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庭三夜
作者: 王彤羽一
这是我蹲守禾庭的第一夜。
在沙脚镇,我们喜欢把晒谷子的地方称为禾庭,把守禾庭的人称为庭长。我十三岁那年,最大的愿望是当上沙脚镇南里坡禾庭的庭长。
南里坡禾庭是沙脚镇最好的禾庭,镇上肚里有点儿墨水的先生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站在禾庭地势最高处向前看,前方便是南流江出海口,边上是万亩良田,再靠近一点儿,是一大片灰瓦青砖房屋。庭长往坡顶的巨石上一站,面对着前方的绿水良田,袖子一撸,那威风马上把其他禾庭的庭长比了下去。于是在沙脚镇娃娃们心里,都暗暗立志将来要当上南里坡禾庭的庭长,仿佛那是一件能上天的好差事。
当然,当庭长并不是只有虚名,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的。比如,花生收成时,会放在禾庭上晒,番薯也是用牛车拉回禾庭再分到各户。对于这些好东西,队长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便成了庭长们能大大方方揩的油水。待夜晚来临,几个庭长瞅准时机聚在一起,用粟秆煨花生,或砌个小窑来烤番薯。他们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一边吃着滚烫的好东西,连树上的鸟儿都馋了下来。
这会儿,我正蹲守在南里坡禾庭一个黑暗隐蔽的旮旯里。我是来借谷子的。对,是借。我想借的谷子不多,能解一顿馋就行。不单是我,镇上的娃娃们几乎都来借过。有的能顺利借走,有的被逮着了少不得一顿骂。也算不得骂,顶多就是吓唬。连吓唬都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偷东西是要被月亮爹爹割掉小鸡鸡的,偷一次割一点,偷三次小鸡鸡就给割没了。不信你试试看!娃娃们都怕没有了小鸡鸡,每回借了谷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裤子看小鸡鸡是否还在。一看还在,就暗暗松了口气。但定是不敢借谷子超过三轮的,都掐在第二次就收了手,想再借时就让那些没借过的娃娃去弄,生怕月亮爹爹记着数,三次过后真把小鸡鸡给割没了。可再害怕,也不足以抵抗香喷喷的米饭的诱惑。要知道,我们饭堂最近一直在做圆周运动。就是在用勺子打粥的时候,使劲儿在缸里做圆周运动,让米粒快速旋转起来并集中到中心位置,再瞄准时机把勺子迅速伸到缸底一捞,动作娴熟的能多捞上一些米粒来。但还是不经事儿,喝下去的米少水多,撒几泡尿就又饿了。一饿肚子就打雷般的响,队长说这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儿。为了不让有辱斯文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决定冒险到南里坡借一次谷子。
这是我第一次借谷子,我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碰中了个好时机。那几日,别人正给庭长介绍对象。在沙脚镇,男人多,娃娃多,女人少,是出了名的。好不容易来了一批知青,虽说还是男多女少,好歹有了机会。知青们都是大龄青年,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才没多久,只要不是长成歪瓜裂枣的女知青,都成了抢手货,有了主。好不容易剩下一个,便由生产队长做了媒,介绍给南里坡许庭长。
虽说这个女知青是剩下的,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剩下的。人长得水灵,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瓜子脸,爱穿一件白衬衫,扎两根大辫子,去哪都捧着一本书。
“一个也没看上。”
“心高气傲。”
镇上是这样传她的。
“城里来的。”
“爹妈是干部,说是来体验生活的。”
越传越玄乎。
至于她是怎么应允了这一次相亲的,无从得知。只知道许庭长像多收了一百担谷子那般兴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站在坡上向远方眺望的姿态比以前更威风了。
我不关心他们的相亲,只对晒在禾庭上的谷子感兴趣。据说那几天夜里,女知青会光顾南里坡禾庭。于是,我在一个凉爽的夜晚悄悄地上了禾庭,像小兵张嘎那样潜伏在草垛子背后黑暗的旮旯里,伺机行动。我绝对相信在这么美好的夜晚里,许庭长是一定会心生仁慈放松警惕的。
二
那一夜,我兴冲冲、气昂昂上了南里坡。几棵老榕,像放哨的大兵,风一吹,哗哗作响。可我不怕,吓唬谁呢?许庭长正和女知青愉快地谈心呢。青蛙、虫子也叫得欢,远远近近地闹腾。叫吧叫吧,发出的声响越大对我就越有利,谁也想不到我会在今夜里到禾庭借谷子。坡顶上一派喜气洋洋,有天上的月亮作证,有窗眼里传出的灯光作证,有我激动的心作证。
这会儿月亮也识趣地躲进了云层里。在我正欣喜连月亮也为我做掩护,正准备借着夜黑风高实现我的借谷大事时,一阵劲风刮来,我猛然打了个哆嗦。风儿不顾我的感受继续吹,空中落起了毛毛雨。
屋门突然大开,一个人影随着强光从里边弹出,抓起门外一把两米长的禾叉,冲向了我。我吓得下巴都忘记了收起。再定睛一看,来人冲向的是晒谷场。
