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窝
作者: 张扬一
那年,在浮山脚下读书。住处邻近食堂,一根烟囱日日飞烟走灰。清晨起床,一脸尘埃,鼻孔、喉咙里都积有黑物。夜里,老鼠拖着长尾巴,从被褥上窜过。有时它用尖嘴探及人脸,倏然惊醒,即刻抽出手,狠狠拍过去,老鼠“吱吱”叫着,鬼魅般逃去。逢周末得空,行于山中,大喊“喂——喂——”,吐一吐胸中烦闷。浮山摩崖石刻多,痴看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刻字,它们竟动起来,像枣红色的马在古道疾驰,又像巫师在旷野手舞足蹈。
往山里走,一个自称能掐会算的白衣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粗声粗气地问要不要卜一卦,没有理会他;挎着篮子的农妇站在路边,兜售据说可以浮在水面的火山石,未辨真假,也无钱买它,仍自顾自往前走。从会圣岩前那株有三百余年树龄的银杏树旁经过,拍一拍粗壮的树干,它纹丝不动,折行向下,便到了野同岩。沿途藤蔓有荣有枯,石刻或隐或现,似有“叮当、叮当”的凿壁声在回响,击起的石屑在飞溅。题诗的人早已消失,却都隐身于摩崖石刻中。野同岩这处石壁上,刻有楷书“行窝”两个字及边款“方潜夫氏命子智书”。年少懵懂,仅知“潜夫”是方孔炤的字。及至后来研读他们的事略,才知方以智在落款中以“潜夫”称呼其父,不仅仅合乎旧时礼制,“潜夫”以及方以智的字“密之”均有他们做人处世的体现,也有方家沉浮遭遇的隐喻。方以智的肉身墓位于浮山北麓,读书时曾拜谒过。时值方以智诞辰四百周年,随一众文友回到浮山,向他的墓地敬献花圈,又齐齐鞠躬。转眼十年,纪念方以智的展览于二○二一年秋日举行。这一时节,我独自拖着箱包,登上驶往京城的火车。
有时想,假如方以智并非颇有建树的文化人,他的故事、他的墓,恐怕只有其家族后人才会记挂、祭拜。绵绵瓜瓞的方氏一族,书香盈门,从方以智的曾祖父方学渐、祖父方大镇、叔祖父方大铉、父亲方孔炤到他自己,个个精通理学。连他的外祖父吴应宾以及业师白瑜、王宣等,同样如此。方家女眷们也是能书善画。其时制度虽然严苛,他们却始终守护着一盏理想之火。东林学派遭打压后,方以智的祖父方大镇从漩涡中抽身归乡,过起隐居生活。他将《易经》中“同人于野”的卦辞大意,用在自己新号“野同翁”中,并选了浮山一个岩壁,题刻为“野同岩”。倾城风雨中,方大镇之子方孔炤也被迫去职还乡。此后,方孔炤下狱,方以智怀抱血书为父申冤。明廷覆灭,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心灰意冷,就此遁迹于山林。
浮山周围,除了白荡湖及圩区,有成片的农田、散落的村舍。行走其间,就会想到曾经隐居在此的方氏一门。每到春季,鸟儿成群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争相啄食虫子与草种。入秋后,山风吹过,松树果一颗颗滚落。这样的山野生活也许可以抚慰身心疲惫的人。遵照父亲嘱咐,方以智恭恭敬敬书写了“行窝”二字。题字时,一股怆然之感在他的心胸激荡。方以智记下父亲所做的一个梦,梦中方孔炤不仅亲遇邵康节其人,还见到邵康节在野同岩一带栽种象征精神高洁、不屈不挠的松树。邵康节被司马光视作兄长,名在“北宋五子”之列,几次授官都未赴任。他将自己的斗室称为“安乐窝”,不求过美,惟求在冬暖夏凉中著书编诗,这种安乐显然迥异于时下所讥的耽于享乐、醉生梦死。仰慕其品行学问的人家,争相邀约、挽留他,甚至仿建他的卧室,冠以“行窝”之名。邵康节死后,多处行窝客舍如空空鸟巢、残破蛛网。
读到方以智的记述,未免生出疑惑。一个人日有所思,或许夜有所梦,于方孔炤而言,未必真的就梦到古代贤士。方以智记录方孔炤梦境,似借此表明其父有一颗礼贤之心、一腔高蹈之志。行窝名为栖身处,实是寄寓着人的心灵与志趣。换言之,它隐含了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心灵史。方以智慨然发出“尽大地皆行窝”之叹,有随遇而安的豁达,也见出他的心境与胸襟。作为“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有过显荣,也有过抗争的凛然与无力,在明清易代的罅隙中东奔西走,行迹奇诡而不为世人尽知。这样的人谜一般存在过,却也不仅仅是唯一。
