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作者: 马相玉为什么这么拼?我已经功成名就了?哈哈,年轻人,远远不够啊,远远不够……
之前的素材都已经整理好了?回忆的细节会不准确,麻烦你们收集整理素材了。记忆会被篡改、捏造、美化,甚至会被彻底地遗忘。对,年岁越大越糟糕,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没事没事,啊,我是说进度,不是说贴传感器。噢,对,这个手链需要摘掉,抱歉,总是疏忽。
开始录了?好的,好的。
首先感谢恒远实验室愿意提供资金和设备上的支持。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人体测试阶段,我看到团队又壮大了,来了许多新朋友。
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朋友们好,我叫翟思达,现在还没退休,在大学教书。嚯,哪位喊的翟大师,不准确,我觉得我应该是翟天师——开个玩笑罢了。我今年七十一岁,从事神经科学研究大概五十多年吧。对,从念研究生就开始了,至今一直都在研究网络神经①信号的数字模拟。
这项课题主要是以我的人生经历为蓝本去塑造一个计算模型的虚拟环境,然后用纳米技术重塑一颗“我的大脑”,并使之在虚拟环境下“存活”。
可能各位会好奇,为什么做这个项目?
它的意义在于为各位同仁提供一个原型样本,去对照客观性和虚拟意识之间的壁垒和屏障,在还原现实的虚拟空间搭建技术和网络神经信号模拟突破上有一个参照量。它也会对探索意识的发源以及意识与生命体征之间的联系有所帮助,真正完成元宇宙的构想。
好,不啰唆啦,咱们就直接开始吧。
——调查备案编号SC2101052087J0737
在我小时候,我的故乡十分落后,是一座靠海的渔村,海蛎村。没有什么好玩儿的,除了上山下海地疯跑,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睡前听母亲讲故事。
在众多故事中,我最喜欢一个叫作《梦境之鱼》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这个故事潜移默化地把我带上了神经科学的道路。
故事讲述了一位古代的高僧,不仅佛法通悟,更是妙手丹青。他尤其喜欢画鱼,总是从渔家手中买下活鱼,放生之后,仔细观察鱼儿在水中嬉戏游荡的姿态,然后仔细揣摩,勤加描摹。日久天长,画鱼的手法变得曼妙轻盈,他便把一幅得意之作挂在禅房,取名《梦境之鱼》。
一天午后,这位禅师正在构思新作,忽然倦意袭来,势不可挡,他只得放下笔墨,躺下小憩。这一睡不要紧,竟然一睡不醒。弟子们一探鼻息,已然气绝,这下他们可慌了神,但伸手摸上去,隐约感到师父胸口还有微微余温,不敢草率下决定,有年长的僧人说高僧这是失了魂,弟子们更是不敢按丧葬处理。但师父又不见转醒迹象,他们无奈,只得就这么抱着一线希望在“尸体”旁守候。七日之后,高僧长吁一声,悠悠醒转。众人皆是又惊恐又欢喜。
高僧喝了些米粥,待体力稍稍恢复,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便吩咐道:“差人去请府衙官人,他应该正在宴请宾朋,让他暂缓筵席,来寺中一叙,我有一件奇事相告。”
弟子们不明所以,虽然心中疑惑但不敢怠慢,即刻起身奔向府衙。一到府衙,果然如师父所言,官人正在宴请宾朋。弟子表明来意,官人也是一头雾水,但高僧邀约必有其意,便跟随小和尚来到寺中。
官人本就听说高僧一睡不起,闭目气绝,见到此刻苏醒赶忙道贺。高僧颔首回礼,接着便问:“官人今天是否从渔人手中买下一尾金色鲤鱼来宴请宾朋?”
官人惊道:“确有此事,大师怎知?”
高僧并不理会官人的惊愕,“渔人将这一尾三尺长的金色鲤鱼送到府上,当时你与好友下棋正酣,小公子在旁啃着蜜桃观战,你一见这尾便相中了,吩咐庖厨收下刮去鳞片准备烹煮,付钱后,还赏了渔人几个桃子。老衲说的,可对?”
