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作者: 灰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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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有空吗?”任凯发来信息。

废话,当然有空了,明天晚上是平安夜。

“有什么安排吗?”杨荆回复。

任凯发来一个饭店的地址,“晚上七点半,在这里见面,一起吃饭?”

“好啊。”

杨荆回复完,点开链接,是一家火锅店。杨荆是四川人,任凯总是约她吃火锅,有点儿频繁了,其实杨荆也想吃其他料理。

仔细一看,火锅店开在黄浦江边上,可以俯瞰整个外滩。看到这个信息,杨荆连招牌菜都没看就直接跳到人均消费那一栏。

她开始怀疑刚才的回复是不是太草率了。

她和任凯认识一年多,平时各忙各的,有空就会约在一起,搞搞小浪漫。和任凯相处让杨荆很舒服,她觉得可以更进一步了,但任凯一直没提,杨荆只好等着。

平安夜,高档餐厅,外滩江面上的烟火,任凯那小子,该不会要求婚吧?

杨荆挑衣服用了不少时间,到饭店的时候,任凯已经等着了。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江对岸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照在江面上,再反射到任凯脸上,衬得他今天格外好看。

“今天怎么这么破费啊?”服务员送来菜单,杨荆看到488元一份的黄喉,吐了吐舌头。

“这都是每天从四川空运过来的新鲜黄喉,我们店有两架专机。”服务员解释道。

我家门口的菜市场卖这玩意儿,也就几十块钱吧,杨荆在心里说。

“今天不是过节吗,出来庆祝一下。”任凯随意地说。

“别故弄玄虚了,肯定有事。”

“先吃饭吧,一会儿说。”任凯微微一笑。

八九不离十了,杨荆心中窃喜。任凯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把戒指藏在鸭肠冰球里?或者用无人机吊着戒指从窗外飞进来?

总不能把求婚的字样打在东方明珠塔上吧,有那么多钱不如省下来多买两平方米房子。

吃饭的时候,杨荆一直在胡思乱想,寻找各种可能发生“惊喜”的迹象。

“你怎么了?”坐在对面的任凯都觉得杨荆心不在焉。

“没什么。”杨荆隔着朦胧的火锅蒸汽说。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外滩上聚满了人,喧嚣和欢笑透过窗子传进来。江面上放起了烟花,火锅店贴心地调暗了灯光,让红的紫的黄的火焰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现在就是最完美的时机了。

杨荆看着窗外,随着烟花的绽放发出精心拿捏的感叹声,同时,她眼角的余光瞟向对面,任凯也看着烟花,迟迟没有动作。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妈妈。一定是又来嘱咐自己,人多的时候不要凑热闹,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杨荆把手机按掉,继续等着,可是一直到烟花熄灭,任凯都没有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

“到底什么事啊,现在可以说了吧?”杨荆有些失落,心情就像冷掉的牛油火锅,腻在胸口。

“哦,我们之前一直忙的那个项目批下来了,可以进入第三阶段。”任凯笑着说,手伸向衣服内袋掏出一个工牌,“我现在是T5级别的主管。”

“就是你们那个数字人生的项目?”杨荆说,“恭喜你啊,你也真是,不早说,我们应该要瓶好酒的。”

“不,我要保持清醒,等下还要去研究所,接下来的工作很重要,也许能够改变整个社会呢。”任凯认真地说。

其实任凯具体是研究什么的,杨荆并没有过多了解,他们在一起只聊些风花雪月的事,给彼此留下了很大的私人空间,这正是杨荆觉得和任凯在一起很舒服的原因。不过,也许就是这样,两个人才没有想象中那样亲密。

“这么晚了还要去工作?今天可是平安夜啊。”杨荆的心更凉了,就算不求婚,一会儿也可以去酒吧坐坐,她可是推了好几个闺蜜的邀请才过来的。

“以后可能会很忙。”任凯说。这时电话响了,任凯向杨荆笑了一下,离开座位去接电话。

杨荆靠在椅子上,看着任凯认真地对电话那面的人讲着什么。他伸着手指,一下一下在空气中点着,显得相当严谨。

杨荆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刚才吃饭的时候,由于过于在意任凯的行动,她忽略了很多信息。她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滑着,闺蜜们也在吃火锅,她们经常去的那家,价钱只有这里的一半,气氛却热闹无数倍。

在几十条卡通、猫狗的头像中,有一朵显眼的牡丹花,那是妈妈。

妈妈的信息只有几个字:“幺妹,你老汉儿安(淹)①死了。”

杨荆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几秒,才真正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痛苦从胃部蔓延,带着冰冷的寒意爬向四肢。

任凯还在打电话,手在空中指指点点。

杨荆站起来,走出火锅店,任凯好像叫了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停下。她逆着欢声笑语的人流向前走,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直到远离人群,来到一个不知名的黑暗街角,杨荆才哭出声来。

回家的路十分漫长,但当杨荆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完全记不起那晚从火锅店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摆在门口的花圈印证了杨荆心中最坏的可能性,她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家里来了许多吊唁和帮忙的人,看到杨荆回来了,屋子里面一静。邻居阿姨匆忙过来,把杨荆拉到她小时候住的卧室门前,妈妈一个人在里面,看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在杨荆家居住的这片小区,邻里之间关系和谐,相互帮助扶持,许多年前就自发形成了一个专门操办红白事的组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邻居操持,杨荆和妈妈在房间里坐着,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仿佛自己才是外人。

从邻居的嘴里杨荆才知道,父亲晚上出去钓鱼,一不小心滑到了池塘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有什么痛苦。

这是邻居们安慰杨荆的话。

而杨荆只是在想,父亲什么时候有了钓鱼这个爱好?

