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贵的一瓶

后世的学者们恐怕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2097年的一瓶酒能改变整个22世纪上半叶的人类历史，正如在1914年，所有欧洲人都知道“大的要来了”，却没人会相信，萨拉热窝的一颗子弹最终会断送四个帝国的昭昭天命。

但我要说的是，那真的，不是一瓶普通的酒。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10月25日的21点，你们都知道第二天发生了什么，对吧？在这个时间点，离“千年誓约号”空间站坠落还有四个小时，离联合重建委员会的总部被炸平还有六天，离企业军在伊斯坦布尔的耻辱性大败还有八个月，离参战双方相继垮台、最终尘埃落定还有整整九年……然而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这一刻，追溯到林飞羽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席的这一刻。

他打了个饱嗝，看了眼怀里的行李箱，脸上飘过一丝说不上是满足还是得意的诡谲微笑，然后发动引擎，打开车载音响，在《我开始摇滚了》的伴奏下，报出“八龙空港”这个地名。

需要事先说明的是，彼时的八龙地区乃至整个滨湾市，虽然不像现在这般鱼龙混杂到分不出鱼和龙的程度，但毕竟也是刚刚从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满目疮痍中恢复，高耸如云的轨道电梯与低矮密实的贫民窟交相辉映，自天庭坠下的一滴雨可以在几秒钟内阅尽世间百态——从住在空中花园的亿万富翁到窝在下水道的后现代穴居人……不过我们的主角林飞羽与贫富差距、阶级斗争什么的毫无干系，他确实做过几年特工，而且还非常出色，但那早已是“忆往昔”了，现在的他只是企业联盟的一个打工人，脑子里想的只有保住饭碗和升职加薪。

林飞羽的座驾是一辆顶配爱迪生S91越野车，大容量的内置电池可以让它在脱离充能路面后继续行驶八百千米，是自驾游爱好者的首选……为什么林飞羽在出差时会租用这样一辆“不够商务”的大车，猎奇？尝鲜？怪癖？没人能说得清楚。

21点03分，室外下起蒙蒙细雨，天边还有雷电闪动，也许是卫星信号不佳，也许是林飞羽想要把歌听完，自动驾驶系统在上路后三分钟才接管操作，而此时越野车已经绕着酒店溜达了两圈半。

林飞羽对系统选择的路线有些疑惑，不禁皱了皱眉头，但地图显示，当时江夏路也确实在堵车。他有些累了，便松开握住方向盘的手，倚躺下来。

越野车的目标是通过那座古老的跨海大桥，原始到连即时充电的路链都没有安装。但就是这样一件古董，彼时竟然已经运作了近一个世纪，撑过了一整场世界大战而屹立不倒……当然，很可惜，它没能撑过即将开始的第二场。

话说回林飞羽——9点25分，他的爱迪生S91已经来到了安检站前。虽然整个东亚大陆都处于联合重建委员会的管控之下，但根据双边协议，整个滨湾市都被划定为“中立区”，驻有大量企业联盟以及其他小势力的官方机构，属于“间谍过家家主题乐园”——不明白？想象一下第一次冷战时期的柏林，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正因如此，大桥的安检是当时的最高规格，甚至还采用了尚在试验中的最新技术，力求把所有情报争端都扼杀在萌芽之时。

第一道防线是一条五十米长的回廊，带有微弱辐射的分形透视仪把排队车辆看个通透，任何大于一枚纽扣的“可疑物品”，无论藏在哪里，都无法逃过它的火眼金睛。在回廊的尾端，所有乘员，包括宠物和儿童，都会被要求下车，进入一次能容纳六人的隔间，也就是所谓的“人车分过”。第二道防线的主力是生物扫描仪。它不只能识别人脸，还能识别狗脸、猫脸、鸡脸……只要你还有“脸”这个部位，除非整容整得爹妈都不认识，否则怎么都骗不过它。至于体内藏物更是天方夜谭，做过器官移植的人在生物扫描仪前，只消一秒钟，连腰子来自哪个医用养猪厂都能查个明明白白。

通过这两层安检大概需要五分钟，绝大多数人可以就此乘车上桥，绝尘而去。但对于像林飞羽这样在企业联盟任职多年的人来说，他还得面对最后一道防线——也是从原始社会觐见大酋长开始有“安检”这个概念时起就有的最悠久最传统的一道防线——盘问。

