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者典少尉列传
作者: 杨贵福李粲者,松原人也,弱冠起精习算术,随军二十余载任记者之职,过目不忘,算无遗策。以职为名,人称李记者。
刘典者,四平人也。自幼专攻驱使机器,规划调度如臂使指,毕其一生不率生人兵卒。尝万里奔袭,一骑当千,阵斩敌酋。或检视军阶,犹自少尉也。
我,官道岭村野匹夫,幸与二人为伍,亲见风姿煜然,因为之记。
Alpha. 李记者
李记者说,人与人的相遇,就像空气中两个粒子碰撞。能对上缘分的最主要原因是随机性,所以才没有什么“努力成为好朋友”之类的事情。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们相识大约十年,他正在吃鹅肝喝红酒,我坐对面正在为难。
我说:“咱们以后不吃鹅肝吧。”
他说:“为什么,不够嫩?”
我说:“因为太贵了,这样下去我有经济压力。”
他说:“那就我请客呗。”
我说:“这样就不是平等的朋友了,我也得请。”
他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麻辣烫怎么样?”
他又咬了一口鹅肝,用餐布抹抹嘴,叠整齐放在桌上,站起身说:“咱们走吧。”
这是2013年,他已经指挥百余人,都是精英,我一如既往地一文不名。
我们在2003年相识,相遇的起因是我和领导吵了一架,选择离职。之前我工作的运维部有新规定,要求进出佩戴员工卡走门禁,如果警铃响起便要检查书包。这些后来都成了广为接受的常识,然而我当时难以接受,认为是一种羞辱。承蒙大佬救我,换岗到研发部后长年外派,远离门禁。
换岗不换活儿,还是围绕着那些任务。运维岗的工作内容包括保证电力供应冗余足够、电压电流稳定、GPU别过热、调度合理、负荷饱满。研发岗的目标是调试训练人工智能体。运维和研发,都是配合现有人工智能的副驾,根据AI Copilot①的决策精准工作。用AI运维旧AI,用AI研发新AI。
对原岗位的怨气,一半多可能是因为运维工作毫无创意,而研发多少还能留下点儿个人的痕迹。这工作确有“创意”,年中调入,没到年底大佬便外派我去参加比赛。
我和李记者就是通过这场比赛相识的。比赛任务是竞逐本省最佳AI训练师。最佳才是胜利,我俩全失败了,我第二,他第三。颁奖之前大家在台下候场,我俩一左一右挨着坐。
他后来向典少尉介绍我时这样说:“那是第一次遇到老杨,这家伙太有个性了。别人都西装革履的,我往旁边一看,真是海选啊,怎么还有个清洁工。穿件破羽绒服,都擀毡①了,还蹭着油,对吧。拿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第四册?我说‘什么书借我看看’,你说的啥,‘不借’?”
并不是“不借”而是“不行,我还要看呢”。说这话的也不是我,而是李记者,他当时读的是《计算机程序的构造和解释》,紫巫师那版。后来我才知道是典少尉推荐的。其他细节都对,他穿西装衬衫,来的时候私车全程暖风。我穿破羽绒服,徒步去的。回程李记者死活让我搭他的车,说是一定要显摆给我看没有AI副驾也可以马力强劲。
不借书以后我俩就上台了,一左一右,奖品是某款GPU,具体型号已经忘了,总之很昂贵。领导希望我们配合这些昂贵的设备训练出更优秀的AI。
他向典少尉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把我俩怀疑第一名得位不正的对话插在这里,说当时是在领奖台上聊的,而且声音还不小,足以让领导听到并为之侧目,而第一名面有愧色云云,像真的一样。他的讲述总是充满了编造的细节,但是又都与真实的细节严丝合缝。如果我不够坚定,就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然而当你怀疑他又在胡诌的时候,却又可能发现听起来如此不真实的信息竟然是真的,进而感慨他博闻强识,自己浅薄无知。省赛之后是全国赛。为了备战全国赛,省里找专家为我们办短训班培训。专家之一是丹麦教授拉斯,他给我们补习零互信计算,李记者和他一见面就像老朋友重逢,交换久别之后各自的见闻。
他说:“你们丹麦有个哲学家,名字我忘了,特别有名。”我心想,你就编吧,我刚给你科普完德国康德英国休谟,你就编丹麦,聊丹麦不是应该提安徒生吗?
