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作者: 宋尾

老莫是我的朋友,同一个小区,他住18栋,我住20栋,你说挨得多近,但我们很久没坐下来聊聊了。起初,十多年前,刚搬进这小区时我们经常一起厮混,起码每周聚一次,主要在他家。一方面他老婆陈媛对做菜这件事很有兴趣,喜欢研究,又乐于分享;另一方面,她需要老莫喝酒的时候在她可以监督的范围之内。她反对老莫喝酒但又没法完全控制他不喝,所以这是最佳办法:在眼皮底下,在自家客厅。那时我在他家喝了不少次酒,见证和侧面促进了陈媛的厨艺。但在家喝酒始终是不尽兴的。你想想,首先进屋要脱鞋子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所以我们也偷偷在外边喝。我们光着膀子,斜叼着烟,鼓着眼,说啥都像吵架。喝酒就是这样,要的是那个自在。我们的标准是不喝到摇摇晃晃等于没喝,越到后边就越不会下桌。因为酒桌就是一个宇宙啊。你都在宇宙里了,什么时间啊,家啊,老婆啊,工作啊,等等,就像微尘,只剩一个走失的“我”在宇宙间飘荡,有时舒服得连“我”都会忘掉。一个连自己都忘掉的人是很容易波动又危险的,所以陈媛最讨厌有人喊老莫出去喝酒了,包括我。每次在外边喝酒,她总不忘要老莫把手机转给我,千叮万嘱,哎呦,你咋又喊他出去喝酒,千万别又让他喝麻了呀!陈媛是黑龙江人,她说重庆话总带着一股东北味儿。当这种叮嘱变成习惯,就产生了压力,于是我也习惯及时踩一踩刹车:某个节点,当我发觉老莫喝得有点多的时候,坚决收手。他要是喝了酒又没尽兴就会很生气(事实上他只要一碰酒就毫无节制可言),变成一个无赖,死缠烂打,瞪眼发脾气。带他回家真的很不容易。要是我先醉,这事就不好说了。当然这种事很少发生。老莫对我意见最大的就是这点:为什么每次都是他醉而不是我?这好比两个人约好一块去死,他跳楼了你没跳,那么活下来的人无疑是有问题的。说明这个人不耿直,对朋友不真诚。但我怎么给自己辩白呢?说我答应你老婆要把你安全完整地还回去,要做到这点起码得有个清醒的人吧?所以跟老莫喝酒这件事渐渐就有些无趣了。说到底老莫太过分了。你说你醉一次两次那没问题,不能次次都奔着醉去啊,搞得每次都像最后一场酒。你大可以说他这样是怕老婆,但事实更像是一种对抗,至少在后果上如此。别的不扯,单说把一个喝醉的家伙带回家有多麻烦!另外,后来大家都有了小孩,约酒就变得更难了。

回头说说我是怎么来这小区的。如今,我们这片地区也开通了地铁站,一派繁盛。我那阵儿来看房的时候,这儿荒凉得近乎荒诞,中巴要焦躁痛苦爬一段长长的斜坡,大概有三公里,眼前才平整起来,小区就在这片短促的缓坡边,另一头连着一个碧绿的湖泊。你可能想象不到,这是正儿八经的市区,却连个正儿八经的餐馆都没有,只有民工盒饭摊,没有超市,没有诊所,没有按摩店、咖啡馆和电影院,所有需要消费的事物在这儿都不存在,甚至连正经公交都不从这儿过,只有黑车和吭哧吭哧的私营中巴,沿途叫嚷停留,车厢里永远弥漫烟臭、脚臭和一股说不清的焦臭味。最终,我仍选在这儿置业了。一是因为房价便宜,压力较小,不用踮着脚尖去够;另一个,小区环境好,幽静,适合我这样的文字工作者。但真正使我下决心的一个动因是老莫。那天售楼小姐领着我看房时,很神奇地遇到了熟人——陈媛。见到我她很高兴,说她就住这小区,才搬进来。她极力劝说,来吧来吧,这小区多好呀,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我说,好啊,我争取。实际上当天我就签了协议,甚至没想到会跟他挨这么近。售楼小姐抱歉地告诉我,现房就剩这套底楼二居室了,要是你不满意,可以看看业主寄售的二手房。我说就这套,给打点折就行。所以,跟老莫做邻居的愿望是我买它的主要原因,很简单:老莫是一个诗人。恰好我也是。你知道这种概率有多小吗?两个诗人(确切说是两个都很不赖也彼此欣赏的诗人)成为邻居,就像机场上驶来了一艘游艇。这也是陈媛见到我那么兴奋的原因,她为她的丈夫感到高兴,因为诗人总是很孤独的,而老莫比绝大部分诗人更孤独,他愿意与之交往的人太少了,但他喜欢我,她是知道的。