21点31分，安检员将突击步枪跨在肩上，敲了敲车窗，把已经上车的林飞羽又给叫了出来。

“那么林飞羽先生，你这次来珠海……”简单地确认身份之后，安检员直入主题，“就是为了……看航展？”

“当然，知道R776型单人飞行器吗？今年刚上市的那款。”林飞羽颇有些得意地抖了抖风衣的衣襟，“我是它的销售代表，怎么能不来为它的表演捧场呢？”

另一名安检员注意到车后座上的行李箱，有些粗暴地将它拎了出来——这个动作明显引起了林飞羽的不安。他紧张地转过身来，面带惶恐地喊道：“喂！你干吗？！”

安检员下意识地扶住肩上的枪带，示意同伴打开行李箱。林飞羽吞咽了一下，稳住情绪，“小心点儿，易碎品好吗！”

行李箱内置的衬垫堪称生物实验室级别，正中央摆着一只圆柱形白色陶瓷瓶，上面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标识，只在顶端有一个短小的瓶颈。瓶口的红盖是塑封的，看起来相当老旧，但还是封得很密实。

“是……收藏品。”林飞羽舔了下嘴唇，“那个，从一个朋友那里搞来的收藏品，一种上个世纪流行的饮料。”

“饮料是吗？那好办。”安检员笑道，“你喝一口呗。”

“不……不是，你们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们不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林飞羽撩刘海的手明显在微微颤抖，“别说是喝一口，就是开个瓶都是暴殄天物，懂吗？”

这当然难不倒安检员，他从背包中掏出了“灵鼻”——早在十年前，联合重建委员会的机场就已经开始试用这种便携式扫描仪，它能够在不破坏包装的情况下，穿透大多数普通材料，分析密闭容器中的气体成分，甚至能够通过释放化合物的方式模拟出气味来。它的精准度不算很高，但也足以辨别出汽油、硫酸等危险物。

在听到“灵鼻”缓缓报出“危险系数：1，可食用易燃品”后，林飞羽稍稍松了口气，“酒嘛，能点燃不奇怪吧？”

不知是因为敬业还是好奇，安检员启动了气味模拟，小心翼翼地嗅了一口，眉头立即皱成一团，“什么鬼味道！你确定这是饮料？！”

“所以我都说是酒了……”

“当我没喝过酒是吗？！”安检员不高兴了，“老实交代！里面到底是什么？！不然给你扣了啊！”

“别，别！好解释，好解释的——”林飞羽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呢，叫酱香型白酒，曾经很受欢迎，在上次大战之后，人们的口味变了，工艺就失传了……现在市面上都是些用新技术酿造的甜酒，味道天差地别的。”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两位安检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做了一个可能会让他们遗憾终生的决定：

放行。

压在林飞羽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向自己的爱迪生S91。就在这时，一辆加长凯迪拉克也完成安检，驶出了回廊。生物扫描仪的隔间外，一名珠光宝气的少妇掸了掸裙摆，挽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大叔，俩人有说有笑地从林飞羽身边经过，坐进了豪车。那少妇肚腩微微凸起，显然是有了身孕，而大叔脸上则写满了豪横与霸气。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格——这老哥别着“山火商会”的铂金胸针，那可是联合重建委员会背后最重要的支持机构之一。

没人知道当时的林飞羽是什么心情，但在与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特意等了片刻，待凯迪拉克远去之后，才拉开自己的车门。

21点37分，林飞羽总算是驱车驶上了大桥的主桥，他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伴着一曲God will cut you down，得意地吹起了口哨。21点45分，他甚至打开车窗，胳膊肘搭住车门，欣赏起海面上的夜景——在遥远的地平线那头，一架空天飞机拔地而起，在一千米长的电磁加速轨道上擦出一道耀眼的蓝色火花，迎着细雨与闷雷，直蹿云霄。那里正是林飞羽此行的目的地“八龙空港”，它曾是整个亚洲最大的商业航天中心——在被炸平之前。

