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深渊(上)

作者: 分形橙子

来自深渊(上)0

引 子

我的孩子,来自地球的特使会在黎明时分着陆,我极力隐藏的一切都将在特使面前无所遁形。

我们将无路可逃。

咸腥味道的微风吹来,柔软的窗帘轻轻飘动,就像波浪里的海藻。我向窗外远眺,今夜是难得的双圆月之夜,两个月亮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我凝视着你熟睡的脸庞,你的皮肤光洁白皙、吹弹可破,额头饱满光滑,头发像水草般在蓝色的月光下随着海风飘摇起舞。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支撑沙漠中孤独的旅人坚持下去的绿洲,是黑暗大海中与惊涛骇浪搏斗的水手瞥见的微弱灯塔。

我不愿意将视线移开一瞬,甚至不想眨眼,就那么凝视着你,直到眼中饱含泪水。孩子,我的孩子。我想,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担忧和悲伤,正如你能感受到我的欢乐与喜悦。

你从小就很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爱哭闹。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小小的你躺在保温箱里,身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膜,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皱巴巴的小脸。我和你父亲站在保温箱前看着你,你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人们总说,初生的婴儿视野非常有限,只能看到二十厘米远,但我觉得,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那双黑亮的眼睛总是一直盯着我。

我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你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急切地在我胸前蹭着寻找乳头,我小心地把乳头放到你的嘴边,你立即用力吮吸起来。孩子,那一刻,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让我浑身战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能感受到那种求生的本能,就像小蜘蛛出生后就会结网,小海龟出生后就会朝海的方向爬去。这是生命原初的悸动,是印刻在基因中的本能,是让生命延续几十亿年的根因。

但是海伦不一样,她出生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人发怵,即使我把乳头塞进她嘴里,她都不会自己吮吸。

海伦……对了,我从来都没有给你讲过海伦的事情,海伦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她是你的姐姐。

你没有见过她,因为她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她那时……让我想想,应该就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1

我是利伯蒂上出生的第一批孩子,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利伯蒂人。

根据人类宇航史的记载,这颗行星是人类在2019年发现的。但那个时候,人类只知道利伯蒂是围绕着红矮星LHS 1140运转的两颗岩石星球之一,距离地球四十一光年,位于鲸鱼座。当然,那时的利伯蒂也不叫这个名字,它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编号——LHS 1140b。

进入大宇航时代之后,人类开始对以往发现的可能支持人类生存的类地行星进行了深度筛选调查。在更先进的探测手段下,殖民委员会最终在成千上万颗类地行星中选中了四十二颗适宜人类殖民的地外行星,其中就包括利伯蒂星。利伯蒂是一颗海洋星球,绝大部分表面都被海洋覆盖,只有在北半球靠近赤道的地方散落着一串项链般的群岛。

尽管利伯蒂的大气中甲烷含量过高,但行星改造工程师们认为这不是问题,只需要稍加改造,就可以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事实上,这颗行星已经是人类发现的类地星球中条件比较好的了。

四十二个利伯蒂标准年前,第一批殖民者来到这颗行星。他们在赤道以北的群岛上建立定居点,并在最大的岛屿上建设立体农场,生产出热腾腾的面包和新鲜的蔬菜。然后,他们给这颗星球起名利伯蒂,寓意自由。

我的父母都是第一批殖民者,他们乘坐殖民飞船从四十光年以外的地球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恒星系。父亲是一位行星改造工程师,母亲则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她在生物实验室里工作,捕捞队会从海中捕获各种本地生物供其研究。小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去过实验室,那是一座白色的小楼,位于主岛的另外一端。小楼靠近海岸的一侧是一个天然港湾,人们用一种从飞船上带下来的高强度塑料建了一座小小的港口。虽然那时候小,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实验室里那些整齐排列的水箱和里面稀奇古怪的生物。

乍看起来,它们和图片上的那些地球海洋生物很相似,有着同样流线型的身躯,如果将它们的图片放在一起,我不敢保证我能分辨出来。

“丽雅,”母亲注意到了我兴趣索然的样子,微笑着告诉我,“难道你不感到好奇吗?相隔四十一光年的两颗星球,居然各自独立进化出形态如此相似的生命。”

“有什么不对吗?”我反问,同时指了指面前水箱里一只银色的鱼。如果仔细观察,它其实和地球上的鱼还是有区别,它有四对胸鳍,但当时的我是不可能看出这么微小的区别的,“海里的鱼不都应该是这样吗?”

“没错。”母亲点点头,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不过,你知道吗,人类在还没有真正见过外星生命的时候,对外星生命的想象可奇怪了。你看,其实你已在无意中说出真相,这叫作趋同进化。”

“趋同进化?那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趋同进化是地球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生命是要适应环境的,在类似的环境里,不同的生物总能进化出相似的体型。”母亲说,“你还记得鲸鱼吗?”

“当然了,那可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

“可惜它们已经灭绝了,”母亲叹了口气,又问我,“它是鱼吗?”

“当然!”我肯定地说。

“那么,海豚呢?”母亲继续笑盈盈地问道。她知道我很喜欢海豚,因为我知道海豚会救出落水的人类,那是多么善良有爱的动物啊。

“它们肯定也是鱼啊!”

“不。”母亲告诉我,“鲸鱼和海豚其实都不是鱼类,它们是哺乳动物,跟我们一样。它们的祖先都是在陆地上奔跑的有四条腿的动物呢。”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那它们怎么变成鱼了?”

