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行动
作者: 孟槿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庄子·齐物论》
1. 红眼睛
纯白到刺眼的房间里,六面墙壁密不透风,任何无法融入白色的物体置于其中都会完完全全暴露,比如机器和人。
躺在护理床上的女孩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想从寂静中捕捉异常。在没有任何计时工具的狭小房间内,时间伴随呼吸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去多久,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执行手术的机器已完成工作,折叠、收拢,悬挂于头顶上方,它待机的模样让人联想起娃娃机里的机械爪。女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弃幻想。
想象力是当下最无用也是最令人痛苦的天赋。
她重新穿好褪到膝盖处的裤子,在扣上扣子时小腹传来了坠胀感。这种不适以前也发生过,当时她就蹲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把头埋进两膝中间强忍着腹部传来的阵痛。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想在昏迷期间那台机器对自己做过什么,是否在她身体里取走或放入了什么,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偷偷说:忍一忍,待会儿就能好起来。
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暗送消息,如何用眼神互通有无,如何幸存。
更多男男女女走出房间,沉默地排着队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在采集点门口领取本月奖励,可供选择的有苹果、大米和糖。身着统一黑色制服的红眼睛来回巡视,他们腰间的电击棍和枪不足为惧,关键在于他们背后的神圣。
没人敢多拿。
口水分泌,女孩本想要些糖果。她已经很多年没碰过这类东西了,可伸出手时却和多数人一样,领走了一小袋大米——每月采集奖励和学校固定一餐是稳定的食物来源,没必要为嘴馋挨饿。
伴随腹痛,她毫无准备地晕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女孩听到有人的声音陆续传来。
“或许红眼睛很快就会发现她。”一个男声响起。
“也或许不会。”同样是男声,这位的声音听上去就稚嫩多了,“万一下雪了呢,很可能被直接冻死。”
“看样子刚从采集点出来,低血糖了吧。你瞧这些人多听话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长的男人听后只发出了细微声响,啧了声或是叹了口气。
她以为是梦。
醒过来时,眼前的确有个少年,他一个人坐在河道边的草坡上,手放在耳边有节奏地轻轻晃动。当他转过身走来时,女孩看清对方握着一对儿用绳索连接的果实。比起武器,似乎更像某种乐器。
她发现这人脸上有道愈合的瘢痕,从额头一直向下钻入领口。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甚至更年轻。这么小也参加过抵抗运动吗,或者是被误伤了?刚才和他对话的男人是谁?尽管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女孩不敢开口。
少年走过来,指了指她后竖起大拇指,这是询问“你还好吗”的手势,几乎人人都看得懂。在那六年里,民族和国家的界限一再模糊,人们只管逃命,在这过程中催生出了许多无关语言的约定俗成的暗号。
她点点头,少年又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行走的模样,意思是“别动,我要靠近你了”。在得到默许后,两人并肩而坐,背后是片疯长的芦苇,面前杂草丛生,几乎能够隐藏住身形。
“你是嵘城中学的学生?”他问。这句是从嘴巴里说出来的。
她“嗯”了声当作回答,发出声音后才意识到已经沉默太久。管理员不鼓励人类交谈,语言会影响情绪、透露秘密、带来差异,低效且粗鲁……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也是。”他自顾自地说。
女孩回过神,目光再次落到对方身上。
他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显老,没办法。”
除了那条疤,他还有少年白,或许是零星夹杂在炸开发梢里的白色为他平白添上几岁,又或是那张棱角清晰完全看不出稚气的脸,以及谈论这一切时轻松的语气。总而言之,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大,女孩有点惊讶。
管理员强制未满二十岁的孩子进入学校,学习如何通过选拔并最终成为红眼睛。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将自己与红眼睛分成两种人,可即便是后者同样毫无选择。
犹豫半晌,女孩终于吐出两个连续的字,“谢谢。”
“喝点儿这个,会好受些。”
她迟疑地接过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塑料瓶,瓶身已经呈现出磨砂效果,里面的液体看上去和白开水没有区别。女孩真的有些渴了,她扭开盖子,轻轻用舌尖点了一下液面。
甜的!
她喝了一大口。天呐,已经没有气儿了,但确确实实是碳酸饮料!管理员只允许人类生产必需品以维持最低生活标准,但凡能有一丝乐趣的东西统统被收缴了。曾经有人提供抵抗组织的线索得到了一盒香烟做奖励,后来又因此被邻居杀死了。私藏、私制和私售违禁品都会受到惩罚,要想重温往日好时光,唯有获取奖励这一途径。她以为。
“你举报了谁?”她问。
“放心吧。”他说。
“就不怕我举报你吗?”
少年愣了愣,似乎从未考虑过这点。随后两人都露出苦笑,这玩笑太烂了。女孩又灌了口饮料,依依不舍地把瓶子还给对方,他接过来像是急于销毁证据似的一饮而尽。
“我出来太久了。”女孩说,“你也回学校?”
少年摇摇头,她则点点头。学校宿舍仅提供给她这样无依无靠的未成年,换句话说,是亲人死于过渡期,家里被剩下的那个。看管学校的某位红眼睛曾透露,此举是为保护他们顺利长大,每个人都该心怀感激,早日通过选拔为管理员效力,以此展示人类是个知恩图报的种族。
“你住校多久了?”他突然问。
“九个月。”
“那很熟悉学校咯?”他继续说,“很多地方走读生都没机会去。”
“还行吧。”她当然很熟悉。
“住校感觉如何?”
