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惩罚

作者: 阿明仔

无限惩罚0

林中路用尽所有力气,青筋鼓起,大脑严重供氧不足,像是有一双无形之手正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挂钟,心里跟着秒针数数,眼前出现重影。挂钟正在熔化,似乎变成一个泥潭,每一秒都过得很慢。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忘记呼吸。

他开始感到后悔,但为时已晚。他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相反,“凡事三思而后行”是从小就刻下的座右铭——每一个英雄都应该拥有座右铭,只是大多数人活着活着就忘了曾经有过的英雄梦。

“凡事三思”一听就不像英雄,更像是懦夫。阿莫试图挑起他的愤怒时总是斜眼看他,咬牙切齿地说,懦夫。

这个场景已经在林中路的脑海中演练多遍,理论上不存在问题。为了杀掉她,他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也有几次想要放弃,无奈阿莫一再咬牙切齿地说,懦夫!杀了她之后怎么办也早已考虑周全,处理她的尸体,投案自首,制造意外……只要能杀了她,任何结局他都能接受。

秒针已经艰难地转动了四圈,林中路的双手急促地颤抖,他还在咬牙坚持,等待最后一圈。这个老式挂钟是他从前送给阿莫当作二十八岁生日礼物的,阿莫虽然表示不屑,但还是把它挂在自己睡觉位置的床头墙壁上。她长期失眠,尝试过多种办法,林中路说时间走动的声音可以助她入眠,她不介意多上一种。难得,丈夫还记得妻子的生日。

临睡前,阿莫感觉不到林中路的丝毫异常,半年多来他总是摆出一副我需要冷静一下的姿态,提过几次离婚,他一直是这副表情。阿莫要面子,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拿去和外人讨论。房子是单身公寓,没办法分房睡,何况阿莫已完全死心,觉得没必要做出多余的动作,即使林中路有时候半夜扒拉她,也只当作是被鬼压床了,难受,忍着就好。林中路也知道,她是彻底死心了。心死了,也就不再焦虑,她反而比以前睡得更安稳了。

轻微的鼾声响起时,林中路先睁开眼睛,等天花板上吊灯的轮廓浮现出来后,才慢慢转动脑袋。热恋时,阿莫曾问他最喜欢她身上的哪个部位,他用食指轻轻刮她笔挺的鼻子。他说的是真心话,现在看这个鼻子,还是忍不住想要碰一下,蜻蜓点水似的碰一下,荡起轻盈的涟漪。一切都是幻觉,他转回脑袋,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能再犹豫。他悄悄坐起,转动屁股,从另一边下床,走到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尿尿,没有关门,对着门外那面全身镜眨了三下眼睛,镜子边缘亮起微光,浮现出阿莫的睡姿。林中路盖上马桶盖,自动冲水,蓄水声响亮,戛然而止。他走回床边,她毫无动静,仰面躺着,戴着眼罩,塞着耳塞,嘴巴微微张开,双手交叉绕过被单放在肚皮上。林中路伸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枕头,深吸一口气,抬腿骑跨在她身上,双腿夹紧她的双臂,把整个枕头捂在她的脸上,用力下压。

他私下已经无数次练习过这个动作,双手往下用力,加上整个身体的重量,杀死一个人要比杀死一条鱼、一只鸡简单得多,脑袋里像是有一个闹哄哄的菜市场。

阿莫开始挣扎,双腿乱蹬,林中路全身发力,咬紧牙关,血一下就涌上脑袋,淤积在眼眶里。阿莫的双手好像也从他的腿下抽离了出来,掐住他的脖子,两个人都用尽所有力气。林中路的眼睛一直盯着眼前那个挂钟,跟着秒针的走动数数,摒弃杂念。阿莫不再挣扎,那双手垂了下去,落回到林中路双腿之间。