官人瞠目结舌,万分惊疑,张口询问高僧预知此事的佛法原委。
高僧笑笑,讲述了他睡去之后的故事。
高僧睡去后,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徘徊,仅感到胸口闭闷,呼吸不畅,便起身向山门外走去,一步踱出山门,顿觉豁然开朗,通体畅快。他走到湖边,见湖水剔透潋滟,通澈清凉,不禁想宽衣下水。
高僧跳入水中,身手竟然不凡,但与游鱼还是相差甚远,他不禁羡慕起水中的鱼。就在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大锦鲤,对他说:“河伯有诏,禅师平素放生,有功德,特赐金鲤衣一件。身穿此衣可暂化鲤鱼,享水中畅游之趣。但需小心谨慎,切莫妄恋山海,而忘归家之途;切莫贪食鱼饵,而遭渔钓之灾。”
说完大鱼转身游去。此时高僧全身包裹着金鲤衣,已然变成一条金色鲤鱼,鳞片如黄金般熠熠闪光。高僧轻摆鱼尾,分水而潜,好不逍遥。
化身为鱼的高僧在山水间看遍旖旎风光。渔火倒影似幻似真,山月清幽银光倾泻,山岚拂过波涛粼粼。金鲤游过万家灯影河畔石桥,躲过游船桨橹网罟渔钓,百般风景让他流连忘返,便想去更远的河川一睹良辰美景。
就这么游了几天,高僧十分饥饿,四处觅食,毫无收获。这时,渔人投下鱼饵,香味沁人,惹得高僧垂涎不已。但他又记挂着河伯的劝警,还有自己佛门弟子的身份,不敢逾越半步,只能悻悻游开。
又过了半日,实在腹饥难忍,心念一动,酒肉也可穿肠过,一次偷饵未必就惹祸上身。心意定下,高僧游回去一口咬下鱼饵。
咬下鱼饵的瞬间,高僧便感到一股拉力将自己拖离水面。他拼尽全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鱼钩,已是不可能。他想张嘴呼救,但鱼钩死死勾住嘴唇,发声不得。渔人带着微笑一把掐住自己的身体,取下鱼钩,轻松地丢进鱼篓,任他如何呼喊,渔人置若罔闻。
之后渔人提起鱼篓来到府衙,官人和客人正在下棋,小公子在一旁啃着鲜嫩的蜜桃,那鱼被送到了庖厨手中。
鱼入刀俎,刮鳞的疼痛让高僧几欲昏厥。他大声呼救,但庖厨毫不理会,手起刀落的刹那,高僧从梦中惊醒过来。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作为孩子的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理由很简单——我想变成鱼。
如果人真的能体验一次做鱼的感受,那会很奇妙吧。
随着年龄增长,我知道了更多的此类故事,比如庄周梦蝶和“三言二拍”中的故事。我发现这类故事的细节稍有不同,但内核是一致的——探讨什么是客观的真实。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黑客帝国》上映了。当时我很兴奋,并表示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类似的故事。我兴致勃勃地和同学讨论如何界定真实,但比起这个话题,同学们更愿意花时间练习“子弹时间”招牌动作。
只有一个女孩很愿意和我探讨这个话题,她是被迫听了那个故事无数遍的人。她是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总被大人们打趣说我俩定了娃娃亲。
“哎,那你说,如果那条鱼不咬饵,就一直忍着,最后饿死了是不是高僧也会醒来?”
“哎,那你说,如果那条鱼会说话,会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高僧,高僧死去的时候,鱼会怎么样?”
