子矮小,皮肤黝黑,没有一个女人相中他。或许,他一表人才,才华横溢,眼光太高,他看不上任何一个女子。也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结婚生子。我的父亲给出的答案是:家庭贫困,没钱娶妻。可是,他两个兄弟早早就结婚生子了。

祖父在世时经常提到春先老来得子的故事。

当父老乡亲都觉得春先这辈子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子孙后代时,已到天命之年的他竟然结婚了。这无疑像在巴掌大的村庄扔了一颗炸弹,小小的村子变得热闹非凡。

春先的妻子是比自己小九岁的章氏。当时,远祖母章氏也是不惑之年了。章氏,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祖父曾经告诉我,章氏是一个流浪街头的疯婆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远祖父把章氏带回家里,给她洗脸梳头,穿上暖和的衣裳,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妆打扮后,章氏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子。春先望着章氏,章氏也望着春先。章氏泪眼汪汪,最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时值秋末,春先弯腰在梯田收割,沉甸甸的稻子在阳光照耀下,灿烂金黄。春先汗如雨下,他看到饱满的稻穗,不禁联想到妻子肚子里成熟得快要降临的孩子。他用力挥舞手中的镰刀,埋头收割。

当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央时,正值午时,屋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音响亮,传遍村庄。春先丢下手中的稻穗和镰刀,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样奋力往家中奔跑。春先看着红润而充满活力的孩子激动不已,甚至不知所措,紧接着情不自禁热泪盈眶,长声哭喊。那一年,章氏四十一岁,身为高龄产妇,她冒着生命危险报答丈夫,为他延续血脉。这个孩子叫作名昱,名是字辈,昱代表的是光明。名昱,是我的太祖父。

两年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我远祖母章氏逝世。

四年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我鼻祖父仕鎅逝世。

八年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我远祖父春先逝世。

名昱,两岁时失去了母亲,四岁时失去了祖父,八岁时失去了父亲。他们化作了一束永不熄灭的星火,成为名昱心中最明亮的地方;他们的身体变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融入名昱血脉之中,不断奔涌向前。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泛黄而厚重的族谱,目光停留在第八世。历史回到了一千多年前。

这是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盛夏时节,蝉鸣阵阵,一个男人带着怀孕的妻子从泗州(今安徽省泗县)前往绵州(今四川省绵阳市)赴任。那一年,男人已经五十五岁了,他满脸沧桑,头发白了一大半。朝廷一纸诏书,他奉旨赴四川绵州任军事推官,主管刑狱工作。他的妻子才刚刚二十出头,足足比他小了三十多岁。妻子正值桃李年华,仿若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温婉娴淑,楚楚可人。妻子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达礼,看中的是他满腹的才华,正直仁善的性格和他为官勤政廉洁的作风。从泗州到绵州,再从绵州到泰州(今江苏省泰州市),这段夫妻年龄相差悬殊的婚姻,在宦游漂泊之间,因两人相濡以沫,日渐牢固。

从泗州至绵州,一千五百多公里路程,他们走得并不顺利,车辚辚、马萧萧,一路颠簸。一路向西,一路风雨,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让刚刚怀孕的妻子脸色苍白,一身疲倦,她紧紧偎依在丈夫的肩膀上,一路恶心呕吐。男人自己身体并不好,他被长途奔波折磨得面容憔悴。但男人一看身旁小鸟依人的娇妻,倦意散尽,心生欢喜。

这个男人是观,字仲宾,族谱记载:“周太祖广顺二年壬子(952年)生,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庚戊(1010年)卒,享年五十有九,葬永丰沙溪泷冈蟠龙形向东……”他的妻子是郑氏,族谱记载:“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辛巳(981年)生,仁宗皇祐四年壬辰(1052年)卒,享年七十有二,俱葬泷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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