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经济学

作者: 杨道

花先生又结婚了。据说,这是他的第四次婚姻,新娘比他小了足足二十岁。结婚这种事,成年男女两厢情愿就成,不需为外人道。虽然认识多年,我对于花先生的结婚次数并不十分了解。十多年前,参加一次小说研讨会时与他邻座,听说他刚来海南,离了婚,独自带一小儿,因不是本地户口,上学有诸多麻烦。当时旁边一文艺大姐是热心人,听着花先生这经历,未知真假,眼圈就先红了。文艺大姐的红眼圈让花先生倍感温暖,就像甘露滴在开裂的土地上,花先生迅速把这一点同情吸收了去,与文艺大姐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文艺大姐交游甚广,闺密名单皆配有编号,以免混淆。文艺大姐向来重视闺密间的友谊,认识花先生一个月之后,文艺大姐把自己的三号闺密隆重推出。大姐的这位闺密也是奇人,博闻强识,还是海岛教育领域的专家。大抵是在专业上耗费了太多精力,三号闺密年近而立,感情生活却一直空白。

花先生比三号闺密大八岁,这大出的八年,积攒了丰富的情感经历。彼时花先生在一家新催生的都市媒体任职,主持情感话题专栏。一来二往的采访中,花先生了解了三号闺密的真实背景与能量。某日夕阳正好,花先生约三号闺密到海边漫步。行至岸边花团锦簇处,有古筝曲《梁祝》袅袅萦绕,花先生突然单膝跪下,手举一红锦小方盒,方盒内是花先生新近出差成都时在宽窄巷花了99元购买的一枚高仿银戒。

花先生的求婚词不长,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经过花先生的花样翻新:“相见时难别亦难,海风有意作佳媒……”三号闺密在古筝曲的渲染下感动得眼含清泪,守了这么多年,终于得遇良人,三号闺密自是百感交集,喜极而泣。

花先生与三号闺密的婚礼隆重热烈。年近三十的三号闺密对于爱情和婚姻,一直有自己的执着和坚持,她认为婚姻是人生的大戏,这婚礼自然便是“戏中戏”了。她向来不是莽撞之人,既然找到了可托付终身之人,两个人之间便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婚姻才有安全感。

花先生的性情与三号闺密的这些要求达到了某种程度的严丝合缝。于是,在结婚前夕,花先生以自己抽象而富含牺牲精神的经济学理论说服了三号闺密,婚后第一天,三号闺密就把单位新分到的福利房过户到了花先生的名下。

作为回报,花先生给新娶的妻子买了一双绣花高跟鞋,据说是按照陆游《老学庵笔记》里的描述买的:“妇人蹊,底前尖后圆,圆端钉以木质板,高寸许,行时咯咯有声,且摇曳有致。”新婚的三号闺密把这双盛载着“千古柔情”的绣花高跟鞋作为珍品收藏进自己的保险柜里,这是她和花先生爱情的见证,用花先生的话说“最美好的爱情,从脚底开始。脚,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脚站稳了,爱情也就落了实处”。文艺女青年三号闺密被夫君关于爱情的浪漫阐述叩击着心灵,一套房子算什么呢?千金难买真情义。于是,婚后的三号闺密掏心掏肺地为花先生与前妻所生的儿子转学的事奔波,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人脉资源,终于在半年后让这个孩子变成了海口人,并且进入当地的一所名校读书。

在这期间,花先生的情感栏目声誉日隆,诸多生活及情感失意的女子把花先生当成了倾诉的树洞。而阅尽千帆的花先生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以忠诚的布道者身份亲近他感兴趣的猎物。

在房子的过户手续办齐,儿子的读书生活也趋于稳定之后,花先生与三号闺密的婚姻似乎提前进入了婚姻中的暗流——“七年之痒”,而此时,距离他们结婚的日子,还不到两年时间。

关于花先生出轨的消息时有传出。对于妻子的质问,花先生采取三缄其口的态度。打蛇打七寸,他深刻了解三号闺密的性情,她是当地教育领域的名人,要顾面子,撒不得泼。家庭里的冷暴力让三号闺密忍无可忍,于是找了他们的月老——那位热心的文艺大姐来调解。

面对文艺大姐,花先生批起三号闺密来却是滔滔不绝:“外人看她光鲜靓丽,以为这婚姻我占了多大的便宜,殊不知我在其中过得有多么辛苦。人们常常问我为什么会跟她结婚,她脾气那么大,有什么值得爱的。对这样的女人,只配置之不理。可是我给了她两年的婚姻,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不是疯了就是贪图她的钱财。可是她有什么钱财呢?就那一套破房子,我还贴了装修费!当初我跟她结婚时,她就长得丑,谁又能看得上她呢?现在更不用说了,脸上的皱纹不是熨斗能烫平的,眉毛鼻子全挤在了一起,她倒有一样是突出的,那就是她的牙齿——龅牙!她的身材也长得巧夺天工,像水桶一样直通通地下来,一点凹凸都看不出来,更别说曲线了。坐下来就把一条腿搁在椅座上!她做的饭也难吃,脑子和她脸上的皮肤一样,毫无弹性。你说,我对着这样的一个人,还能有爱情吗?天知道我对着这样一个妻子,过的是怎样黯淡无光的日子……”

