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狂诗

作者: 任青

Part  1 狂想

这世界上的所有景物,都给我一种深陷“绿色冬季”的感觉。

这个意象不是我发明的,是从书上看来的,但我已经忘记了那本书的名字,正如人类在逐渐忘记自己的故事。不过,世界上的统治者还算不算人类,是个有待思辨的问题。我只能自信地认为,只要我在,人类就还在,因为我是唯一遗存的人类之子。我被“发掘”出来,只是因为一次巧合,甚至世界本身,都非常“巧合”。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代际飞船“瑞亚”自动迭代而来的,它日复一日进化,变成了一个自组织的天地,即把万物分解为基本单元,组成庞大的混沌系统,并循环利用资源,生成世界上的一切。由于高效积存资源,飞船自身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厚,新增的地下空间被密密麻麻的自组织纤维覆盖,俨然成了小小的流浪星体。那天,地底有个区域产生了纤维瘤,刚好在资源管道支线处断裂,自组织液淤塞成了一个山包。自动修复需要半个循环周期的时间,人们等不及了,只得派出“深航员”,就是深入自组织飞船内部工作的人,去修复那处泄漏。

深航员们挖了个洞,穿过各种空洞和气泡,在密密麻麻的自组织纤维中深入,竟偶遇了一个冬眠舱,它不知已被纤维层埋葬了多少年。深航员们花费很大力气才打开冬眠舱,救出了我和十 一个死鬼。那十 一人因为舱室故障,都已经变成了干尸,只有我还苟延残喘、未得安息。他们又向四周挖掘了很远,却没有发现其他的冬眠舱,只得作罢。此时新的自组织纤维已经在来路上扩散,如果不赶快回去,恐将迷失在船体之内。于是,他们把我一人带了回去。在自组织飞船内部,说不定还深埋着不少像我这样的远古遗民,但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他们大概注定在沉睡中逐步磨损生命,直至化为枯骨。

以上过程,都是深航员工会副会长蓝克丝讲给我听的。这任人摆布的过程,让我既有些羞愧,又毛骨悚然。如果再过些日子,可能我自己也会沦为干尸。经过几周恢复,我逐渐适应了“瑞亚”的大气环境。但是,我却无法适应这样的人类社会。自组织系统在“瑞亚”表面生成了如母星一般的地势地貌、树林城市,以及外观与我毫无差异的人类。因为资源所限,飞船为人类增加了1%的随机性,这样在制造人类时,可以降低25%的资源消耗。这些人被称作“减料者”,除了我之外,整艘飞船的人都是减料者,包括深航员在内。他们的血是棕色的,这是自组织液的颜色,不仅流淌在人们体内,也流淌在植物的茎脉中、树根里,以及地下无数纤维深处。

但我的血液是红色的。在这里,我是异类。我听到有人私下叫我“红血人”“纯血鬼”。我对颜色的感知越来越敏感,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虽然合成空气偶尔会刺痛肺部,但我常去工会外面的小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观看这个既不断流淌,又死气沉沉的世界,假装正在学习和记录地形地貌。这里的地表是简单的裸蕨类植物组成的苔原,它绿意盎然,但由于“瑞亚”那神迹一般过于宏大的谦卑,它又像寂寥冬季的画卷,令人迷惑、不可理喻、冷酷无情。这就是母星上从未出现过的,绿色的冬季。

两周过去了,蓝克丝女士大概认为我的心理健康有问题(这是必然的),为我派来一个助手,是在工会心理部门工作的女孩,叫作梅子。蓝女士说,如果对梅子不满意,尽可以开除她(反正到时候就让她从工会滚蛋),如果对她满意,就让她一直在我这儿工作(反正她在工会也是个多余的人)。我觉得蓝女士只是在剪除异己,但也只好答应,因为实在想不出理由拒绝“救命恩人”的好意。

