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

作者: 燕垒生

后天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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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就在此间留步吧。”

听得此言,李雄在伏羲洞前站住了。作为大成国主,他向来说一不二,唯有这位老人的话他从不敢违抗。

“有劳天师了。”李雄谦恭得有点儿过分。

当初在攻下成都城时,他本想奉这老人为主。正是老人坚辞不受,这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国,而李雄回报的便是无与伦比的崇信,就连这大成国宫殿也尽是老人设计。

虽然伏羲洞就在宫城后苑的尽头,李雄也曾随老人进去一次,但现在是为了占卜,便是他也不能入内,陪着老人进洞的只有老人的亲子范贲。

老人走入伏羲洞后,几名武士马上帮忙将铁门掩了起来,里面随即发出锁舌扣住的“咔嗒”声。

这把锁是成都第一巧匠蒲文钧所作,内外皆可开合,只是一面锁上了,另一面就算有钥匙也打不开。仿佛鸿蒙未分,唯盘古方能开之,所以被称作“天地钩连”。这锁的两把钥匙,一把地之钥在那老人身上,另一把天之钥就在李雄怀里。

看到门被锁上,侍立一旁的李班小声道:“叔王,范神仙推算出来的可信吗?毕竟……”

李班是李雄的侄子,因为自幼跟随儒士学习,对叔父崇信的这位老人多少有点儿不甚相信。虽然李班的话并没说完,但李雄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一次要范神仙算的,是仇池氐王杨难敌可能进攻成都的路线与时间。

杨难敌,前任氐王杨茂搜之子。当年杨茂搜趁着齐万年之乱自立为王,现在王位传到了杨难敌手中。杨茂搜的性情较为恬淡,与相邻的大成国亦少有冲突。但杨难敌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颇有锐意进取之心。因为仇池的北面便是强大的刘赵与石赵,杨难敌的首选目标自然是同处巴蜀之地的大成国了。据细作报告,杨难敌近期便欲挥师南下。氐人素来强悍,尤其擅长山陵作战,仇池的地势又较蜀地更高,一旦成破竹之势,大成国将捉襟见肘,难以招架,因此必须弄清氐人的确切用兵路线。只是这么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李雄却将希望尽寄于一场卜卦上,这对于深受儒士之教的李班来说,自是难以接受。

李雄看了侄儿一眼,小声道:“班儿,范神仙的灵卦从来没有错过。”他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将来要为大成国人君,尊贤爱民自是不用说了,而范神仙的话,你每一句都要听。”

虽然只是侄子,但在李雄的眼里,自己的几个亲子远比不上他,李班才是李雄属意的大成储君,随时随地都会传授机宜。

只要有范神仙在,大成国终将千秋万代,永世不绝。李雄想着,欣慰地捋了捋胡须。

身为国主,李雄也只进过伏羲洞一次。虽然仅是惊鸿一瞥,但那一次就让李雄惊叹不已,也从此对范神仙再无任何怀疑。

范神仙所算,绝无不中之理。有了这等奇术,纵然还不足以取天下,但蜀中必有金汤之固。也正是有这样的信念,李雄再也不曾对范神仙有过任何一丝疑虑。

反正伏羲洞离皇宫并不远,权当是出来踏青。虽然洞门掩上后许久才会被推开,李雄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再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叔王,伏羲洞既然如此关键,又需时常照料,这把‘天地钩连’锁钥定要小心保管才是。”

多半是方才所提被叔父驳了,李班多少有点儿亡羊补牢的意思,小声说了这样一句未免有些多余的话。但李雄并没有责怪,只是道:“你说得不错。”

看着伏羲洞紧闭的洞门,李雄轻声道:“从今日起,天钥唯有国主指定李氏子侄执掌,不得传与外姓。班儿,你接过天钥吧。”

李班又惊又喜,跪下道:“臣遵旨。”

他也知道叔父有传位给自己之心,但叔父有好几个亲子,此事终究会有变数。现在他把关乎大成国国运的天钥交给自己,也就是叔父正式将自己定为了储君。李班纵然沉稳,终是有些失态了。

“父亲,你看如何?”

