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的母亲
作者: 李路平由于突发新冠肺炎疫情,各地人口流动受到严格限制,可是作为街道清洁者的环卫工,每天还是需要戴着口罩,按时上班,清扫给每个人划定的路段。作为乡村环卫工的管理者,反而“足不出户”,他们需要及时掌握工人的动向,体温是否正常,是否出工,路面是否打扫干净,情急之下,建了一个微信工作群,每天工人上班的图片,需要定时发到群里,以便记录存档。
这样的举措,对于像我这样工作离不开手机、电脑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便,对于乡村环卫工这个群体,却是一个问题。组成这支队伍的人,几乎都是村里伯父伯母和大爷大妈,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们对智能手机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说他们,母亲还不满六十,按键手机都不大会用,除了接电话,似乎从来没有给我拨打过电话。她被她姐姐,也就是我大姨拉进这个队伍后,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一本通”(认定登记的贫困户)的环卫工,每天负责从家门口到大队部(村委)一里多的路段,外加清理大队部门前集中放置的垃圾桶,一天两次。她总是紧赶慢赶,很像我以前上学的时候。
自从田地荒芜种不了后,母亲就总想找个别的事情来做。水田就是这样,几家不种,其他人就会跟风,多一些不种后,剩下的人家想种也种不成。地是需要养着的,水田尤其要成片养,不然留不住水,累死累活也没有什么收成。她大半辈子都是和土地打交道,地坏了可惜,生活也会过下去,扫地可以让她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勉强可以维持乡下的日常开支。母亲很看重这份工作,尽管最初几年,她和其他人做一样的事,也许做得更多(有些贫困户做工就像走过场),工资却只有几百块钱——拥有“一本通”的人的工资一半。但她仍尽职尽责,有时打电话聊起,她总会说,这个事情比种地好多了。其实,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的非贫困户身份,总怕哪天就“失业”了。她做得细致认真,陪着小心翼翼。
家里没有被界定为贫困户,主要是因为我。我在外省一个文化事业单位上班,有“国家干部”的身份,全年工资总额超过了界定标准。只是家里仅有我工作,城里消费高,钱都花在房贷和饮食交通上,很难照顾到父母。我总是感觉惭愧,不在他们身边,又没有钱,便会自私地想他们也有点收入,可以让我稍微宽慰一点。母亲的收入几乎满足了他们在老家的开销,他们没有主动问我要过钱,偶尔电话中会说到过年过节,大姐会给他们打几百块钱,那个时候我就会想,我也应该在一年中的几个重要时节,给他们转点钱。只是都转得不多,一千两千的,过年给他们包红包,也是每人两三千块钱,一年下来给不了多少。
母亲成为环卫工,眨眼就做了几年。这几年正是我毕业求职又换工作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我心底里感激母亲有这样一份工作,可以让父母在老家不至于那么拮据,也可以让我稍微缓一口气。武汉封城前一天,我刚好从南方回到老家过年,没过两天,村干部过来排查,然后就是拿着喇叭的宣传队在村里游走,告诫大家不要出门走动。母亲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整天在外面清扫,刚开始那些日子没发口罩,母亲一直套着她的防寒面罩,遇到人就离得远一些。随着局势的严峻,喇叭响得越来越勤,环卫工人终于戴上口罩了,出门在外的人也几乎销声匿迹,微信群就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母亲的手机是老款的,无法安装微信,帮母亲在群中“打卡”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为这个对策感到哑然,进了群就得到证实,群员几乎都是环卫工的家属,使用智能手机的年轻人。群主发了几张样图,要大家按着那个样子拍照发到群里,每天都要“打卡”。当然,母亲并不知晓这个词,面对镜头她有种与生俱来般的庄重感,把这看成一件尤为紧要的事情。她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扎好,然后穿上红黄配色的环卫工背心,先要测量体温,在家门口拍一张拿着温度计的照片(根本看不清度数),再提着扫帚和畚箕出门,听候我的安排。