秒针走完第五圈,林中路慢慢松开双手。看着捂在她脸上的枕头,他仿佛看到了白云,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脑袋一阵眩晕,类似“高地效应”①发作。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慢慢起身下床,赤脚踩到柔软的地毯上试图站起时,感到双腿发麻,眼前发黑,猛然坠入泥潭,俯身向她倒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在不停地向下坠落,耳边一直有模糊不清的、像是时间走动的声音。他像是陷入一片柔软,又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浑身发麻,好像有电流在身体里穿梭。顺着电流的方向看过去,十来米开外有个穿着绿色连帽雨衣和雨靴的男人背着一个电瓶,手里拿着电鱼杆正在电鱼。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掉入常做的这个噩梦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余光看到有一个黑影正朝自己慢慢走来,看不清样子。他感到无比恐惧,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影走到床边,慢慢俯身向林中路,他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大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气。

房间里朦朦胧胧,他不停深呼吸,听到挂钟走动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伸手把垂在眼前的长发撩到脑后,额头上全是冷汗。不对,他昏了多久,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头发?

林中路伸出双手,这是一双女人的手,纤细白嫩。他慢慢握手,张开,确认是自己正在操控这双手,在他尖叫出声时,仓促关门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他下床,腿脚依然发麻。他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漱盆边上,镜子里出现的是阿莫的样子。他一直盯着镜子,眼里布满血丝,颤抖着手打开水龙头,接水扑在脸上,抬起头来,依然是阿莫的样子。

“冷静。”他闭眼深呼吸,再睁开。重复几遍之后,开始干呕。

“冷静。”他抬头再看镜子,隐约能看到一个虚幻的自己叠影在阿莫的脸上,“冷静。”

他想去拿那条挂在边上的蓝色毛巾。粉色的那条是阿莫的,连衣服他们都是分开洗,她嫌弃他的身体,嫌弃他碰过的所有东西,甚至嫌弃她自己。蓝色毛巾被扔在洗手盆边上,上面还是湿的,这有点儿不对劲,今天一天他都没用过它。

他走回卧室,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不见了。他拿起床头柜上阿莫的手机,大拇指惯性地按在解锁键上,顺利进入,手机屏保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符号标志。

现在是午夜零点零六分,离他杀死阿莫才过去了二十几分钟。

林中路走到那面全身镜前,我呢?我的意识现在在阿莫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呢?

他慢慢走回床边坐下,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杀死了阿莫,然后我昏倒了,醒来发现意识跑到阿莫的身体里了,我的身体不见了。

阿莫!他想起几部关于互换身体的电影,意识到是和阿莫互换身体了,刚才关门的声音是她逃跑了。

雷声引而不发,闪电在乌云中时隐时现。放在地毯上的是一盏云状台灯,正中间的闪电灯芯亮着,云朵下方正在掉落虚拟的雨,淅淅沥沥,落入虚无。这是阿莫最爱的助眠神器,对林中路而言却像是慢性毒药,自从她买回这盏台灯之后,他总是噩梦连连。

林中路睁开厚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毯上,一只手压在台灯的开关上。他抬起双手用力按住太阳穴,闪电消隐,雨声停歇。他头疼欲裂、浑身乏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一些破碎的记忆在脑海里交织浮现,幻象破碎又重新组合,每个毛孔都微微刺痛,像被电击过似的。他曾被电击过,是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当自己挣扎地游到芦苇荡里后,看到一个电鱼人,一身绿色的连体带靴雨衣,背着红色电箱,举着电杆。此后,那人替代死神的形象时常出现在林中路的噩梦里,四周漂浮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鱼,他也时常会出现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状况,偶尔还会感觉到自己的部分意识短暂附着在其他物体之上。这,是他只向阿莫说过的秘密。

林中路张嘴大口呼吸,稍微缓过来之后,扶着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看了眼边上的床,阿莫脸上盖着枕头,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之前发生的事只是做了个梦似的。但他知道,这种错觉只是源自杀人后内心残留的恐惧和紧张。冷静,你不能后悔,也不后悔。他拿过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十二点刚过,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还来得及。

他拔下充电器,带着它和手机一起走进浴室,洗把脸后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依然有点儿恍惚。他闭眼喃喃自语,“事已至此,必须按照设定好的计划走下去。”他再次接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取下毛巾擦干,手机顺手揣进睡衣口袋,把那根超长的手机充电线插进插座。充电线是他让阿莫在网上帮忙买的,他没有擦掉上面的指纹,一起共用的东西上面肯定不可能只有阿莫的指纹,只要最后的几个指纹是她的就行。