按禾庭的规矩,不管这夜里有雨没雨,夜晚降临前都得给谷堆盖上厚厚的草被子。一是怕雨,二是怕露水。盖谷堆也是讲究技法的,先是论抖草的功夫,得匀着抖,抖出一块大棉被那么厚的半平方草被子时,用禾叉挑起,轻轻翻转往地上一扑,算是为谷堆打下了第一层基础。然后再盖第二层,第三层,直到盖结实了,再往上面搁一大扎草才算是封顶大吉。这活儿通常是由庭长来完成,一场雨下来,谷堆有没有被淋湿,便能知晓这庭长的功力有几分。
当庭长还得有观测风云的本事,才不受天气捉弄,不然会累个半死。我之前就见过受了天气捉弄的庭长,才刚把草被子揭开,就风起云涌,似是有雨来。庭长急忙把谷耙成堆,盖上草被子。一眨眼,云又散开,庭长便把草被子揭了,把谷耙开了晒。那天,老天爷也是铁了心要和那庭长过不去,如此反复几轮,任庭长壮实如牛也顶不住如此三番四次的折腾,累岔了气。所以,在新庭长上任前,定是要好好地“孝敬”前任庭长,以套得他看天的本领。久而久之,这诀窍就传开了——
“庭长庭长要记住。立秋前,南边来云要落雨。立秋后,东边来云会落雨。其他时辰莫望天,那云都是耍流氓。”
这个顺口溜,连娃娃们都会背了。
冲向晒谷场的人正是许庭长。这会儿,他正手忙脚乱地给谷堆盖草被子,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也许是傍晚时没来得及盖,又或是因为女知青的到来无暇顾及。可天有不测风云啊,这下可就有得忙乎喽。
我往草垛子上一躺,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今夜里想要借谷看来是黄了。而我此时也是尴尬,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以我躲藏的位置来看,离开的话要经过晒谷场,必然会被发现。我只好继续躲着,等许庭长把一堆堆的谷子盖好。
女知青拉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许庭长盖谷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扎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搁在胸前。她没有像镇上其他姨娘们那样把头尖梳得露出额头,或是剪一把又短又平、湿腻腻的刘海。她也留着刘海,只是刘海过了眉毛,蓬松而自然。她穿件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的一截手臂像莲藕那么洁白。她双手互握,搁在膝盖上,小身板子挺得笔直,安静地看许庭长抖草被子。她背着光,苗条的身影被拖在地上,老长老长。许庭长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挥一挥手,傻乎乎一笑。她只是微微抿了下嘴角,并不做声。
禾庭地势高,一落雨便急速降温。雨水顺着我的皮肤爬行,像有无数条毛毛虫钻进我冰冷的身体里。我忍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许庭长马上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右手拿着禾叉朝我大步走来,像一个凶恶的门神。
我从草垛子后像兔子一样窜出,朝坡下飞奔。
许庭长脱下一只鞋向我扔来。
“小兔崽子——”
我喘着气跑过晒场,扭头看向不远处光晕中的一团白色人影。女知青一反方才的文静,抖着身子笑得放肆。
我在许庭长的第二只鞋飞过来前下了坡。她仍然在笑着,笑声像银铃,叮叮咚,叮叮咚。我跑得更起劲了。
三
当我又一次做了圆周运动和有辱斯文的事情后,我决定再次上坡借谷。
第二夜,天刚一黑我就出了门。我特地去找了独树根底下的老祖,镇上的人传说她无所不知。老祖常年坐在镇上最老的那棵榕树下,自从我出生起她就坐在那,仿佛她本就是一个老树怪,或随着岁月流逝,逐渐长成了老树怪的模样,她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无一不强调了这一点。松弛的皮肤在下巴那里像折扇一样层层堆起,手背上长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斑点,突起的血管像根须一样攀爬缠绕。她勾起的背像一个圆球,脖子倒是细长,往胸前长了去。老祖会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保持一个姿势——低着头,看着手,像睡着了,又像在思考人生。
“她手上一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小树怪就是从那双手上制造出来的,不信你半夜到老榕底下瞧一瞧,有人看见过一堆小树怪围着她转圈。”
镇上娃娃们都那样认为,对此,我半信半疑。也许是我已长到了十三岁,按阿妈说的,我已到了小男子汉的岁数,怎么能和那些小屁孩一般见识呢?再说了,老祖和我说过话,她说的话有时比我远在另一个镇上当教书先生的阿爸还要有学问。所以镇上关于老祖无所不知的传说我认为是真的,于是,在我上南里坡借谷的第二夜,我特意去老榕底下找了老祖。
我一眼看见了老祖。
她正坐在老榕的底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圆,脖子更细长了些,像一头挂着个硕大的脑袋,另一头插进了球形的身体里。这在夜色里显出几分诡秘,我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望着她。
“老祖,今夜里会下雨么?”