道路顺畅，桥面上的车流量很小，爱迪生始终保持着每小时一百千米的最高限速，缓缓地超过了一辆又一辆大卡车、小汽车，开得是虎虎生风。直到之前那辆豪车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时，林飞羽解除了自动驾驶，扶住了方向盘。他稳稳控速，紧跟在凯迪拉克后方，少妇似乎察觉到了尾随者的存在，扭回头看。

她很美，谈不上“不可方物”，却有一双仿佛会勾人魂魄的眼睛，她不止冲林飞羽莞尔一笑，还俏皮地眨了眨眼。而林飞羽呢？他做了一个颇不符合身份、可算是油腻至极的回应——撅起嘴，嘬了个飞吻。

这个尴尬的瞬间发生在2097年10月25日的晚上21点55分43秒。

半小时前，联合重建委员会的太空军进行了秘密动员，所有空天战机开始实弹待命；十二分钟前，两架“龙裔”武装直升机从“苏格拉底号”航母上起飞，与之配合的机械化步兵队也已经离开驻地，向林飞羽所在的位置全速扑来；三十五秒前，企业联盟最精锐的特种部队“白夜女巫”搭乘轨道突击舱，从“千年誓约号”空间站上一跃而下，冲入大气层，径直向大桥坠去。

虽然任何一场撼动人类文明的大战都必然有极为复杂的综合原因，但作为导火索的偶然事件总是更容易被人记住。此时此刻的林飞羽，正面露淫笑，洋洋自得于刚刚调戏了一位傍上大款的美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会以何种炸裂的面貌千古留名。

为了解释前因后果，我们有必要把时间回调到晚上21点，没错，就是林飞羽拉开车门的那个时刻，同时请出故事的女主角——联合重建委员会情报总局的首席行动队长，薛裴。其实她今天本来应该在休假，却被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摇回了总部。情报由潜伏在企业联盟的高层提供，绝对可靠，内容简短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分量：“企业联盟已窃取无.人.机样本，将在25日夜间组织接应。”

“无.人.机”这个现在家喻户晓的名词，在彼时却是联合重建委员会的最高机密，就连薛裴这种层级的情报人员，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名词。但当她拿到“无.人.机”的详细资料时，双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连表情都有些狰狞了。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明明那是去年才新装的电子义眼，“不可能啊！‘无.人.机’！难道不是工程部负责的项目吗？！”

她并没有搞错。无.人.机，全称“无限自持型人造生物工程机械”，确实是以“民用”目的开发出来的产品。它本质上是一种微型的生物机器人，可以依靠基因编程操控，通过分解环境中的无机物获取养分并自我增殖，能够在短时间内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张，进而完成规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工程，而且成本异常低廉。目前对火星的环境改造，就是“无.人.机”的后继型号在挑大梁，更不要说医疗、农业、建筑这些事关民生的领域，可以说，如果没有了“无.人.机”，现代社会可能会在一个星期内土崩瓦解。

但是正如核裂变可以发电、TNT可以开矿，而它们首先被应用的领域却是军事，“无.人.机”也是一样。“无.人.机.”拥有比原子弹更可怕的潜在杀伤力——在抑制剂被开发出来之前，理论上说，一克重的“无.人.机”孢子囊，就足以毁灭整个地球。

21点05分，薛裴站在了情报总局地下指挥中心的大屏幕前。刚刚从工程部得到的消息，他们核查了所有的实验室，确认丢失了大约十五克的“无.人.机”样本——十五克！好家伙，足够毁灭地球十五次！由此看来，情报的前半句是千真万确，那么后半句“将在25日夜间组织接应”就是个迫在眉睫的挑战了。

21点15分，在上百名分析师和情报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薛裴筛选出一个约莫千人规模的“嫌疑名单”，这些人全都会在当天晚上离境，而林飞羽当然也在其列。

现在放在薛裴面前的策略只有两个。第一，统统带走，立即把所有嫌疑人扣押下来进行盘查。但就当时已经危如累卵的国际局势而言，这样可能会带来不可预计的灾难性后果……而且，大规模的抓捕必然会打草惊蛇，如果拿到样本的间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今晚就“接应”，那么再要抓捕的可能性就非常非常低了。第二，精确打击，利用人工智能比对古往今来所有活动案例的情报，分析出最有可能是间谍的那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他们，低调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