老莫是诗人。这座城市有三千多万人,知道他的不过十余人。也许稍稍夸张了点,最多不超过二十五人,顶天了。也许你觉得,作为一名诗人他的存在更似一种不存在,那你可错了。知道他的,恰恰也是这个神秘行业里颇具资历、出类拔萃的一些人,情况就是这样。当然这说的是二十年前,现在又变了。当时出风头的那批诗人,仅一两位还“活”着,更多的是被遗忘,去世,销声匿迹,就像潮汐过后的静默和沙砾。要我说,如实地说,眼下这个时代连潮汐都没有,也不再静默,只有沙砾,在一座巨大的搅拌机里日夜不止,喧嚣,粉尘,噪声,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诗意。也没有诗,只是躺着一些句子,尸横遍野。我的意思是说,老莫是个传奇。他很早就该出名或者说他很早就具备出名的各项条件,但他没有。认识他的基本都是老一批的诗人,最年轻的可能是我,今年也四十七岁了。他仅比我大九岁,我们俨然是两代诗人。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学时期他就开始发表组诗;九十年代中期,他在《诗歌报》和《诗神》上发过不少作品;在《科学诗刊》上过头条;获过各种诗歌大赛的奖项,在一九九六年第五届全国先锋诗大奖赛中拔得头筹。这很了不得,多难哪。要知道,当时刊物几乎是唯一渠道:投稿,发表,获奖。当然也有另一种,比如抱着“民间诗歌”的大腿,以团伙的形式会聚在一面“流派”的大旗下。那是另一种途径,但所有途径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的。不依附于任何流派,单枪匹马,老老实实走在一条最艰难的荆棘路上,成绩斐然,这是他被其他诗人(无论庙堂的还是民间的)尊重的原因,也是他忽然弃笔的直接原因,进入二十一世纪,没人读诗了,写诗的人都忙着去搞钱,诗歌刊物几乎消亡殆尽。没圈子,没团伙,甚至不再有作案现场和动机,他忽然消失。那个叫做“乔达莫”的诗人消遁在时间的阴影里。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老莫”。那是2003年,我刚来重庆,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不管对这座城市还是所处行业,自己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人。何为简讯、综述和特写都分不大清楚,收入低,但开支却不会因此变少。于是在老辈子的指导下,接点私活儿,主要是撰稿业务,写商场广告、公司开业致庆、会议发言稿、论文,等等,报酬往往也就几包烟钱。那次有个不错的业务,不是我主动找的,不知经过多少中间人,总之七弯八绕地砸到我头上了。大概是这么个情况,有位曾老诗人(很平庸但年龄和资格的确都挺老的)承接了《渝州日报》的一项广告业务,一共十五个区县,每个区县一个整版文字广告。一般来说,报纸广告都是专刊记者或广告员编写,这次不一样,每篇稿件将特邀作家、诗人来撰写,这也是曾诗人能拿到这个业务的原因。在《渝州日报》经营史上还不曾有这样新颖的策划,把广告当文学作品来创作,也就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软文”。曾诗人负责该项目,很多诗人、作家他又瞧不上,四处打听网罗,有人举荐了我。他专门到网上查看了我的诗作,这并不难,那时我是一个诗歌论坛的版主,这个论坛知名度很高。经鉴定他觉得“还可以”。召集作者开会时他通知了我。

聚会是在两路口的其香居,一个在露天喝坝坝茶的地方,面朝一尊硕大的贺龙铜像,只要不下雨,那儿茶客总是乌泱泱的,像下饺子。那天下午,一共去了七个作者。原本当天就该把任务具体分到每个人头上,但曾诗人说不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私下再分配,多赚差价:比如每篇稿费报社付三千,可我只拿到一千二(而当时我觉得已相当之高了)。总之,那天正事儿不到十几分钟就说完了,有几人先走,剩下的反正没事儿,就地虚度。我留在那并非完全无事可做,而是脑壳有点包,一直等着曾诗人给我明确任务,也可能是指望他多给我一两篇来写,说来说去,就是生怕到嘴的枣子掉了。这帮人原本都熟,除了我。一开始他们说的都是我不了解的事,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之类,比如:某某刚刚出了一本什么书,稀烂,居然卖得特好;某某好容易调到某某杂志社,去后发现工资都开不出来;还有某某诗集研讨会成了一个笑话,用的是盗版书号……诸如此类。后来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有个人拈起指头问我是谁,写什么的。我向来反感“我是诗人”之类的说法,正想说我是《今日工人报》的记者,一旁有个来得晚话也绝少的人替我答道,他是写诗的。我转过头,此人身形厚实,个不高,短发,脸膛黢黑,戴副方方正正的眼镜,声音洪亮,是真洪亮,他开腔连茶汤都在打抖。另一人就问,老莫,你认识他?我于是知道他叫老莫。我说,不认识啊。老莫说,我认识你。他又跟他们说,我读过他很多东西。那个问我写什么的人继续问我,你在哪发过诗啊?我说,都是些民刊,还有网刊。他说,什么是网刊?我回答,就是网站自己制作的诗刊。不固定,有时一个月一期,有时半年或者一年出一期。那人“哦”了一声,我感觉他还是没能理解。这时老莫递给我一支烟,对他说,老董,你不懂。他点燃烟又说,但有一点你该晓得,虽然他还年轻,但是你还有你,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写到他那种程度。老莫指着我说,他的诗写得非常的好。这番话很是出其不意,虽然我不在意这帮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人突然替我说了出来,还是很提劲,也有点尴尬,主要是他说话的那种语气让我有点担心。有一瞬我甚至担心会打起来,诗人血稠,激烈,喜欢争强好胜,就像公鸡一样,一言不合打起来也是常事。但很奇怪,他们都不作声了。接着在洞子火锅喝酒的时候,他们挨个给我敬酒,似乎我已是个有所成就的诗人了。我知道,这种转变是因为老莫。我给老莫敬酒,问他是不是到过那个诗歌论坛?他说,是啊,要不我怎么知道你的。我怎么也想不起论坛上有个叫老莫的,虽然有点失礼,但仍感到好奇,问,那你平常贴诗都是用什么名字呢?他说,我不写诗,最多发点散文。我们那个网站除了诗歌还有散文、小说和摄影版块。我说,你不写诗啊?这时曾诗人笑了,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呀?年轻人,我考考你,听说过一个叫做“乔达莫”的诗人么?我顿然就理解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他那么杵,这帮人却毫不芥蒂。他可是乔达莫呀!我当然知道他。他不是我摹习的那种诗人,不是我暗自崇拜的诗人,但确确实实,这是个响亮的名字,早前在很多刊物一再出现。我也读过,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一首,这是一个遗憾。于是我又给他敬了一杯,满满一杯。当晚老莫喝多了,是我把他搀回去的。他住江北国际村背后老街一栋旧单元楼里,三楼,一居室,屋里全堆着书,堆得像山一样,一张黄色折叠小餐桌放在凹陷地带。有点意外但符合预期,在我心里诗人就该住在乱糟糟脏兮兮的破房子里。就是那次我第一次见到了陈媛,她对我送他回来表示非常感谢,有点语无伦次,一时非要请我进去喝杯茶,又很抱歉地说屋子里太乱简直没法下脚。我其实喝得也有点晕,客套两句便告辞了,走到楼下她又追下来,塞给我两个黄梨。