林中路扶着阿莫的尸体走到浴室,用她的手脱去她的睡衣,把她放进浴缸,放上水,使头能沉到浴缸底部,再用她的手捏几下充电器,然后插到她的手机里,一起放进浴缸。林中路在脑海里演习这些步骤时,突然听到卧室里传来阿莫的尖叫声。

他受到惊吓,下意识冲出浴室,夺门而逃,窜入楼梯间,感应灯光一直在身后追随。“我不应该跑,我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的,再想其他办法;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尖叫肯定已经惊醒邻居们,她也有防备了;我可以一脚踹开门,反正谋杀已成为事实,就这样跑走的话,太便宜她了;她肯定在报警,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我应该去自首,谋杀未遂加投案自首,可以争取轻判;不行,这样她就得偿所愿了,等我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甘心……”

他飞快跑下楼梯,跑出小区。“我应该先跑走,找个地方躲起来,再找个机会杀了她,这样我才不亏。”街上还有不少人,灯火明亮,他意识到穿着睡衣奔跑太引人注目了,便控制着内心的紧张,放慢脚步,掏出手机假装正在打电话。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到处都有监控,无处可躲。

前方亮着很多霓虹灯,是个夜市,他意识到不该往那里去,应该躲到黑暗点儿的地方。他停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水族馆门口,玻璃门锁着,店里没有人,但是开着灯,各种各样的鱼在透明水箱里游来游去,五彩缤纷。他看到玻璃墙上自己的影子,阿莫的影子也悄然出现,她特别喜欢水母,刚在一起时,他们经常会去海洋世界玩。

林中路猛然转过身去,吓到从他身后走过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像遇到神经病一样匆匆走远,不停回过头来看。

“穿成这样太显眼了,我应该去夜市先买几件衣服。那里人多,想一下子找到我没那么容易。再买上帽子和口罩。夜市后面有一片正在拆迁的老街,那里有很多小路,已经断电了,我可以在那里换身衣服再离开。”

林中路快走近夜市时,正前方那块巨大的户外显示屏突然更换了一个画面,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好像所有楼体的显示屏上都出现了他的照片。

显示屏闪烁恢复到原来的画面,一辆警车突然在他边上不远处停下。

他站在原地,警车停下之后没有任何动静,隐隐约约有雷声传来时,他深吸一口气,朝那辆警车走过去。

“是我主动停手的,虽然我有出于冲动而想杀人的意图,但是在实施过程中我后悔了,而且只要我跟他们说出想要杀人的原因,肯定能够得到同情的。就算我被判刑了,她也不会好过。”

他快步走到警车边上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阿莫打来的。

不着急,“凡事三思而后行”。林中路打开手机,搜索“灵魂互换”,得到的信息不是电影就是都市传说。他在搜索器里输入“意识传输”,这个词是从阿莫关注的一个专家主播那儿听来的。他不明白阿莫为什么会关注那么多人,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不再对他感兴趣。这两年她特别迷这个所谓的专家主播,她去这个主播给出的链接注册会员,签署各种奇怪的协议,甚至有好几次还借用了林中路的身份证。林中路怀疑那些看上去很不可思议的视频都是剪辑出来的,他很质疑需要签协议这件事,和阿莫就此产生争执,要阿莫提供足够的理由来说服他,可她永远只有一个从这个主播那儿学来的借口:所有科研人员都有签署保密协议,在对外普及应用之前不能泄露机密,提前探究实验过程的会员也必须对内容对外保密。对于最新科技,所有科研人员都坚守“三思而后行”的原则,不仅要技术上的成熟,还要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适用的法律。有时候吵得急眼了,阿莫也会说林中路死鸭子嘴硬,就算自己亲身体验了,也肯定不愿意接受既成事实。

林中路再次让自己冷静下来,知道不能就这样突兀地联系这些所谓的专家,他必须先了解清楚阿莫现在是什么状况。要是有人能帮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他却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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