接过范贲递过来的一片竹片,范长生在灯前仔细看了看。尽管近百年来的经验已经让他的目力比尺还准,但他还是从面前的石桌肚里拿出了一把黄铜尺。

黄铜尺十分厚重,只有半尺长,但上面的刻度精确到了毫。寻常的尺根本不需要刻得如此精细,伏羲洞中昏暗的火把光也不容易看清,只是范长生已经不必用眼去看了,仅仅将铜片靠在竹片边,便已知道了精确长宽。

竹片磨得十分精细,五寸一分二厘宽,十寸二分四厘长,误差不会超过一毫。范长生松了口气道:“很好,接下来装卦象吧。这才是最难的一步,贲儿,你有信心吗?”

“孩儿明白。”二十岁的范贲毕恭毕敬地说着,又将那竹片接在手中。

作为大成丞相的范长生,八十岁才生下范贲这个长子。十四年前,大成陛下还是成都王时,其与晋朝名将益州刺史罗尚争雄,正是得了范长生之助,才击败罗尚,从此在成都真正立足。两年后,也是听从范长生之谏,立国号为“成”。正因为有此大功,陛下称帝后,马上封八十八岁的范长生为丞相,当时年仅八岁的范贲则为侍中。十二年来,大成蒸蒸日上,割据之势已成,只是范长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

就算被称为神仙,也会大限将至吧。范长生无声地叹了口气。前几年,即使是在伏羲洞中,自己也能看得很清楚,可现在视力却有些模糊,手劲儿更已不足。

到了必须传承给贲儿的时候了。看着正细心在竹片上打孔的儿子,范长生心底不知是流出了一丝欣慰还是痛苦。

这时范贲在竹片上钻好了孔,递过来道:“父亲,您看看,这样成吗?”

范长生摸了摸竹片,脸色忽地一变,再一次拿出那把黄铜尺来量了量,沉声道:“贲儿,上卦天爻左孔打得偏了两毫!”

范贲的脸色霎时也变了。年迈父亲的震怒让他手足无措,他本想说误差允许三毫,两毫问题不大,但看到父亲的脸色,终是没敢开口,接过竹片来喏道:“孩儿知罪,即刻改过。”

磨竹片、钻爻孔都是非常烦琐的事,何况要在昏暗的伏羲洞里完成。范贲这回再不敢大意,每完成一点儿,都用那把黄铜尺细细量一量。足足半个时辰后,才又制成了一片钻好爻孔的竹片。

这一次,范长生摸了又摸,又用那把黄铜尺量了量,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成了。”

孔的位置需要非常高的精度。儿子虽然有十来年的钻孔经验,但毕竟年纪不甚大,心性尚有些浮躁,好在能够亡羊补牢,这几个孔打得既光洁又严整,完全不下于自己。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石桌道:“桌底有铜轮,往右转两圈后往左转一圈,打开玄牝门吧。”他喘了口气,又道:“玄牝之门的开门法每次都要改变,绝不可示人,只有你一人知道。”

如果说伏羲洞是禁地,那洞中这扇玄牝门就是禁地中的禁地。近百年来,进过伏羲洞的还有几个外人,能进入玄牝门的,只有传承者。即使是亲子,范贲这些年来也只见过父亲进入伏羲洞两次,自己却从未进来过,更不要说玄牝门了。他走到石桌前,伸手进去,桌底果然有一个径有四尺的铜轮。他双手握住,用力右转了两圈,听得“咔”一声轻响后,又左转了一圈。

铜轮相当沉重,但也不至于重到转不动。三圈转过,洞底石壁上又打开了一道石门。

玄牝门一开,当看到里面的一切时,范贲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贲儿,进来吧。”

范长生的话让范贲回过神来。他快步踏进了玄牝门,低声道:“父亲,这是什么?”

“这,”范长生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便是‘后天’。”

2

李班的顾虑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范神仙卜算得出的仇池国用兵路线与发兵时间竟是精准异常,李雄的遣兵派将收到了奇效。在仇池军遭到了意外的伏击后,杨难敌很快就派来了称藩乞和的信使。

这是仇池国一向的习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降,因此这个小国居然在这乱世中屹立不倒。杨难敌虽然有锐意进取之心,但显然也知道识时务。对于不喜征战的李雄而言,答应杨难敌的乞和自然有利于大成百姓的休养生息。

俗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未治蜀先治,天下已治蜀未治”,说的便是巴蜀形势,向来利于割据。从称成都王算起,李雄在位了三十一年。这三十一年里,李雄轻徭薄役,广纳人才,大成国颇为清平。而蜀地以外战火纷飞,诸国纷立。除了南渡的晋室,北方的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轮番攻杀,已是杀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相比较而言,大成国这片边角之地,却是意外地升平。