一路上,要在几个点给母亲拍照,尽管是她劳作的身影,透过手机镜头也有了一些喜剧的意味。母亲多年前患上甲亢,做“甲减”的时候伤到了,此后身体就很瘦弱,怕冷,冬天穿得多,镜头中的母亲显得有些臃肿,清扫落叶的动作却有力,因为紧张,甚至有些不自然,还会笑场。母亲是个细致的人,尽管此行更重要的是拍照,但一路上的落叶和生活垃圾都被她收拾得很干净,一小段路花了很长时间。除了几个点外,我还给她拍了很多工作照。所谓的点,其实就是把分配给她的那个路段分成几截,分别在每一截拍几张,这样就表示她完成了全部工作。比如离家不远的祠堂前,那是家族宗祠,前些年翻修一新,成为村里留守老少的一个休闲去处;又比如村小学原校长的家门口,他家养了一只黑狗,见人就叫;再就是大队部门前的垃圾桶旁,那是最难处理的地方,她总是和大姨一起清理,有时我会帮着母亲捡拾、清扫一下,不过在那里我会很拘束,好像清理垃圾会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工作时的母亲尤为认真,好像把整个自己都投入进去了,镜头里的身影,显得自然平和,亲切温暖,就连那红黄相间的工作服,似乎都不那么扎眼了。这是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母亲,以前她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天黑完了还没回家,如今除了集体劳动,她总有些时间可以让自己休息一会儿。我不知道如何从她的外表变化去描述这种差别,她仍然那么单薄、谦卑,仿佛谁都可以对她颐指气使,而她只会沉默地顺从。不过,她的眼睛似乎更有光了,过往的劳作让她疲惫不堪,行动迟缓,如今她有了更多的话,手边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整个人更活泛了。
每天九点左右,微信群里就会有人陆续上传照片,都是一些衰老的身影,举着体温计,戴着口罩挥舞扫帚,在不同的路段打扫。他们有的抬头面对镜头,表情漠然,既不自然也不像表演,仿佛只是偶然对视,流露一瞬间的凄苦。他们大多是女性,有的我认识,绝大多数都很陌生。长久离乡,记忆中便留下了一段完整的空白,时间又如此粗粝,在每个人的身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线条,日积月累,往日的熟悉被削刮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起伏,想要问候,却又不敢打招呼。有时候,那些身影的背后,会有其他的路人,他们偶然进入镜头中,带着好奇窥探,动作与表情都有种欢欣的意味。但他们站立之处,让我溢出更多的怀乡与温柔之情。时光荏苒,土地仿佛依然保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那条通往山中的小径,在两口山塘和竹林掩映中消失不见;那座混凝土桥,每次都让我胆战心惊,它的栏杆上覆满尘土,早已没有最初的光彩;那条去往江边的路,熟悉而又陌生,如果童年有过探险,它就是通往秘境的通道;那个小小的十字交叉路口,过去那么逼仄拥挤,如今也未改观,旁边的引水渠还在,田野荒芜,再没有抽取的江水流经其间……
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故乡身份得到确认。人间一世,算不上沧海桑田,离开再久,叫做故乡的土地,仍旧会有一个地方,在某个瞬间将你击中,打开封存在脑海中,那失落已久的记忆地图。我就是被击中的其中一人。我没有想见,会在母亲的工作群里,收获内心的波澜。母亲始终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她比我更熟悉周围的人与物,能够更清楚地说出村庄的变迁,有时候她和父亲会暂时隐瞒,等到时机合适时,就会对我和盘托出。相比于土地风貌的变化,他们更留心人事的变换,周围家庭的喜忧,他们看在眼里,落入肚腹,过后借由什么话头,就开始了这种重溯记忆之旅。这样的倾吐往往使我震惊,在他们的口中却是轻描淡写,我想这并非是事不关己,而是时间的结果,它让人度过半生,懂得了内心的持重,可以平静地流露悲欢。
我选取了几张为母亲拍的工作照,也发进群里,又逐一打开来观看。母亲的衰老近乎缓慢,我不知晓自己为什么竟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她身影瘦削和肤色暗黑的缘故。来自甲状腺的疾病始终折磨着她,左旋甲状腺素钠片她已服用多年,并且将继续服用下去。她的寒性体质极易引起上火,几乎每次在电话里,她都会提到吃了什么引起上火,又如何通过绿豆汤将火气排散。那些滋补身体的营养品,对她而言,无疑是可望而不可及。她想要自己的身体健康起来,这也是我们的愿望,却总由于营养品引起消化系统的不良反应,尤其是上火,而不得不刚开始就停止。她不得不只吃最清淡的食物,如青菜、肉汤,烹炒的食物让她望而却步。她暗黑的肤色,来源于外祖父和外祖母。不知是长期的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的结果,还是长期得不到足够休息,营养不良,他们在我有记忆之日起,肤色就是那样暗淡,尤其是外祖父,身材很高,但长得黝黑精瘦,脸上没有一丝油光。这样的肤色会让人很早就显出老态,这种老态,或将从此伴随他一生。尤其像母亲这样瘦弱,这种老态似乎很早就在她的脸上浮现,那张清瘦的脸从未丰盈过,皱纹好像也很难在她皮包骨般的身体上施展功夫。唯一显见的衰老,就是她那一头略显稀疏的头发,从浓黑渐变暗棕,如今显现一丝一丛的灰白。它们在照片里如此显眼,在红黄相间的工作衫的映衬下,依然很难被忽略。
