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
作者: 光乙编者按
科学幻想曾经一度与各类“未解之谜”紧密纠缠,并因此产生过许多以“未解之谜”为内容的科幻故事,甚至反过来催生了一大批真真假假的新“未解之谜”。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科幻文学的转型,科幻小说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斥和远离各类“未解之谜”,主题日益集中于已知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展望,这也是科幻不断发展的表现。但科学技术之所以是科学技术,正在于承认科技有局限,承认科技不能完全和彻底地解决所有现象,因此科技并不排斥“未解之谜”的存在,而与此有关的科幻作品也就有了存在的必要,只是这类关于“未解之谜”的幻想不能以故弄玄虚、耸人听闻为目的,也不能以“凭借科幻小说解释这些现象”为目标,而是将“未解之谜”本身视作我们现实世界的客观存在,通过恰当的科幻构思和故事设计,让我们明白人在面对未知、面对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时应该如何抉择。本篇《灵体》便是一篇这样的文章,请欣赏。
一切源于2009年的仲夏。
那个夏夜,南方小镇弥漫着燥热,一如孙道星泛起的不安躁动。她早早上了床,却迟迟不能入睡,脑海中闪回电脑游戏的浮光掠影。久违的渴望被唤醒,她匍匐在自家凉席上,盯着客厅方向,那里紧挨着父亲的卧室。她止不住地想要偷出父亲办公室的钥匙,去那里过一过游戏的瘾。到深夜父亲熟睡,她便这么做了,紧攥钥匙,收敛脚步,掩过卧室与客厅的两道门,做贼一般地离开家。
朦胧月色下,空荡荡的马路上,她飞奔向小镇医院的行政楼。三层医保科,她父亲工作的地方,办公室里有她梦寐以求的电脑。她打开门摸进办公室,进入DOS系统,输入密码,打开藏在文件夹深处的《我的世界》①,十指欢快地在键盘上敲打,一晃眼就玩到了凌晨四点半。
她疲惫不堪但也心满意足。她如之前那样,关电脑,调椅子,抹掉来过的痕迹,然后原路返回。通道漆黑,吊顶的日光灯失效许久。这里没有空调,盛夏的热风穿堂而过——她却冷得发抖,呼出一口气,都凝成了白雾。行政大楼紧挨着太平间,冷气机呼呼作响,似阴风倒灌。黑冷交加间,她陡然想起女生之间传述的惊悚传闻:有学校凌晨错位的吞人台阶;有小镇公园假山上飘动的单腿鬼影;有女厕所里神秘的红色高跟鞋……越想越多,她摇晃着脑袋,试图将子虚乌有的想象驱逐。但是楼梯似乎走不完,惊骇的幻想也驱不尽,才到大楼前厅的出口,她已浑身冷汗。
她长吁一口气,正打算离开,定神一看,却心跳骤停。身前一道双开的玻璃门,剑柄般的把手上横着链条。门被锁住了,只留出个能挤进手臂的豁口。她把脸贴在冰面般的玻璃上,钻出右手,朝着不远处的人影挥舞,“保安叔叔,我是道星,能麻烦开下门吗?不好意思。”那人影站在过道上,木偶般一动不动。她端详着,又想不起他是谁。她常来父亲单位,多次出入医院前门,熟悉所有门卫和保安,却从没见过这个身影。盯着看着,她忽然发出尖叫,拔腿回跑。
因为那人影只有一条腿,浮在台阶上。它正在靠近,不是跳也不是飘,而是飞窜过来的。她每眨一次眼,影子的轮廓就大一圈,像是胶片里绰动的影像。继而,当她跑回父亲办公室时,楼下传来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贴在了玻璃门上。接着是锁链的错动,仿佛船锚铁链磕在铆钉上。
她打开所有的灯,重启了电脑,循环公放起音乐。歌单中一首首原本轻快的歌,此刻却如哀乐般,拉长了声调呜鸣。她又想把它们尽数关闭,但只来得及关上灯。房间外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声音很尖锐,直刺耳膜。她想也不想,嗖的一下钻进办公桌下,颤抖的手又拖来了椅子,挡在身前。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房间无端亮起灯,猩红的暗光大开大合地闪,仿佛是灯芯中的氖气即将耗尽。独脚人影在房间里跳,啪嚓啪嚓,仿佛在为她怦怦乱撞的心跳伴奏。透过桌与椅的缝隙,她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脚,踩着红色高跟鞋,拖在斑驳的水磨石地面上。她干脆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这时,椅子被拉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冰冷气息吹掠她滚烫的面颊,一吹一吸,一吸一吹——她又想起了僵尸,据说,它们用呼吸嗅寻人的气味。她拼命憋气,憋了很久,直到不省人事。
