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无门(下)

作者: 竞天泽

前情回顾:

人类实现太阳系移民后,日本从物理意义上分成了两个部分。旧日本被“东京都市圈爆碎事件”摧毁了近三分之一,新日本当局只有在土卫六上建设新东京都市圈。主人公《寰宇瞭望》杂志首席记者林刚前往新东京都市圈刚刚落成的巨蛋赛场,与同为调查记者的老友吉田玉纪汇合,调查地下赌球一案。二人顺藤摸瓜,发现掩藏在赌球案背后的是新日本黑道势力“仁星会”三个派系间的暗潮涌动。此时,仁星会会长大久保则昏睡在自己最后的壁垒广恩寺中,寺外,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冲突即将到来。

6

相较于吉田和姗姗来迟的警方做交涉,阻止冈泽组的人暂时别动尸体要困难一万倍。广濑最终留了三个人负责盯梢,之后就和吉田一起返回冈泽组的事务所主持局面,而十几个兢兢业业的警察只做了些表面文章,接着就躲到封锁线之外沉默地表达不满去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恐怕在现场上蹿下跳的我已经死了好几次了。通常情况下,我才应该是那个无法接近现场、在封锁线之外郁郁寡欢的人,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只是因为这些警察的顶头上司太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得知事情这么麻烦,而且还有吉田这种有头有脸又执拗的人从中斡旋担责任,他们都恨不得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件案子。

不过平心而论,就算在场的警察全都底子清白,而且可以放开手脚全力调查,也不太可能为改善局势提供什么帮助。从现场情况来看,杀手至少分成了两股队伍,一股凭借极强的身体性能冲到山门之中大打出手,不光吸引了冈泽所有保镖的注意力,还提供了准确的定位信息,为另一股埋伏在远处树林里使用智能子弹的杀手提供便利。整个过程干脆利索,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据广濑说,早川是整个仁星会中最热衷于阴养死士的,还笼络了一些参加过第二次美洲战争的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早已消毁,除了早川之外,先前也只有大久保彻底掌握他们的信息,这一点连吉田也不得不承认。

另外,冈泽本人虽然只是背后中了一枪,但子弹极为精准地打在了他没有被加强皮肤覆盖的左侧肩胛骨位置,而那个位置之所以缺少防御,恰是因为他最近正在给象征身份地位的文身重新上色。受无聊的传统观念影响,冈泽的文身必须文在原皮肤上,在完成后才会再次覆盖一层透明的抗冲击皮层。可想而知,这种机密情报也是内鬼久野透露出去的。

总而言之,现场为数不多的痕迹,除了不断证明此事与早川密切相关之外,很难得出其他结论。

然而,正是因为“密切相关”,事情看起来才十分奇怪。我和吉田从暴怒的广濑手中救了久野一命,他立刻老老实实说,自从两年前早川雄太控制了他那个偷渡到土卫六新东京的弟弟之后,他就一直在向其泄露关于冈泽的种种消息,但早川之前从没有真正动过手。现在冈泽倒是死透了,早川却完全没有顾忌内鬼的死活,搞得久野在得知惹出弥天大祸后只好自己想办法跑路,这才导致事情彻底败露。问题是,既然早川有本事安排一场干脆利落的刺杀,为什么没有做善后工作呢?假如内鬼真的成功跑路,还留下一些指向岩波组的证据,早川不就可以坐收渔利了吗?就算他再怎么疯,似乎也没必要如此虎头蛇尾吧?

我也考虑过这场刺杀是号称对冈泽忠心耿耿的二把手广濑所为,毕竟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连老大的尸体都没见过就把内鬼抓出来了,这快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刺杀冈泽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算他趁机顺利继承了冈泽组,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赢“疯”名在外的早川,到最后不过是便宜了目前还置身事外的岩波组而已。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岩波和夫的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向以精明著称的冈泽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但他肯定不会大意到让一个内鬼一直做副手的程度。更何况,刚刚吉田在和广濑扯皮的时候我也没闲着,用义眼扫描了现场,只看到一系列符合极端震惊和愤怒的生理特征,如果是广濑布的局,他肯定不会如此反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承认,不过从广濑在现场的反应来看,这家伙与冈泽当真是感情深厚。