或许是我离家太久,在家的时间太少,那些原本悄然难辨之事,在时间的隔断下,犹如跳动的彩色灯盏,每次重逢,都按下了一个开关,相应的色彩便会亮起,如此分明,很难假装未曾注意。这些照片与其他人的排在一起,在统一的外在着装下,并不独异,母亲的衰老被记录在镜头里,在影像中又被定格了一次。
这个工作群每天跳动的,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从无其他,这也间接地说明,发送这些照片的,并非镜头中的人,而是他们的亲属。犹如我,出于工作的需要,按时拍好照片,然后提交,我们彼此并不相识,和这份工作也无半点关系,所以无话可谈。我们如此操作,只是为了家人能够继续从事这份差事,毕竟相对于务农,它的收入更为可观。似乎看起来,我也参与到了这份工作中,至少帮助母亲完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在这个规则中,她是否真的清扫了道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
有时我出于慵懒或走不开身,便会让母亲独自出工,我从相册中找到未曾发过的照片,发送到群里,也未曾被识破过。这并非弄虚作假,母亲确实出工了,那些日子疫情有加剧的趋势,需要尽量减少人的流动,甚至要求一家一户只能一人出门买菜或采购生活用品。特殊时期,负责乡村环卫工日常管理工作的人也暗示,一次可以多拍点,定时发送,毕竟出门的人几乎没有了,道路也不用像往常那样勤于打扫。群里的其他人同样如此,每天发送的照片,几乎都能看出来是同一次拍摄,这又何须过多苛责。哪怕有些人确实爱贪便宜、钻空子,大多数人还是勤劳本分的,无需摄像头的跟踪,他们就会按时来到自己负责的路段,一点点将它打扫干净。大姨以及住在她家隔壁的一个伯母,这两个我很熟悉的人,我几乎每天都能够看见她们劳作的身影。特别是那个伯母,她包干的区域包含了我家门口的坪地,一个三面环水并且被竹木环绕的地方,每天都会落下无数的叶子,她早早就会清扫到这里,并在这块不大的地方花费很长时间。我站在门口时,偶尔会和她打个招呼,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地清扫,然后悄然离开。
母亲和她们一样,总是要把每个地方都收拾干净了,才会往前走,有时候为她拍照,拍完了她仍在清扫落叶,我就会无聊地走来走去,往前或者往后走一些,打发无事可做的时间。面对母亲从事这项劳作时,我想要帮她尽快做完的热情并不高,相比于城市的清洁来说,乡村的清洁工作要轻松很多,处理的也都是落叶和少量的生活垃圾,人口稀少,往来不多,不用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对于母亲而言,这确实比种地轻松多了,对于无所事事的乡村晚年生活,这无疑也是一个不错的排遣。
这样想可以减轻我的负罪感,陪伴,有时候略显生硬的撒娇,在母亲面前还是能够奏效。年过三十,未婚,不像村里比我更小的人,早已有了三四口人的家庭,我还无法给父母带来那种他们理应拥有的天伦之乐。我不知道怎么弥补,在外时只能每周打电话问候他们,嘱咐他们保重身体,回家了就帮家里置办一些什么,给他们发个红包,尽力包揽日常琐事,陪他们说话、看电视。我不愿把世事艰难挂在嘴边,让他们徒增烦恼,更愿意像当初他们哄着我一样,给予他们更多的慰藉和安心。那场原本不知道将延续多久的疫情,在我回家的两个月后,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跨省的流动逐渐恢复,这个漫长的“假期”最终在三月结束,我回到了工作的城市,隔离期满后又投入到工作中。
刚回去的那些日子,我还在群里发一些母亲扫地的照片,应付交差,直到乡村的抗疫措施松弛下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这项特殊时期的工作才告一段落,我也不再参与其中,成为一个旁观者。
不用发送照片打卡后,有一段时间这个群沉寂下来,滑落到我微信聊天记录的底端,让我想不起来有过这样一个我以局外人身份加入的工作群。直到某一天,它又弹跳上来,占据了微信聊天的前排,重新进入我的视野。更新的都是日常工作安排。为了省事省钱,原本只用负责道路清扫和处理生活垃圾的环卫工,时不时就会被安排去参加集体劳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集体劳动原本应由村里专门雇人完成,工资按日结算。周末与母亲说起这件事情,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便把群里的消息告诉她。在他们的印象里,只要我说,某件事我是在手机上看到的,父母就会问,是他(她)发给你的吗?一般我都会说是,如果事件涉及对方是女性,我就换个说法,以免带给他们不必要的猜疑。我很难和他们解释QQ、空间、微信、朋友圈乃至微博,与他们所知的电话和短信之间的差别,这种不是点对点的,公开或半公开的交流方式,对于没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