她是被父亲掐着人中痛醒的。晨光涌进房间,照在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上,顿时失了色。一瞬间,她如获新生,一把抱住父亲,不停地认错道歉,竹筒倒豆般地述说凌晨的遭遇。父亲轻拍她的后背安抚。过了不久,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吓得一个哆嗦。父亲却和她说,不要乱说话,有什么讲什么。那些脚步声进了屋子,她如释重负,那是当地片区的几个民警。
后来她才知道,链条根本没有上锁,一直耷在玻璃门把手上。
只不过,她呼救的姿态被远处门岗上的门卫看得真切,一并还有追逐她的诡影。三伏盛夏的热天,它全身上下被暗红色的布条裹得严严实实。
那门卫用步话器叫来了三名同事,四个人带着手电和甩棍就上了楼。他们一开始试图寻找孙道星,没有找到,倒是在回字形的楼道上看到了高跟鞋,起起伏伏,隐约有人要上楼,像是小偷。他们又马不停蹄地登楼上房,一直来到五楼。那是杂间,废弃已久,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挡在楼梯前,常年闭锁。他们到来时,门锁却开了。洞开的门后是一条死路,窗户被水泥墙砌封,漆黑一片。他们各自举起手电,大小光圈在尘土飞扬的走廊里游弋,丁达尔现象的光柱里,医用桌椅、支架、轮椅和解剖道具各露褪色的表面,仿佛在深海沉船的遗骸中。
突然间,有个保安大喊:“快跑!”他无意中摸到老椅子的表面,竟发现它没有灰尘。当即,有三个保安拔腿就跑,还有一个人没跑掉。一个金属制的解剖道具,本来堆在墙角,不知怎么的,倒在中央。那人一迈腿,脚踝就被道具半握的手捏住,俯面就是一摔。这一摔就再也站不起来。天亮时分,保安引着片区民警上了楼,发现那人就挺在地面上,瞳孔放大,身体僵硬,被活生生吓死了。
孙道星再也不敢玩游戏,更不想去父亲的办公室。三个月之后,父亲调了岗,去了新的办公大楼。小镇医院的行政楼便在她记忆里尘封。
直到许多年后,大三下半学期的一堂物理系选修课,她发现自己所遭遇的是一种名为“波尔代热斯”的现象。它最早发现于18世纪的德国。在官方明确的记载中,波尔代热斯地区的一座别墅里,时常产生莫名的噪音和幻影,伴随屋内物体自行移动。时至今日,这些现象依然没有明确解释,相关研究少之又少,以至于根本不在主流科学的范畴内。
然而孙道星却好像邂逅了初恋,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将其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
一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的,我只能说,你既不幸又幸运。”
当孙道星述说结束,桌对面的人如是说。那是某个超自然研究基金的关键人物——孔安源,浙江衢州人,名下拥有数家上市公司,但为人怪异,嗜好灵异事件,一并也嗜烟如命。孙道星把简历递上时,他一边看一边叼衔纸吸管。故事终了,管口也被咬烂了。他随手又拿过咖啡杯旁的调羹,咬在嘴边。
“幸运的是,你不仅找到了自己追求的,还找到了相信这个故事的投资方。”孔安源不舍地放下调羹,把简历对折两下,放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那手再次从口袋里伸出时,多了一张名片。他在背面写上号码,毕恭毕敬地推到孙道星面前,“这个叫白菊的人,是我底下研究哈奇森效应的团队负责人,她下面有个空缺职位。我会提前打好招呼,你尽管打电话找她,说是我老孔推荐的就行。”说罢,他把签字用的钢笔又叼在嘴边。这是第三根“假烟”,他意犹未尽。
孙道星倒是释然了。她正要取过名片,孔安源又说:“不幸的是,走上这条路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
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微微颔首。
“不是我危言耸听,你研究的这种东西,危险远超你想象。”他点了点名片上的名字——白菊。
“两年前,这个人带了十二个人前往韩国昆池岩,也是一处波尔代热斯现象地点,不过比你老家的那个恐怖多了,高居世界七大灵异禁地榜首。”孔安源顿了顿,“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吗?”
孙道星摇了摇头。
“六个研究员,六个经受军事训练的安保员,对半分成AB两组,A组进入医院实地勘测,B组在外围远程协助。两组约定,在当地时间凌晨三点整汇合。
“她带队A组成员进入主楼,深入一楼大厅不到两百米,照明设备瞬间全部失灵,他们全部摸着黑继续。其间,他们开始听到远方的婴儿哭泣和狗叫声。进入二楼,热成像仪也出现故障,显示他们的体温是零下三度。同时,他们听到了天花板上的脚步声,快快慢慢,来回爬行,十分清晰。但是在能穿墙的生命探测仪里,什么也没有。”他忽地停住了,话锋一转,“与此同时,外面的B组也遇到了怪事,你猜是什么?”