之后我们又见过两次:这批稿件结束后,曾诗人做东请我们这帮作者吃了顿饭;还有一次是几个诗人和老莫在上清寺酒聚,他记得我的报社就在附近工会大厦,兀自闯进编辑部将我叫了出来。每次他都向在场者极隆重地推介我。他是发自内心的。在成为邻居前我们还见过一回,一个女同事休产假,我临时接替她的工作,撰写一个“情感隐私”专栏,毫无素材,没有来源,只能从熟人入手,我想到了老莫。那时我多少从旁人口中获悉了点花边消息,他拒绝上班,穷困潦倒,是陈媛拯救了他。他们是在论坛上结识的,她将他那些流落的文字整理出来,精心设计,打印装订成册,只有两册,一册寄给他,另一册自己保留。我觉得这个细节就很有意思,里边肯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足够感人的。我联系老莫,说了我的意图。他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背着包去了。在他租房附近的一间苍蝇馆子,坐下来他便告诉我,这个稿子你就别写了,不值得写,我请你吃饭当赔罪。我虽然失望,也能理解。后来陈媛也来了,对我说,这太罕见了,咱家老莫也请客了,请朋友吃饭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呢。我说,太荣幸了。老莫笑道,听她瞎说,主要是穷,有钱,鬼大爷还不晓得请客吃饭哪?那次我才知道,老莫辞职多年,之前在涪陵一个兵工厂待了十年,该厂建在一个长约十七公里的防空洞里,藏在莽莽群山之间。这大约也解释了为何他富有诗名但在江湖上毫无位置,说白了他一直与世隔绝。他在城市漂着,关在租房里疯狂写作,直到积蓄耗尽,最困厄时一把挂面撑了三天。转折点是陈媛的到来,她就像天使从遥远的北方扑面而来。爱情带来生机,他暂停写作,转而努力做活儿,很多都是之前他不愿干的,比如我们一起去接的那种软文。我们刚成邻居那阵,他跟一个民营出版公司合作做书,五花八门,诸如《玩转中国最美古镇》《陆军军装史》《豪华邮轮指南》等,当然是汇编,那些古镇他一个都没去过,别说什么邮轮了。用化名,一次性给稿费,按字数计,千字一百。后来出版公司垮了,朋友推荐他到一个文化公司,该公司承接了两家报纸的政务广告,他只有一个要求,不采访,只做来料加工,就是你给什么资料他做什么文章,把那些文件啊、讲话稿啊、工作汇报之类的东西转化成各种款式的文字稿。枯燥,毫无意义。我曾劝他,既然你这差事都能干,为什么不干脆到报社做个编辑,以你的能力,混几年说不定就成副总编什么的。他说,要想去报社的话老早就去了。一想到采访我就脑壳疼,跟一个陌生人你能聊什么呢?老莫说,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写这种稿子我挺自在。我理解为,他对人际关系很排斥,有恐惧,兴许是长期待在山洞里的原因。但写政务广告收入还是不错(不然也不可能买房和交月供了)。他告诉我,平均每天有一百五到二百的收入。比我高得多,我仍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他说,管它呢,到那山再唱那山的歌。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