他在三号闺密的生活圈里撒播他认为的她的所有缺点,凸显他在这场婚姻中的损失,以便在离婚时他能心安理得地拿走他名下的原本属于她的房子,他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应得的补偿。

花先生生于巴蜀之彼,楚湘之地,在中国的男人中,生于此地者都是理性与感性结合得最好的。他们大多适合从事政客的职业,性情亦庄亦谐,随和亲切又严谨稳重。花先生虽然没有从政,却天生有着极高的表演天赋,这可能和他出生地的自然条件有关。楚湘的天气,燥热而令人兴奋。只身来到海岛上,他没有进入政坛的机遇,于是,被压抑的各种欲望就只能通过感情和婚姻来释放和达成。

楚湘之地的男人,从表象上看都显得“内秀”。“伟大的脑子原是半雌半雄的。”这些优点,花先生都继承得很好,在需要讨好的女人面前,他显出足够的理智和温柔,女人们和他谈恋爱,如同进行高格调的政治博弈,那是一场充满情趣的智慧之旅。而一旦目的达成,他便弃之如敝履,运用他的高智商来迂回摆脱任何可能对他的利益造成影响的因素。

三号闺密不堪忍受花先生的诬蔑和冷暴力,最终决定离婚。花先生因此不费一兵一卒地就收获了一套价值几百万元的房子,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孩子的户口也依然是海口的户口,不会有变更,也不会对孩子的升学造成任何影响。花先生到底是个好父亲,他需要一套房子来为孩子遮风挡雨。谁能指责一个单身父亲对孩子的爱呢?——周围的人们大都有一颗善心,对于三号闺密的遭遇,他们秉着对弱者的同情,认为花先生的两年时光的确是值得这么一套房子的。谁让你三号闺密的事业做得这么风生水起呢,还是专家!几千年前孟子就说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再往近些,九百多年前的苏轼也在诗里长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两人不比你三号闺密牛么?不都得接受这残缺的现实。这都是命!

花先生在周围人对三号闺密的讨伐中又汲取了更多的智慧。他长年为湘地的一家出版社写一些关于老子、孔子、孟子等圣贤的书,总归是要受圣贤影响的,日积月累的,花先生也就满腹经纶和仁义了。

满腹经纶和仁义的花先生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有了满腹的经纶和仁义,中医就该顺理成章地提上日程了。如何能尽快地掌握这门老祖宗遗传下来的技艺,并让它在自己日后的人生中发光,成为花先生后半辈子最为坚定的信念和理想。

经过多方打探,花先生在情感栏目的读者中物色到了一个能为他学中医搭桥牵线之人——一个刚刚失婚的名为“爱怜”的女子,爱怜的外祖父据说是海岛上的一代名中医。爱怜的名字取得极好,大抵生来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人也长得弱柳扶风的,天然一股惹人怜爱的模样。这样的一个女子,却有着冲天之志,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学霸,是老师和家长眼中好孩子的典范。

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爱怜,情感之路却走得磕磕绊绊。大学时和发小分踞长江南北,一江之隔,挡不住初生的朦胧恋情,两地频繁地鸿雁传书,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临近大学毕业,爱怜决定去发小的学校看看。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爱怜带上了同寝室的闺密。闺密与爱怜的发小一见如故,迅速发展为火热的恋情。

爱怜后来能跟相亲的对象迅速结婚,大抵源于初恋的失败以及背叛的友谊。没有期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娇弱的爱怜似乎变得更为娇弱,清冷的性情也变得愈加清冷。

结婚一年不到,爱怜就离了。她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开始变得灰心丧气,脸颊上健康的红晕消失,没有了笑容,头脑再也不去幻想未来。接连几个月,她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几乎成为悲愁和绝望的化身。

花先生恰逢其时地出现在爱怜的朋友圈中,并以情感专家的身份为爱怜剖析她情感中的死穴:“你的爱太沉默,对方会认为你爱得不真。你不是那种善言谈的女人,和你交往,需要懂得你沉默外表下的心里话。有时候你两眼迷茫,手习惯性地紧紧地握着,这是你自我保护的习惯。其实你内心正在发生剧烈的冲突,你需要一个真正懂得你内心世界的人。”