“通信也失灵了?”说时,孙道星死捏着名片,似曾相识的回忆浮现。
“B组发现A组回来了。”他接着说,“出现了六个人影,沿着进入时的通道返程。走向营地时,那些人影一言不发,且步姿怪异,好像是反扭头倒着走的。B组有个安保员多了个心眼,在步话器里向A组核实情况。结果真正的A组那边回复,我们还在里面呢,你们怎么跟进来了?”
“也就是说,多出了两组人?”
“不能确定那些是不是人。”孔安源继续说,“后来通信就中断了,在干扰噪音出现之前,A组那批人只听到不间断的枪响,好像B组那边交战了,但是通道里只有脚步声和哭声。A组后来到达三楼,已经能明显感到后方有人尾随,不多不少,也是六个。三楼情况又很复杂,到处都是解剖模型和假发。”
“再然后……”孙道星抿了一口咖啡,手筋像是拨弦般地抖。一瞥孔安源的身后,在他断断续续的述说里,孙道星看到了人影。那些人列成一排,飘在不远处的长桌上方,目光冰冷漠然,穿过来来往往的食客与服务员,阴冷地回瞪她。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欲言又止。
“他们鬼使神差地找到个房间,里面有台CT机,废弃很久,表面的锈迹都扎手了。就是这台仪器,他们一摸,竟然是烫的,于是当即决定终止实验。出房间右转,他们找到安全通道。通道离地五十厘米处有那种荧光指示牌,像是安全了。结果他们走了没两步,全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孙道星也倒吸一口凉气。那些人影竟然靠了过来,飘荡的虚影穿过实体,在孔安源头顶盘桓。此时,绘声绘色讲述的他或许根本不会相信,这些本不该存在的人像,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论何时何地,宛若视网膜上的黑斑,无规律地消失又出现。它们有时挡在无意一瞥的视线前,有时融在背景中。但是这一次,它们的行为举止出奇的怪异,仿佛也被孔安源的故事吸引。
“你知道他们看到什么了吗?就着荧绿的微光,六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每一具都呈现怪异姿势,手向后扭,脖颈折断,双眼大开,下巴粉碎。更关键的是,这些尸体无论体形和样貌,都和他们一模一样。当时,他们组里就有人尖叫起来,还有安保员试图开枪自杀……”
她猛地捂住嘴,看似想捂住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实则是控制自己不要尖叫出来。孔安源在描述尸体时,那些人影也相应地发生变化,像是现场演示一般。
“幸亏这个人当时比较冷静。她当即命令,所有人停留在原地,安保员呈警戒三角队形,把研究员护在里面。他们一等就是六个小时,等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电子设备恢复运作,尸体和异象也消失了。
“事后,他们返回B组驻扎地,发现三死两伤,还有一个疯了,不停地念《金刚经》。”
他说到这里,倾诉欲抒尽,打了个响指,唤来服务员结账。孙道星高悬的心也放下了。那些人影似乎感到索然无味,四散飘离。晚些时候,他和她结伴离开。餐厅外大雨滂沱,她打开伞,孔安源却说不用,他的专车就在附近,转而问要不要顺道送她一程。她微笑着摆手婉拒。等了不到十分钟,车来了,孔安源叮嘱道:“那你尽快和她联系,期待你的加入。”说罢,他低头进了副驾驶座。车要开走时,他又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好奇地问:“我讲故事时,发现你很怕啊。真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说……那次事件之后,他们团队里有人声称,自己有通灵眼了。你是不是也一样?”
她不置可否。按照民间传说,通灵眼又称重瞳。据传,西楚霸王项羽就有重瞳,可以看到阴间的冤魂亡鬼。但孙道星不信这些。一切都要有一个科学解释,其前提条件是观察记录、公式模型和可重复性验证。更细化地说,任何现象但凡出现,就要有因果参数模型,可以在人工条件下重现,哪怕是波尔代热斯现象。
她的一切反应,都是因为孔安源的故事和她上一任团队的经历十分相似。那个团队的项目负责人—— 一个叫陈若仪的研究者——的人像还在她视野的边角飘着,在街道那一头杰拉网咖的绿色广告牌上,隔着浓稠成迷雾的暴雨,和她四目相对。她想起那年往事,不禁眉头一蹙,轻叹一声,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