继续凭空推断毫无意义,只能用笨办法从最基础的线索开始调查,比如先从杀了冈泽的那颗智能子弹开始。表面上看,那玩意儿和市面上流通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它在杀伤力上做了一定的强化,而制导性能却因此大幅度下降。据我所知,这类型的改造子弹在帮派分子之间相当流行,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是近距离冲突,没有远程击杀的需求,制导性能没有那么重要。换言之,只要查出改造子弹出自谁手,再顺着销售链一路追寻,就有可能查出真凶到底是谁。

然而,如今的土卫六新东京不比从前,能搞到这种东西的渠道少之又少,再加上我们与冈泽的约会是昨天才定下的,无论是谁下手,都不可能这么快搞来新货,所以子弹只能是早就存在于新东京了,几次转手的可能性很高。我倒不是说查不出来,吉田肯定有这方面的线人,但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彻底厘清一切几乎没有可能。

“阿弥陀佛。若林先生想查明凶器来源,拙僧可以帮得上忙。”就在我苦思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直不远不近旁观我调查的忠弘禅师开口道。

“你认识这子弹?”老实说,我多少吓了一跳。就算它是大久保制造出来的,但能知道这种秘密也太奇怪了。除非脑子进水,不然谁会在坐禅念佛的时候谈论智能子弹的事情?

它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若不嫌弃,请随拙僧到经堂一看。”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奇怪了。

忠弘禅师刚刚踏入狭窄逼仄的经堂,那些外貌都颇为相似的生体机僧人都停止了诵经功课,起身行礼离开,最后一名离开的僧人还关上了门。关门的瞬间,门窗上的防弹屏障立刻启动,整个经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当灯光再次亮起时,隐藏在讲坛之下的信号管制设备也开始满功率运转。

“失礼了。”忠弘禅师双手合十鞠躬致歉,“这里是会长与拙僧探讨佛法的地方,不得不做些防备。拙僧斗胆猜测,林先生应该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吧?若是理解有误,还请林先生明示。”

这人工智能的心眼子还挺多,看来是已经知道守在外围的警察并未彻底放弃调查了。对我来说,只要警方别盲目扩大事态,随便他们干什么都行,而且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起直接冲突,所以无视了他们释放的超小型侦查无人机,但禅师显然另有考量。虽然人工智能型生体机不能承担完整的法律责任,即便它们做了什么违法行为,执法机构也只会追究它们的所有者而已,可这并不妨碍警方从它们身上获取证据。换言之,接下来这个人工智能要说的事情一定和大久保密切相关,出于对所有者的绝对维护,它必须足够谨慎。

我冲它笑了笑,“你要对我说事儿,难道不需要大久保会长同意吗?”

“不如说,这正是会长的心愿。”禅师神色悲伤地说道,“在开始之前,先容拙僧问个问题。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林先生如何理解?”

这话直接给我问蒙了。或许真是我作孽太多,居然混到要和人工智能探讨佛法才能得到线索,这都什么事儿?!虽然这只是个非常粗浅的问题,我这种外行也不是不能回答,但我又该如何顺利让它心满意足并且愿意说出情报呢?某种意义上说,人工智能比人更难对付,它们的底层逻辑在不同的所有者调教后往往千奇百怪,在缺乏对照标准的前提下,也很难掌握它们的利益诉求是什么。当然,我可以站在大久保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可是,我眼中恶贯满盈的王八蛋和生体机禅师眼中的会长大人是一回事吗?

“放下执念,承受因果。”思索再三之后,我说出了这个最为稳妥的答案。或者,凭我的粗浅理解,也只能说出这种答案了。

“若执念并非全在己身,想放而不能放,若因果层层累积纠缠,想承而不能承,该如何处之?”禅师轻声说着,仿若自言自语,“佛法并非万能,神通不及业力,又该如何解脱?”

“你是说大久保会长想‘放下屠刀’吗?”

“林先生果然智慧。”禅师微笑点头,“如何才能真正放下屠刀?这对一些修者来说或许不难,但十二年来,会长与拙僧对谈过2753次,他时时为之后悔苦恼。众生皆苦,会长何尝不是众生,仁星会上下全体亦然。”

十二年,谈了两千多次,合着大久保两三天就来一趟?那他可真够勤快的。假如他因为作恶过多需要时常找人倾诉排解,那么绝不会泄密又满嘴佛法的人工智能确实是个合理的选择。如此来说,生体机禅师会知道一些机密情报也就不奇怪了,但它为什么要对我泄密?