花先生的话在爱怜孤寂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这人世间真是有知音的。在与花先生相恋的过程中,爱怜感觉自己的灵魂延伸出了无数的敏感触角,一些沉淀在心里已久的话,对着花先生鼓励的眼神就能脱口而出。

与花先生结婚似乎是此时的爱怜最为顺理成章的事。且婚后的花先生尤为孝顺,隔三岔五地往爱怜的外祖父家跑,说是因为爱怜的身体太弱,他看着心疼,所以要向外祖父学点中医养生的知识,以便更好地照顾他的爱妻。外祖父本来就对外孙女疼爱有加,如今她能遇着这样用心待她的夫君,老人家自是欣喜万分,本不欲外传的祖传配药秘方也开始有意识地透露给这外孙女婿。

花先生对于中医的学习,当真是如饥似渴。尤其跟着爱怜的外祖父这样的名医学习,花先生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兴奋地汲取中医知识。平日里,花先生就在外祖父家里给他奉茶,外祖父手痒了,就陪老人家下下棋。外祖父家里,常常高朋满座,都是医学界难得一见的人物。能给他们奉茶,是花先生百年修来的福分,不仅在医学上可以博采众长,将来还能成为自己谈资里可炫耀的部分。

不到一年的时间,花先生开始在中医领域里挂帅出师。广播电台里花先生的“情感专家”后面加了个新的头衔“中医名家”——到底是这么多中医名宿共同的学生,能不是名家吗?

医生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坐在广播电台演播间里的花先生,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就立了起来,因为他身兼“情感专家”与“中医名家”的显赫身份,能从身体到精神去解除病患的痛苦。病患们也不得不信这些名头,毕竟生死是大事,而医生以济世活人为职志,掌握着患者的生杀大权。

坐在直播间的花先生,着灰白唐装,唐装上有手绣的盘扣,头上剃得锃亮,满面红光——细节里可见得这“中医名家”的讲究。患者看到“名医”这形象,心下稍安,病就先去了八分。等到医生把脉,心跳完全正常,血压也在上限与下限之间摆动。花先生这是“未着手已成春”,名声在广播电台的《妙手神医》栏目中迅速崛起。

成了“神医”的花先生很忙。因有之前“情感专家”身份的铺垫,来找花先生看病的患者多为女性。人在生病时,人生观总易于发生变化,觉着人生无常,对于身体健康时执着的一切多了一些宽恕。尤其这世上女子大多属于性情中人,生了病,身边若没有个爱人守着,对于生的欲求便低到了尘埃里,极易与别人妥协,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寻常的一句客套问候,都能滋生爱的错觉,以为这世界还是可留恋的。

花先生在开诊后第三年便遇见了这样一位女子患者严樱。花先生向来善于在人弱时施予,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情感专家,他对于心理学有足够深入的研究,他了解同情要在人弱时施予,才能容易让对方珍惜这份同情。一个人病得连饮食都不能自理的时候,若是有人探视,则那一点同情,便如同甘露滴在干土上,冒出“嗞嗞”的回响,且立刻被吸进了心里。

生了病的严樱的大致心路没有超出花先生的设定。从她第一次跨进花先生的诊所至邀请花先生到她海边的别墅家中做客,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其间严樱经历了无数次迂回曲折的思想斗争,最终爱情战胜了她作为年轻的成功商人以及头上悬挂的无数协会主席的所有理智。而花先生在第一次踏进这种曾经只在影视剧中见过的豪宅时,就明确无误地定下了人生的下一个目标,他必将成为这座豪宅的男主人。已经结过三次婚的花先生,对于婚姻自有更为通透的理解,他明了金钱在婚姻中的重要意义。因而,从第二次婚姻开始,在结婚之前,他想着他所娶的是奁资,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我有新的更好的目标,自然可以重新开始。”

严樱大抵是他这段时间里更新更好的目标。“知道吗?认识你这一个月以来,我心里一直有莫名的焦躁,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你,好像很多年前我们就见过似的。你特像我当年在天涯社区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时候她总是写一些多愁善意的文章,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这种吸引力兼有肉体和灵智,但不足以促成美满的婚姻,因为当时的我们都缺乏坚定真诚的意志。而你身上,有这种真诚和坚定,恰好填补了我内心里的那一片空白。所以,我在第一次见你时自己就默默发誓,应当把这种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远固定。我认定了你,我不复寻访使我喜欢的人,而是尽一切力使你过得幸福快乐……”主持过多年报纸情感栏目的花先生,倾听过无数空巢女性的内心告白,对于年轻的女富商严樱,他大抵能把握她此时的心理需求,因而情书的措辞也不会显得过分的火热,他懂得先哲似的淡然更能吸引此类女子——她们拥有男人一样的职业,而且成绩很好。但她们终究是情感动物,她们总是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潜心于爱情之中,继而是母性。她们受着种族天性的感应,她们的思想与肉体的关联更要密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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