山下,朝夕可闻琅琅书声。在我离乡多年后,方以智书写的“行窝”字迹,仍时有闪现脑海。行窝的安放,不只是前人为之纠结,同样也是今人所要直面。一个人的行窝,可能在生养的故里,在长居或终老之地,也可能是一处处歇脚的驿站,或是浪迹的异国他乡。人在年轻时,往往意气风发,一心想着走出山村僻地,去往急管繁弦的都会,未料一次次从千堆雪中被抛向岸边。待到伤痕挂身,寡欢归来,才以为故园总是好的。潜藏舔伤后,仍旧要撑篙远行,人生的帆再悬于茫茫大海……居于浮山时,一颗青涩之心备受炙烤,望着默然的山,听着白荡湖的涛声,想着何时能如那白色大鸟一样,飞过山崖湖区,飞越江面乃至更广的天空。晴朗之夜,月光照着几排教室,也笼着近旁的山体水域。秉烛看书的同窗,埋首书间一动不动。我也无眠,却为窗外细密虫声所吸引,暗处似有不可知的东西诱惑着人出神。窗户残破,风裹着微尘闯入,迟迟睡去,深夜的梦与激烈的现实境遇纠缠在一起。催人的铃声响起,新的一日如弓弦拉紧。依稀记得假日里,与同窗从学校绕到山后,从山麓走到圩区,走过长而弯曲的圩埂,耳畔大风呼啸有声,来到一片浅水区,水中的渔网或露或藏,岸边泊着一只窄窄木舟,舟旁蹲守着一个抽烟的老人,每人拿一块钱给他,老人推舟摇橹,小小木舟载着我们往彼岸而行。这样的情景,多年后仍让人回味再三。
一湖碧水向长江而泻,江水自西往东奔涌。临江亭中,返回故里的老人神情沉静,面江而坐。与我交谈后,他将自己所填的一阙词送我,词里浓缩有他数十年的萍踪与感怀。天气由暖转热,明艳艳的山花忽然间烟灭一般,山中林木倒愈发葱茏。山道上,赶路人偶尔缓下脚步,擦拭耳鬓渗出的汗。那年七月,我从浮山走出,迎来的是一段求医煮药的煎熬日子——一向壮实的父亲突然病倒。未有心理准备的我及家人抱怨他不爱惜身体,又嗜烟好酒,以为这折损了他的生命。后来才知他的病情被耽误,错过最佳诊治时机,未免生出恨意,恨自己无能为力。
二
继续求学还是放弃,一度在我心里撕扯着。终究是背起行李,由南向北去学校报到。次年暑期,与同窗乘上一辆大巴,向东而行,到了琅琊山。当山体出现在眼前,欣欣然中夹杂几丝神伤。曾经奔波不已的父亲,在他短暂生命历程中,未有观山的闲情。
交通便捷的时代,入山已非难事。当年欧阳修听说法远禅师非同一般,为见一面,骑马坐船,水陆兼程,从滁州风尘仆仆赶到浮山。在清幽的会圣岩下,欧阳修与法远屏声静气展开对弈。对于欧阳修远道而来的心意,法远洞察于胸,下完棋,便因棋说法,步步引出禅机。俩人的对话,用现代汉语表述,不免失却机锋。在“因棋说法”摩崖石刻前,我曾数次留影,青葱模样尤难忘却。至于琅琊山,也是屡有往返,每次都到醉翁亭坐一会。秋日,与友人进山,登上居高的南天门,目力所及处山影重重,寰宇间幽幽渺渺,再次慨叹欧阳修所写的那句“环滁皆山也”的精妙。出于新冠肺炎疫情管控之故,景区未全面开放。空气清冷,也几无游人。复古而建的琅琊阁上,铃铛声响不绝,越往上攀登,风力愈大,吹得人身体摇摇,衣裳飘飘。深山峡谷中却是另一番自在,几声鸟鸣传来,树叶悠然飘下。秋时观看这里的碑刻奇石,苍古之气浓烈可感。人随着年岁渐增,如古树古碑添些肃然之气。那微妙的气息在体内累积着、发酵着,成为岁月留痕的包浆。
欧阳修到滁州时,正是冬日。城中的房屋都比较低矮,到处是杂草枯木,一股荒凉之气扑向了他。这时的欧阳修遭受着诽谤,又有丧女之痛。为排遣心中块垒,公务之余,他就到山里走动。有时他只身一人入山,与乡野村夫闲谈漫步或盘桓于山僧惠觉居室。在惠觉的引路下,欧阳修于布满苍苔的崖壁上,见到苦寻许久的唐代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不仅将石刻拓本分寄给好友苏舜钦、梅尧臣,还请他们写诗,然后刻在石头上。他虽然表示自己文辞不及,终究忍不住,写了一首表明心迹的《石篆诗》:
寒岩飞流落青苔,旁斫石篆何奇哉。
其人已死骨已朽,此字不灭留山隈。
山中老僧忧石泐,印之以纸磨松煤。
欲令留传在人世,持以赠客比琼瑰。
我疑此字非律画,又疑人力非能为。
始从天地胚浑判,元气结此高崔嵬。
当时野鸟踏山石,万古遗迹于苍崖。
山只不欲人屡见,每吐云雾深藏埋。
群仙发空欲下读,常借海月清光来。
嗟我岂能识字法,见之但觉心眼开。