与李雄的预想有些不符的是,在称帝后第十三年的玉衡八年,他向来信奉为活神仙的范长生去世了。不过,与他原本以为的失去了范神仙后就会大势已去不同,范长生的年轻儿子范贲继承了父亲的神算。依靠着范贲的神算,大成国仍是平安度过了几次危难,让李雄重又燃起了信心。

早年的戎马生涯破坏了李雄的健康,玉衡二十四年,李雄寿终,时六十一岁。

年过花甲,自不为夭,在蜀地称帝二十九年,颇得民望,将来大概也能与蚕丛、鱼凫这等古蜀帝并传于后世了。临终前的李雄是这样想的,而他的最后一个希望,就是大成国能够长治久安,世代不绝。为了此愿,他的遗诏是将帝位传给侄子李班,而不是儿子。

传贤而不传嫡,方是明君。李雄在临终前自是这样想的,然而他的嫡子中却有人不这么想。李班继位不过三个月,李雄嫡子李期与李越便合谋叛乱,杀李班后李期继位为帝,改元玉恒。玉恒四年,李期堂叔李寿又废李期自立,改元汉兴,国号也由大成改为了大汉。

李期与李寿二人,少年时都有谦虚好学、礼贤下士之名,即位后却都骄奢淫逸,大兴土木,李雄生前竭力积累的国力被他们挥霍殆尽。待汉兴六年,李寿病死,其子李势即位后,更是变本加厉,胡作非为。只不过这三代帝王对于李雄的一句遗训仍是谨守无误,便是对范神仙言听计从,从不敢违,即使现在的范神仙是小范神仙范贲了。而不管有什么难以决策之事,范神仙的卜算仍是奇验无比,总能让这大汉国化险为夷。

“真个如此吗?”桓温将酒杯放下,眼中闪烁出一道逼人的寒光。

桓温,字元子,桓彝之子,晋明帝司马绍之婿。

南渡衣冠,多文弱之气,而桓温自幼便刚烈勇毅。父亲桓彝被江播所害而战死,他便在江播去世后假扮吊客,在丧礼上追杀江播的三个儿子。他素有廓清宇内之志,此时正领安西将军、护南蛮校尉、荆州都督之职衔,手握重军,更是不可一世。而眼下目标,正是位于蜀中的汉国,现在却听得“汉不可攻”之语,眼神自是凌厉起来。

称“汉不可攻”的,是幕僚袁宏。袁宏,字彦伯,少得大名,是时之公认的才子,文不加点,倚马可成,现在担任着桓温的记室。作为年轻气盛的才子,便是风头正劲的桓将军,袁宏也是向不肯屈。虽然桓温的眼神里已有怒意,袁宏还是不卑不亢道:“将军,昔年汉季大乱,魏文帝欲伐吴,至广陵而望大江,见吴军整齐,叹曰:‘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袁宏说的这一段,乃是当初魏文帝曹丕欲发兵伐吴,吴将徐盛献计在建业设疑城假楼,绵延数百里,战舰列于江岸。曹丕隔江见后喟叹,因而撤军。桓温虽是武人,读书却也不少,自是知道此事。他听得袁宏这话,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离开胡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宽阔的江面,沉声道:“彦伯,昔刘景升在荆州时,曾养一头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却不若一羸弱母牛。魏武攻入荆州后,烹之以飨士卒,时人莫不称快。”

一瞬间,袁宏感到背后掠过了一丝寒意。桓温说起这则逸事,自是有言外之意。虽然自己有才子之名,现在也身为桓将军记室,但若是坚持的话,在桓温的眼中,自己实与刘表豢养的那头千斤大牛一样,虚有其表,只堪成为刀下之材。

此时一旁的袁乔也听出了桓温话中的不悦,忙打圆场道:“将军,汉国诚然险固难攻,但依某之见,实有三利。其一,李汉与石赵相较,实力远远不如,而汉国自以为险固,不修武备。我军若能以轻装奇袭,不必重兵,必能让对方措手不及。其二,蜀地向称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积粮极多。我军一旦攻入,当可就地取食,并不须运载太多粮秣。其三,石季龙凶暴而多疑,听得我军万里征伐,定以为已有万全之策,必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石赵兵锋虽利,要渡江却非易事,当年魏武一世雄杰,亦不能越此天堑,何况一羯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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