老祖慢慢地抬头,朝我看来。脑袋一晃一晃的,像随时会脱离那根细长的脖子。老祖既不望天,也不望地,只看向我。
“潮水要来了。”她说。
“老祖老祖,今夜里会下雨么?”我加大了音量。
“潮水要来了——”她突然提高声调,拖长了尾音,像雷在空中炸裂,吓了我一跳。然后她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又回到了万古的沉睡中。
“老祖老糊涂了。”我想起了上次阿妈对阿爸说的话。阿爸说:“老祖是越活越明白了,糊涂的是世人。”阿爸说的话总是高深莫测,而他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有时看着我,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最后在阿妈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背时,那些话才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告别老祖,我再上禾庭。
昨夜,我蹲守的地点已暴露,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躲在许庭长的石头屋旁边的大水缸后面。
我看一眼晒谷场,谷堆早被盖了个严实。有了昨夜里的教训,许庭长早就做足了准备,今晚哪怕是落大雨也不怕浇湿那些谷堆了。
我的心情舒畅起来,就等着夜再黑一些,许庭长的房门一关我就动手。
女知青就在许庭长的屋里,我的心情开始矛盾起来,既盼着他们关门,又不希望他们关门。在当时,未婚男女共处一室又把门关上意味着犯错误,我不希望她犯错误,但我又想借到谷子。关门?不关门?不关门?关门?我摸着水缸边上的小石子,口中念叨着,像进行一场豪赌。不一会儿,就生了闷气,怎么感觉自己变成个大姑娘那般扭捏。我抓起一个小石子使劲儿朝坡下扔去。石子隐没在黑夜里,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时辰过去了,许庭长的房门依然敞开着。想着我此行是一定要借到谷的,又不禁烦躁起来。坡上凉爽,空气中带着禾草的清新味儿,干燥甘甜味。我开始犯困,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头靠着冰凉的水缸,像鸡啄米一样打起瞌睡来。
迷糊中我听见一阵骚动,像有许多人朝我的方向涌来,我一紧张清醒过来。
前方十米外,有好几个人正向我冲来。他们嘴上大叫着,手里举着各种工具——锄头、铲子、棍子、绳子,还有一管长枪。我掐了一下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想躲开,奈何双腿发软,只能抓紧水缸边沿,想着一头栽进去完事。就在我纳闷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值得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追打我时,便看见了一头野猪。野猪浑身灰黑,腿长,毛长,嘴长,牙长。它的后脚不灵活,似已受伤,可能是被步枪打中。但野猪仍然凶猛,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前面七人有默契地站成个半圆向野猪慢慢地围拢过来。野猪像长了个人脑子,机灵得很,它左顾右盼,最后挑了个最软的柿子捏,那就是我。我那会儿正杵在水缸边,脑袋里一片茫然,眼看着那家伙龇着牙向我发狠地冲来,愣是没法移开半步。就在野猪离我只剩不到五米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旁边闪出,挡在了我跟前。我看不到野猪了,只看见一根长长的大辫子,闻到了好闻的香皂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