“哎,那你说,会不会那条鱼死掉之后,变成了高僧,高僧死掉之后鱼又活过来了,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
她的问题比我还多,而且有时问得我哑口无言。那时我就会生气,气恼地责问她哪来这么多问题。而她总会摆出胜利的姿态对我说:“你生气,证明你没有想清楚,没想清楚的人被追问就会发脾气,因为心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她面前应该就是个二愣子吧,被她看得透透的。
那个女孩叫申涵煜。
——锚点段落编号COS420B73M00005
申涵煜的家紧挨着我家。她和我同岁,我俩从小就黏在一起,形影不离。虽然也会偶尔吵架,但基本上不超过几秒就会和好。
她喜欢去花丛里采花,四季的花朵她都认识,最喜欢的是金达莱花。而我喜欢去海边爬礁石,捡贝壳。我俩十分默契地互相陪伴对方,毫无怨言。
有一年,我们还没上小学,九月初天气转凉,已经不能下海了,但我玩心大,非要去海边挖小螃蟹。她很不情愿,担心被家长发现挨骂,但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背着父母和我偷偷溜出去了。爬石滩的时候,她一滑,掉水里了,一个大浪拍过来,她全身湿透了。
当晚申涵煜就发了高烧。正巧她父亲去城里办事,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在家。她母亲慌了,非常焦急,就来找我的父母帮忙。我听到这个消息,既害怕又担心,一方面害怕大人们发现申涵煜发烧的原因,一方面担心申涵煜。于是我也不声不响地穿好衣服,非要跟着去诊所。大人们拗不过,加之情况紧急,默认了我的举动。从诊所回来才发现我三岁的妹妹被遗忘在家里,幸好她睡得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发生意外实属万幸。
在诊所打过点滴之后,申涵煜的高烧暂有缓解,但总是反复,白天好了,晚上又烧起来。
那时候,小地方的人很迷信,申涵煜的母亲不知道听谁说这是孩子的魂儿被黄大仙拐走了,要去请个跳大神①的和黄大仙商量,把孩子的魂儿给还回来,这叫“招魂”。
申涵煜的母亲也是病急乱投医,于是抱着申涵煜去了一个“大仙”家里。我父母怕申涵煜母亲一个人被骗,决定一同前往,我也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一起去。我父母一看,这次不能把妹妹一个人放在家里了,于是索性一起去了。
我清楚地记着,那位大仙的房间很幽暗,香火弥漫,线香在射进房间的一束光线里缠绕盘旋,袅袅飘升。地上铺着草编的席子,大仙坐在一个蒲团上,蒲团经年累月被蹭得油光锃亮,她身后供着神龛。父亲事后告诉我,那个神龛里供奉的是北方民俗信仰里的五位地仙——狐黄白柳灰,对应的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那时太小,被氛围震慑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问。
“大人出去,小孩子可以留下。”大仙冷冷地说。
申涵煜的母亲毕恭毕敬地行礼之后,把一个信封放到大仙身边,拉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出去了。
门关上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父母没有拉上我和妹妹一块儿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就盲目地听从着大仙的指示。
三个小孩,一个躺着,两个跪着。我小心地扭头看妹妹,她吓得一直低着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再看裹着厚棉袄的申涵煜,脸蛋发红,呼吸很重。
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些与勇气有关的故事,一种作为男子汉的勇敢念头一下子涌现出来——我要保护妹妹和申涵煜,即使我也很害怕。
这个念头十分强烈,我伸出手,一只手握住妹妹的拳头,一只手拉住申涵煜的手,她的手滚烫得吓人。
大仙并未理会,端过一个小香炉,用手指蘸过香灰,然后在申涵煜的额头上用力按下去,又甩动几下,像在写字,准确地说,像在画符。
“黄仙姑驾到,低头!闭眼!”
突然一声呵唱吓得我一激灵,赶紧闭上眼睛。我感受到从妹妹手臂传来的颤抖,便用力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在她身边。
之后,我听到那位大仙嘴里嘟嘟囔囔发出好似呓语、呻吟又好似低吼的声音,偶尔能分辨出几个含混的词——魂儿、前世、今生、替你、来世、还回来、挨一刀、供奉……
那声音开始一点点变化,从一个老太太的嘴里慢慢变成许多人在房间里争吵、低语、寒暄、诵经、吟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嘈杂的囫囵声响充斥耳朵,像身在闹市。声响越来越大,闭眼的黑暗让我一阵阵眩晕。就在我感到绷紧的勇气快要断裂,就要吓得哭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
片刻之后。
“大人进来吧。”
听到开门声,我像发现救星一样回头看去,申涵煜的母亲和我的父母面色担忧地走进来。我想起身跑过去抱住他们,可是腿麻了,根本站不起来。
大仙说了几句类似过世的亲人想孙女之类的话。申涵煜的母亲诺诺点头,随后大仙又拿出两包香灰,让回去冲水喝下。
两天之后,申涵煜活蹦乱跳了。她根本不记得那段发高烧的日子,对跳大神的婆婆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但她说,她记得有谁一直牵着她的手。
是我,我特别想告诉她,是我一直牵着她的手。但我嘴里却说,你烧糊涂了吧——原来我小时候就这么不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