“那你们谈出了什么结果吗?”我只好继续追问。

“以拙僧所见,斩业、断罪,除此之外没有他法。”禅师那双应该产自中村重工的高性能眼睛流露出坚定,接着又转为哀伤,“只可惜造化弄人,会长一病不起,一切都成奢望。如果会长当真不幸,拙僧也会在做满七日法事之后随他而去,同样时日无多。”

看来我之前的猜测不错,它和大久保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你想让我帮忙?”

禅师双手合十鞠躬,“以拙僧所见,林先生是最合适的人了,只是此行必然险路重重,林先生是否同意?”

不知道为啥,即便我很清楚它的所有行为都是某种程序的必然结果,但还是有些感动。谁能想到手上鲜血淋漓却又逃脱了一切罪责的大久保会弄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出来?

“既然置身事内,是渡人,也是渡己。”我对它笑了笑,“至于说斩业断罪,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7

吉田那边的情况相当糟糕。缺少了冈泽晃平的绝对约束,即便广濑答应了暂时克制,也难以真正控制住上上下下小两千号冈泽组成员。短短三个小时,已经发生了八起冈泽组底层成员针对早川组的袭击了,虽然没伤人命,也没动刀动枪,不过光是拳脚一通,早川组的经济损失也不小,还有好几个和汤麒一样的“投资者”直接进了医院,警方也难免因此忙成一团。

事情搞成这样,当然不全因为混混们要给老大报仇。既然整个仁星会都在搞内讧,冈泽组也少不了这方面的问题,所谓组织从来如此。因为不服广濑突然上位,打算搅浑水的高级成员有好几个,不少次一级组织也都在蠢蠢欲动。好在吉田的面子足够大,手段足够多,还说服了远在小行星带移民地扎根的仁星会本家六角组表达关切,总算是焦头烂额地控制住了局势,否则三天时间还是太过于乐观了。

“先别操心我了,早川雄太已经答应明天一早就见面谈判了,岩波和夫也要作为见证人出席,他们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她在加密通信中有些疲惫地说道,“倒是你那边的情况……放下屠刀?斩业断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是大久保这种货色真的信了佛,我就能腿儿着从土卫六回地球。”我还是忍不住嘲讽,“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是不是他为出事后必然会发生的乱局做的一些应急方案呢?那个人工智能就是执行人和监控者。”

“应急方案……你是说忠弘禅师掌握着类似遗嘱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不然的话,冈泽没必要特意到那种地方跟我们聊,广濑也不会因为人工智能的一句话就偃旗息鼓,那个生体机在仁星会的身份肯定不单纯。按它的说法,就算是大久保死了,它仍然有七天的活动时间,不会为了彻底保密就立刻跟着陪葬。如果不是为了执行大久保提前安排的什么事情,搞这么个功能图什么?反正我不信只是为了念经超度。说不定,它有好几套方案来应对不同的局势,不管是谁掀起风波,它都有办法处理。”

“嗯,有一定的合理性,大久保的确有这种头脑,而且如果照着这个思路来想的话……”似乎是因为疲惫,她长吁了一口气,“明明有足够的条件,但偏偏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这反而是他布局中最高明的地方了。”

“可不是嘛!三个直系组织一直以来都实力相近,就算大久保利用禅师明确指定了继承人,只要他是个活死人,不能掌控局势,也不过是制造了一个活靶子罢了。剩下两家自然不服,还会暂时结盟对付继承人,最终结果是造成更严重的内斗,甚至大规模的减员,说不定整个仁星会都会因此瓦解。而现在这种状态,虽然也是乱成一锅粥吧,的确最大限度地减小了损耗,更何况还有……”

“还有我这个一定会跳出来调停纷争的冤大头。”她气呼呼地打断了我,“满意了吧?”

“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了笑,“当然,如果能为仁星会实现平稳过渡,你以后就更容易约束他们了,说不定有机会刨出什么陈年旧案的真相,也算一件好事。”

“劝你好好珍惜为数不多的朋友吧,别挖苦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跑一趟找个武器商问几句话而已,也不费事,就当彻底还你人情了,等我消息吧。”

她沉默片刻,叹气道:“非要说人情的话,现在是我欠了你才对。总之千万小心,有问题随时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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