梅子的到来搅乱了我的生活,因为历尽过往的漫长岁月,我从没和这样跳跃而脱线的人一起生活过。自从复苏以来,我吃东西非常小心。对我的纯人类胃口而言,流淌着自组织液的食物简直难以下咽,说不定还会隐藏毒素,引起生命危险。梅子来的第一天,非常主动地帮我分辨食物,引导我吃了一些此前从没吃过的东西,导致我上吐下泻,差点儿撒手人寰。第二天,我在住院中度过。第三天,我发现梅子的脾气不算太好,经常处于一种自怨自怜的不耐烦状态,话语不多,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有时又语无伦次,目光常盯着我背后的墙壁,身上微微发抖。第五天,我开始怀疑梅子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这天我们搬到了工会安排的新住所,房间地上有三层,还有个花园,里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蕨类植物,与“瑞亚”特有的自组织纤维和金属零件、扭曲芯片缠绕在一起,一到夜晚便疯狂生长。新家里,我对所有物品一头雾水,梅子却不能完整地向我介绍物品功能,也不会描述环境,只是机械地带我做这个做那个。朝夕相处一周后我才知道,她已经在工作场合被辞退了多次,她的紧张兮兮、患得患失,只是因为害怕再次犯错误被赶走而已。但重大错误还是到来了,那天是个大晴天,系统生成的天气晴朗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梅子晾在外面的衣物着了火。

——他妈的,着了火。她把白磷稀释液当成了衣物柔顺剂,喷涂在裤子表面。那是我从冬眠舱带回来的唯一 一件裤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着了火。

仅存的纪念品,与过去联系的信物,完蛋了。大概是上天让我斩断与过去的情根。我很无奈,很想生气,但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没必要和假人一番见识。她理解不了我,自然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不了回忆和情感的意义,更理解不了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埋葬了怎样的个人史。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去收拾灰烬,把烧焦的衣物扔进了回收池。凡是进入池子的,都会成为“瑞亚”反复循环的资源。梅子哭了,她非常悲伤地坐在地毯上,低着头,似乎那场火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没有理她,一直到了晚上,到我忍受不了饥饿时为止。我站起来,找了半天才在三楼角落里找到她。她似乎在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把一把闪耀红色光泽的遮雨伞塞进背包,又拿出来,再塞回去。

“我需要食物。”我尽量有礼貌地说,“尤其是分辨花园里的食物。”

“不做了。”她说,“我经常认错,粗心大意。”

“没事,吃错也没关系,”我说,“一时死不了。”

“那也不做了。”

“为什么?”

“反正你要赶我走。”她哀怨地说。

我一时哭笑不得,“我几时说要开除你?”

她愣了一下,似乎触发了巨大的委屈,流出泪来,泪水竟不是棕色的,和我一样,是种透明的液体。我刚从冷冻舱清醒时,也曾哭过,但我不知道减料者也会哭。他们的形象,变得和我更加接近了一些。

“我平时就控制不住情绪,不如告辞。”梅子哭着,把红伞又拿出来,再次扔到地上,忍不住抱怨,“烧就烧吧,我确实不懂如何晾衣服,我只觉得,要彻底洗净晒干,否则会腐坏。现在‘瑞亚’流行腐坏病。我是学院毕业生,又不是你的保姆。”

——原来这儿还有学院?我又涨了一点点知识。而腐坏是什么意思呢?听不懂。算了,这不是重点。

“我没有把你当保姆啊。”我尴尬地答道,“硬说的话,不如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什么都不懂,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我本来可以不这么谦卑,但想到蓝女士说要彻底从工会开除梅子,不由得心软了。

“可我刚才惹你生气了。”她小声说。

“我没有生气。”

“你唯一的裤子……”

“这样说吧,无论你犯什么错,我都不会因为你的错误真的生气。”——这倒是实话。

她一下子愣住了,眼泪也渐渐收住,眼睛仿佛被洗过一样,亮晶晶的。我突然意识到,若以母星的标准来看,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因为我们相差了几百年嘛。”我继续解释道,“我不会以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要求你。你犯下的一切错误,可能都是合理的。”