辞悭语鄙不足记,封题远寄苏与梅。
古遗迹存世也难,后人偶有遇见,多半心喜,要发思古之情。记起父亲遗我一片薄薄古铜,铜片上刻有篆体字与汉瓦图,多年摩挲而不忍丢弃。我对古物生有好奇心,陆续集得几件古器,或许正是父亲的喜好投射在我的身上。但他的喜好、他的脾性,于我是焉非焉?化为血脉里的东西已难清洗或更改。退一步想,假如自己接过的传家旧物,哪怕是破衣残剑,也要从中寻些会意与寄托吧。
如欧阳修生前所愿,他的得古奇遇借由文字而为后人所知。在读《石篆诗》时,我对千余年前这位一时落魄而不失壮怀的中年人,无来由地生出几分怜悯。那段时间,欧阳修多混迹在与人同乐中,如他自己所言“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在写给友人梅尧臣的信中,他就流露出自得自若的心境。政宽民安,日子较为悠游,欧阳修迎来自己的创作高峰。居滁州将近三年,欧阳修留下灼灼诗文,身心之痛似乎都随风而散。别过滁州,欧阳修迁任扬州,相继任职于颍州、亳州、青州、蔡州等地,嗜古,藏书,下棋,弹琴,乐饮,不改其风其好,但又不废政务。在滁州时他自号醉翁,到了晚年,易号为“六一居士”。对于“六一”的由来,欧阳修解释,自己集得金石遗文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乐于其间,连同他自己,便是六个“一”。这般喜好的内在,看似欧阳修借物自洽,实则是他借以安放孤独游荡的灵魂。
《醉翁亭记》如一气呵成。快意文字中,流淌的实非浓浓酒味,而是一脉清泉活水。那一脉泉水连通的是山林,是无限澄明的天地。从求学到工作的三十余年中,常重读《醉翁亭记》,在诵读中,那些字字句句犹如一只只鸟落在山巅水涯,又扑棱棱地飞向山水之外。随着他的游思走笔,可以感受到婉转如流水的节奏感,一派杂花生树的山野气,以及他在理与情、忧与乐、进与退等方面的勘破、咏叹与抉择。《醉翁亭记》不仅受读书人追捧,连当时的商人也争相一睹为快。今天读来,依然让人感佩——欧阳修身处逆境,却能豁达自如,他的这种精神状态与苏东坡何其相似。昔日醉翁之意在时间流逝中淡薄了,袅袅余绪尚可在文字里感知,或在书籍之外的山山水水中打捞。那高迈情怀与诗意精神怎样予以承接与拓展,依然是萦绕在读书人心头的困惑。这困惑,非一时一人所有。
三
由少年至中年,从浮山到天柱山,喜读石上刻字。山中岩石再峻峭,若无古人题诗,予人的不过是冷冰冰的自然顽石。层峦叠嶂中,摩崖石刻处处。拂拭悬崖辨古字,如同掀开一帘清梦,梦里古气郁郁,青衫长袍者在纸上,也在石上龙飞凤舞。古人有写碑之好,托字同山体,一面面石刻如一块块古碑,就此固化了前人踪迹与手泽。千百年前,煮字弄墨的人写下一篇篇诗文,又请能工巧匠摹刻到岩石上,今天的人们再用上好的纸与墨,小心翼翼地将古人的刻字拓印下来。在这奇妙回环中,生命能量在转移,诗文风流与书法气韵得以勾连。
抵达天柱山的那天下午,雪花飞舞,像淘气的孩子胡乱画着横竖撇捺。山麓小城被蒙上一层玉色。雪后灿然,经明晃晃的日光照射,地上、树上的积雪速融而无所见。屋顶、山的背阴处,或有残雪。临出门时换上大衣,又裹了条浅灰色围巾,怕山风扑打。以往这时节领受过它的凌厉,如今人至中年,不敢轻易与四方八面的嗖嗖冷风抗衡。在山谷中走走停停,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人顿时精神些。一棵朴树高过亭角,零星的黄叶从枝头飘下,被风卷至脚旁,翻了几翻,又滚远了。树根旁、山道上都落有枯叶,脚踩过,它就碎了,发出清脆声响。山谷流泉中,有一面岩石铭文,为唐宋两代所遗题刻,记的是李氏祖孙同游一地之事,二人间隔八代、二百四十五年,祖上的雪泥鸿爪后裔幸遇,自是喜得无可名状。苏轼与弟弟题诗于同一寺庙,数年后东坡先生只身重访旧地,在兹念兹,见过的人已不在世,题诗的墙壁也崩坏不堪。周遭枯寒如刀,他下笔新写的诗句就有了如水薄凉。人生漂泊如孤鸿,偶然间落脚留印,苏轼以其丰富的阅历与深邃的洞察,消解着自己胸中块垒,也劝慰着世人顺其自然。笔在纸上游走,如人孤行,行至水穷云尽处,青峰隐隐可见。吐纳山水的胸臆,了然于墨迹中。这般笔墨意境与体贴用心,苏轼料想自己的弟弟必然知晓,也深信后来人可以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