“有顿免费的午餐。”据说学生中有红眼睛的耳目,她不敢冒险说出真实想法,“真要好好感谢管理员。”她希望对方没留意话里的阴阳怪气。
少年牵了牵嘴角,比起笑更像是在古怪地思考,“对了,你叫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红眼睛按照要求给他们改了串屈辱的编号,以此提醒大家尽快放下一切投入新生活。她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名字,可也不想透露曾经的,因为过去会如此称呼她的人都不在了。
“那……”少年笑笑,“你叫我可乐吧,下次再见。”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她去找红眼睛登记后便将米锁进了柜子里。
舍友坐在桌前,桌面干干净净,她们唯一可看的只有《安全手册》,里面记录了数百条规则和鉴别抵抗组织的方法。
其他书早被焚毁殆尽,笔和纸不再需要。
舍友开始默背,嘴唇动得飞快,偶有几个字节发出声响。
女孩想把耳朵捂住,但仍若无其事地做起事情。舍友比她早来了三个月,是红眼睛看重的预备生之一,她可不想被对方捉住把柄。
“你回来得好晚。”舍友说。她们通常是不说话的。
“不太舒服。”
“如果你按照手册照料身体,早就习惯采集日了。”
“那书里有写为何采集吗,红眼睛给你开小灶时透露过什么吗?”女孩暗暗较劲儿。
舍友目光回落到书上,但她敢肯定对方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所以你就在路边休息了会儿,一个人?”
女孩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自己与可乐相遇的事被撞见了吗?她知道瓶子里是违禁品吗?可乐被抓了吗?
“当然。”女孩回答。
“没出事就好。”舍友轻飘飘地说,“互相照顾是舍友间的责任,我们只有彼此了。”
照顾?恐怕是监视吧。
房间重新陷入沉默。
以前,她也住过校,拥有五个志趣相投的舍友。生活翻天覆地那阵子,她们还会发信息互通有无,后来却再无回音。如今,她竟然又睡在同样的床上。
红眼睛总说,管理员对人类怀有仁慈之心,为将不同生命形式都纳入宏大且统一的技术进步中来,差异和阶级都将消除,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慷慨升级,在此过程中,害群之马是一定要剔除的。
第二天有学生受到处罚,红眼睛要求所有人去操场集合。
女孩和舍友站在队列之末,从她们的角度仅能看到主席台上跪着两个短发身影,罪名是不正当交往。
违反规定的人必须示众。入校以来,已经有十来个人跪在台上了,理由分别是摄入酒精、私藏香烟、外出不归、窃取禁品和违抗采集。
执刑的红眼睛说道:“个人犯错,集体受罚!本月午餐分量减半,你们该向全体同学道歉!”
女孩不忍去看,眼神死死盯住前方一点,直到视线模糊。
迟迟没有听见回答,此事非同小可,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俩人各自挨了一棍,身体因电流抽搐不已。
“令学校蒙羞,向我们道歉!”
依然没有回答,人群渐渐骚动,女孩感觉到舍友在颤抖,午餐减半理应令人愤怒,但大家似乎都捏了把汗,想让他们开口求饶。
电击棍再次落在身上,其中一人勉强支撑着,另一人已经倒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血让所有学生绷紧身子,曾经某个冬天,土地被鲜血浸透了,有些人早已愈合的伤口突突地跳,有些人轻轻抚摸袖口处的疤痕。
“害群之马,向人类道歉!”
两声闷响。红眼睛喊得声嘶力竭,电击棍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就像拳头砸在了布袋上。
“向管理员道歉!”
台上台下寂静一片。
嵘城冬季凛冽的寒风左冲右撞,无情地席卷这座监狱。
尸体被抬走了,经过女孩身边时她飞快地看了眼,四肢是那么柔软地垂着。
她从人群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自称可乐的男孩,看上去就像是随意搓了搓在寒风中冻僵的脸,两人目光刚一碰上,她便埋下头匆匆离开。
又有人死了,谁都怕成为下一个……想到这里,女孩思绪突然顿住,侧目一看,可乐端着餐盘径直坐到了她身边。
女孩与可乐的座位在食堂最后一排,她用余光瞥见对方将右手的勺子换到左手,右手不动声色地垂在大腿旁。她能感受到两人的手距离极近,正想挪开些时,可乐右手便在桌下轻轻捉住她左手。
他想做什么?
女孩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这时候被发现,肯定会被构陷成不正当交往。她机械地将米饭喂到嘴里,僵硬地咀嚼,不敢轻举妄动。可乐的手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她领悟过来,将掌心摊开。
一撇、三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他飞快地写着。最后一笔结束后,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食物,扬长而去。
此后好几天,她总盯着手出神,反反复复想起那一份触感以及所牵扯出的信息——采集日,老地方,以及“ ”。
若仅有两个词,她大可不去理会,偏偏多了段浪纹。
《安全条款》中明确写到这是抵抗组织的信号,无论在何时、何处见到必须上报,一旦查明属实,举报者奖赏丰厚。
如此惩处力度,足以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符号从此消失。
同学是抵抗组织成员,这或许能让自己直升红眼睛?可他为何要暴露身份,或许是手指颤抖,而自己又太过紧张才会错意?不会,他每笔都写得坚定。也许,浪纹就是专门写给她的,对方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试探她的态度。
可为什么?
她决定不去,但愈是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内心愈是被神秘的情绪搅动。
那天,身处内陆城市的她,鬼使神差想到一句话:“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像觉察到什么似的,女孩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帘子。母亲的生产正在关键阶段,没人去关注女孩的反常举动,她们不停地重复一个词:深——呼——吸——
楼层已经够高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丝云,澄澈的天空既像无风海面又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女孩发现在那湛蓝之中似乎有块逐渐变大的模糊黑影,她回头想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可气氛紧张异常,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