任凯打了几个电话,还发了几十条信息。杨荆都没有回,并不是因为对任凯产生了厌倦,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近的一条消息,任凯说:“我到成都了,你在哪儿?”

杨荆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马路对面“杨家肥肠粉”的招牌。小店每天早晨五点开门,晚上九点半关门,二十年如一日。杨荆从小在这里长大,却第一次看到锈迹斑斑的卷帘门紧闭的样子。

已经快到中午,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停在杨家肥肠粉店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门,然后低着头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荆抬起头,看到了任凯。

“你来了?”杨荆说,“你怎么来了?”

“那天你走之后,我就一直找你,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任凯说,“后来我觉得不对劲,就到你住的地方去找,房东说看到你拎着大箱子走了,脸上的表情也不对劲,我怕出什么事,猜你可能回家了,就找到成都来了。”

杨荆叹了口气,“万一我只是想回家过元旦呢?”

“我来陪你过元旦,应该不会惹你生气吧?”任凯笑着说。

杨荆没有说话,继续看着马路对面。任凯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也坐在马路牙子上,“你在看什么?”

“那是我家的店,我爸做的肥肠粉是店里的招牌。我家在宣传的时候,总是提到我家用的是祖传秘方,说从我太爷爷那辈就是做肥肠粉的。其实,肥肠粉的方子是我爸年轻的时候从盐市口那边一家店偷学来的。”杨荆看着对面,仿佛看到一个瘦长的男人,站在朦胧的蒸汽中忙活,将一碗一碗肥肠粉端出来。

“别看店不大,但老顾客不少。我爸在前面招呼,我妈在后面煮粉,两个人起早贪黑,供我上大学。后来我爸年纪越大,就越不想我在外面,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回成都,要我继承这家店,把从别人那儿偷学来的‘秘方’传给我,我当然不愿意。最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就离开了这里。”杨荆长出一口气,“我有四年没有回家了,我还记得我对我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有我的未来,你们别想用这间破店拖住我!’”

“叔叔呢?”

“他再也不会逼着我继承肥肠粉的秘方了。”杨荆说着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你能放下上海的工作来成都找我,我很感激,但是明天是我父亲的葬礼,暂时没有时间谈别的事,你先回去吧。等我家里的事忙完,我们再好好谈谈,可以吗?”

任凯也站起来,拉住杨荆的手。杨荆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自己。

“没事的……”杨荆说。

任凯眼睛突然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后退了两步,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

杨荆知道任凯正在为什么事而纠结,但她此时确实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的感受。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杨荆才走了两步就被任凯叫住,他追上来,站在杨荆面前,“你还记得我做的项目吗?”

“任凯,我现在……”

“是数字人生。”任凯说,“如果……如果你同意的话,也许……我能……”

“你能怎么样?”

“也许我能将你父亲的意识数字化,这样,你还有机会和他再次见面。”

“什么?”杨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任凯,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我所在的项目组一直在做相关的研究,前几天终于获得了批准,可以扩大研究范围,再下一步就是商业化了。”任凯的眼神里透着真诚,杨荆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一些志愿者的名额,可以给你一个。”

“志愿者?”

“不要在意称呼上的问题。”任凯说,“重点是,我们能够让你父亲的意识复活,你还有机会和他交流。”

“这……”

数字人生、意识上传、大数据人格……这些名词是这几年的热点,杨荆早就听说过,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我得……我得问问我妈。”杨荆犹豫地说。

“我理解,不过……”任凯说,“必须抓紧时间,因为还要赶在火化前,从叔叔的大脑里提取意识。”

“不得行,不得行。”妈妈抱着父亲的遗像直摇头,“你老汉儿黑了去钓鱼都要跟我吵翻天,他现在才过了鬼门关,你再把他喊回来,要遭撅(骂)惨。”

“不得真的复活,只是把他脑壳里的东西整到电脑里头去。”杨荆解释,“你可以跟他摆龙门阵,就像你跟我在手机头摆龙门阵一样的。儿豁!和平时视频聊天一样。”

妈妈翻了个白眼,“那有啥子用,不能干活路,又不能赚钱,成天在手机里冲壳子(聊天、吹牛)。莫搞这些莫名堂的事情。”

“妈!”杨荆急了,“你就这么舍得哇?难道一丁点儿都不爱老汉儿?”

妈妈愣住了,“你在扯啥子?啥子情啊爱啊,那是青勾子娃儿(年轻人)的事。我跟你老汉儿一回都没有说过,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你这就是狗撵摩托,不懂科学。让他回来嘛,哪怕陪你摆哈龙门阵也对撒。”

妈妈叹了口气,没心情和杨荆争执,“我搞不懂你说的高科技,你想咋个办就咋个办嘛。”

“那你签个字。”杨荆拿出刚在路边打印店打出来的数字化人生申请书,申请书必须由死者的第一继承人签字。

妈妈狐疑地看着杨荆,最后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杨荆把字签在妈妈名字的旁边,下楼给了一直等在外面的任凯。

“接下来怎么办?”

“组里的意识采集团队已经从上海出发了,”任凯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到成都,他们会直接到……嗯,会直接到医院的太平间去采集叔叔的意识,采集的仪器需要接触大脑神经,可能……可能会对叔叔的遗体造成一定的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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