“傻孩子,它们的祖先因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到海里生活,因为流线型的身体更适合海里的环境,所以它们慢慢地又演化成了鱼的样子。”

“太神奇了!如果人类也去海里生活,我们也能变成鱼吗?”

“当然会的。”

“真的吗?”我惊呆了,“我也能变成一条鱼?太棒了!”

“不,孩子,你不能变成一条鱼,”妈妈终于笑了,“演化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果人类选择重新回到海里生活,可能要花几百万年才能重新演化成鱼类的体型。”

我顿时大失所望,但马上又抓到母亲话语中的另外一个词语,“妈妈,你刚才说重新,难道人类以前住在海里?”

“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大海,我们的祖先当然也是从海里上来的。”她给我展示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两条在海滩上用粗壮的肉鳍爬行的鱼,“这是地球上发现的最古老的脊椎动物——昆明鱼。五亿多年前,它们从海里爬上了陆地,是我们人类的直系祖先。”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向水箱里那些利伯蒂本地的鱼类,它们看起来真的和地球上的海洋生物没什么不同,我开始有些理解趋同进化的含义了,“妈妈,那它们呢?它们会登陆吗?”

母亲摇摇头,“很难,这颗星球几乎没有陆地,不具备登陆的条件。如果条件合适,它们肯定会学会登陆。”

我啧啧称奇,脑子里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种看起来很笨拙的鱼和人类的祖先联系起来,“那它们为什么要爬上陆地呢?”

“这是生命的本能啊。”

“为什么?”我继续问道。

母亲挥了挥手,我面前出现一个双螺旋的精细结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DNA的全息立体图像,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感受。那条双链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出不同的核酸分子,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一个扭曲的小梯子,横杆也是由一些精细的结构组成。它散发着微光,在虚空中缓缓旋转。我能看出这只是其中一截,它的上端和下端都继续延伸出去。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庄严而神圣。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触摸,但又有些畏惧,仿佛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碰坏了它。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这只是一个虚无的全息图像。

“这是DNA双链,”母亲微笑着告诉我,“也就是基因,是生命的遗传密码,就是它控制着我们头发的颜色,控制着身体的生长发育,控制着我们的一切。这些片段的顺序就是信息编码,根据这些编码,DNA就能制造出相应的蛋白质。这种小横杆就代表一个碱基对,我们人类大约有三亿个碱基对,对应大约三万多个基因。”尽管她已经尽量用简练的语言给我讲解,但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只听懂了那些数字。

“这么多?”我惊叹。

母亲摇摇头,“人类的基因组并不是最多的,在地球上有一种叫作衣笠草的植物,基因组数量是人类的五十倍。”

“天哪。”

“我们身体的一切都是基因控制的,基因的表达必须精确。”母亲继续说,“想想看,几万个基因,从一个受精卵开始到人的生命结束,都要精确地进行复制和蛋白质转录,这是一个极度复杂的过程,每一个基因的表达都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开启和关闭,而且在表达过程中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如果出错了呢?”我问。

“人就会生病,”母亲回答,“很难治愈的病,或者死亡。”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梯子中间的横杆纷纷断裂,双链打开,变成了两条单链,“这是RNA。”她指着其中一条单链给我说,“RNA很可能是地球上出现的第一批生命物质,只有它们具备自我复制的能力。DNA和蛋白质都是在RNA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这就是生命的内驱力,”母亲说,“所有生命的行为本质上都是基因为了让自己延续下去。生命的一切活动都是基因在控制着,它通过复制自己让自己永恒存在。动物进化、变异,从大海爬上陆地,其实都是基因控制下的行为。”

我听不太懂,但对眼前的这几条小小的链条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敬畏感。

“妈妈,难道你们离开地球来到这里,也是被这个小梯子控制的?”

母亲点点头,“没错,我们的一切行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因为这个最基本的规则,为了让基因延续下去。丽雅,你记住,生命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不断扩散。就拿地球上的生命来说,生命从大海起源,然后扩散到陆地,又进化出鸟类扩散到空中,最后在人类的身上继续发扬光大。我们走得更远,把地球生命带出了大气层,扩散到其他星球,这是生命的本能。”母亲意味深长地说,“正是这种本能让我们离开地球,来到星海,其中的意义绝不亚于昆明鱼从大海登上陆地。”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时自己盯着那几条闪烁着微光的小小链条,心中充满了敬畏。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法,就是这么简单的几根链条,就能控制生命的一切,甚至人类从地球来到利伯蒂也是被它们控制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情吗?

从那以后,我就对母亲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当达到上学年龄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物学方向。

2

据说,从地球上观望夜空,利伯蒂的太阳属于一头在银河旁游弋的“鲸鱼”,但我从来都没见过真正的鲸鱼。就像我也没有亲眼见过雪山、沙漠、森林、草原和城市一样……再逼真的全息影像也无法替代身临其境。我根本无法想象广袤的陆地和雄伟的群山,绿草如茵的原野和遮天蔽日的森林,就连荒无人烟的沙漠都让我深深着迷。

对了,还有蓝天。我在全息图像上看过地球上的蓝天,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日落的时候,五彩缤纷的晚霞更是让一切都黯然失色。很难想象天空中竟会出现那么多色彩。而利伯蒂的天空从来都是红色的,区别只是颜色的深浅。

利伯蒂只有无尽的大海和沉重的波涛。从我出生那天起,我见到最多的就是大海,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地球的了解也越来越多,那个从未谋面的母星对我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的吸引力。相反的,我开始厌倦利伯蒂。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大海和天空的颜色,不喜欢这里的风暴和骇人的闪电,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也厌倦那些枯燥的课程,害怕捕捞队从海里捞上来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和实验室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