换言之,我并没有把她当作人类看待,但她似乎听不出这一点。现在想来,我有些抱歉。我一生最为后悔、最为抱歉的事,就是依然在一个月后赶走了她。

那一个月里,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梅子和我的谈话也变多了起来,我发现她虽是学院毕业生,但在历史和艺术修养上也真的是一张白纸。由于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我开始教她文学、音乐、艺术,包括一些过时的科学知识。学习艺术的时候,她的悟性很高,远超我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学会了自己谱曲。在我讲起科学的时候,她会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随后结合自组织飞船的技术侃侃而谈。托她的福,我对自组织飞船和人类的生存环境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这飞船是在人类乘员全部冬眠之后,自主进化成了如今的形态。当年值班的舰长,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冬眠舱杀光了上位者,把自己的权重累积过半,随后用密钥给出指令,使系统自我迭代。后人已经不知道他发出的指令是什么了,因为星舰的核心中枢——舰长室已经被埋在不断增生的纤维和空洞下方,无法得知确切位置。失落就失落吧,如今人们并没有什么动力去寻找舰长室,因为地下埋藏的诡异东西实在太多,甚至出现了巨大的断层和空洞,形状像一条模糊的龙,谁也不知道巨龙的身躯是什么。系统自身也始终在制造新的人类,让他们在这模仿母星的“瑞亚”上生存下去。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开始管他们叫“人类”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恶心,他们不是人类,只是我们的副产品、拙劣的模仿者。

“你怎么了?”梅子看到我面色凝重,关心地问。她最近对我观察得非常仔细,以至于有些过火。

“我只是想到,人类竟然被你们取代了……”

“谁是世界的主宰,谁就是人类。”梅子的自尊似乎受到了伤害,“如今,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啊。”

“世界的主宰?腔棘动物也曾是星球的主宰,它们是人吗?”

“我们只是多了1%的随机性,并且现在是我们担负着延续人类文明的使命。”

现在还存在人类文明?我想反驳,但又想到何苦和一个自动生成的既得利益者纠缠不休呢,便挥挥手,不再说话。

她也缓了一会儿。随后,似乎因与我争论而感到歉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颤抖着肩膀,主动做饭去了。

这顿饭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梅子做的食物引发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我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几乎不能呼吸。接受物理救治(喉咙里面开个洞)之后,我才感觉呼吸通畅了许多。

三四个医生围着我,长相都差不多。他们围绕病情侃侃而谈,似乎生来就是做医疗工作的。感谢有他们,我活了下来。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丝羞耻,就像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新闻人物,我已经受够了这些,盛怒在逐渐累积。我能感到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在悄悄膨胀。

“恢复得很好。”其中一位医生开口说,其余两位步调一致地点了点头。我挣扎着道谢,嗓子依然辣辣的,那个窟窿似乎在透风。

“可以出院了,她在休息区等你。”医生放平手掌,做出了请的手势,“你的家人,她哭得很厉害。”

“家人。”我冷笑了一声。

“她哭着要让你活下来,她在等你回家。”

“好吧,不用她回家了。”我说。

医生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手依然平举着,没有放下。我也直视医生的眼睛。他有对金色的眼珠,以及巨大无比的瞳仁,全都是美丽的“减料者”。

“你也是能直接联通工会的,对吧?”我说。

他的眼神依旧很淡然,只是点点头。

“所以告诉工会,不用她回去了。”我说,“我现在不想见她,以后也不想。”

医生又点点头,笑了笑,是那种执行公务时的机械微笑。我在长官、士兵、通道工、推销员脸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笑容。

“明早我会出院,”我说,“让我休息一夜吧。”

几位医生离开后,我再次陷入了睡眠,但睡得很不舒服,几乎是飘浮于自己的意识之上。我清楚地知道,这次过敏有可能是我自身体质的问题,梅子选的食材以前也吃过,是安全的,大概引发我过敏的只是人造空气中的微循环颗粒而已。

但她已经被我赶走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些自责,或者,不舍。

不舍?即便是这样,又能如何?我不想被这些非人的生成物拿捏自己的情感。有的时候,当断即断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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