“哲学家,”拉斯使劲儿点头,“对啊对啊,叫什么来着?”
我心想,你还真能配合,顺杆就爬。
李记者说:“叫——”这时,他发出了青蛙的叫声,“呱呱。”
拉斯说:“对对就是他。”也像青蛙一样叫了一遍。我觉得这俩人表演有点儿夸张。拉斯说,“真有这么个哲学家,非常著名。”他青蛙叫了一声,这就是名字。李记者说:“名字是这个名字,但是中文我忘了。”
“丹麦,哲学家,名字像青蛙叫。”我问AI。
“克尔凯郭尔。”AI回答。
从此以后,我特别注意哲学家的国籍。
短训有几十人参加,我们前五名是种子选手,其余人员作为后备,在我们短路烧毁的时候递补,即使没机会递补也能学习进步。短训的时候每天午餐,除我和李记者,队员们聊的都是如何取悦AI,如何令AI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技艺,以及令AI相信自己真的相信AI决策的虔诚态度。不那么正式的交流包括AI的决策如何明显猪头,如何偷摸向上级汇报而绕过AI的通信链路。
我和李记者的交流经常围绕着如何炸毁食堂展开,AI服务员来回传菜时,它体表优雅的白色烤瓷漆下面那几颗GPU一直在隐隐颤抖吧。我们为方案加上各种约束条件,例如杀死所有AI服务员、一个AI服务员也不能伤害、限制实施者撤离时间、限制计算时间、实时分析计算量要求不得超过若干毫瓦等。
聊着聊着,会被拉斯叫停,说如果他不表达制止的态度,会被AI助理投诉。更多时候,我或者他的方案,自己讲得得意扬扬时,会被对方发现存在太多原来没有预计到的变量,模型会迅速由确定的数值计算蜕化为概率统计模型。一切都不确定,除了最终的结果,中间的路途千差万别。而我们所关注和享受的,恰恰是过程。
快速短训班以后我们搭绿皮火车去首都比赛,见识全国各省的前五名。
在去首都的夜车上,我俩缩在车厢连接处三面结满冰霜的铁墙夹角,各自取暖,他抽烟,我捂着热咖啡。从新疆到东北的列车,是持续近一个月的慢车。我们假想在成千上万次运输中,有一趟列车装载了葡萄,从新疆抵达东北时酒香四溢,取其中最精美的酒液灌装五百瓶,享誉世界。人们进行实验试图重复这一结果,无一成功。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可能影响成品率,这些因素简直可以无穷无尽地列举下去——在哪个季节发车,路途上经过哪些气候变化,分别在哪个湿度、哪个温度、多少大气压下停留了多少分多少秒;蒙古高原的沙子有多少粒掺杂进去,直径分别是多少毫米;贝加尔湖飘来了哪种裸子植物,花粉有多少颗;哪种木材做的车厢;这节货车的前后车厢分别是什么样的乘客,他们在第几天睡了多少分钟,并有多少微克的呼吸溶入酒液……
精确地复制了所有能想到的物理量,在这个几万几亿个维度的空间里完成拟合,我们是不是就能重现想要的结果?
李记者望着窗外无限远的黑色虚空,烟头隔好长一会儿模糊地闪一下,照亮我们年轻的脸。他望向的可能是平原,也可能是山海之间。没有灯光,也没有星月,我们不知道车行何处,虽然整车人,包括睡梦中的所有人,都知道终点是首都。
比赛乏善可陈,回程的路上我俩甚至连批判试题的兴致也无。回程路上聊了些什么呢?聊比赛期间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聊刚一报到就把我们的手机全收了上去,装进一个大编织袋,半夜的时候据说很多参赛队员的家人打电话来,见没人接就更着急,一遍遍再打来,导致看手机的工作人员一夜没睡。聊起这个我们都很高兴。
也聊到了比赛。这是场模拟赛,战斗环境设定在小行星带。比赛要求与AI协同,每个人操作矿船在小行星带中围绕其中一颗矮行星,绕出一条莫名其妙的轨迹,以全队最先完成者的时间为准,最快的队伍获胜。由于矮行星引力不足,所以行进时速度上限非常低,稍一超过就可能达到“第二宇宙速度”脱离小行星带。
李记者想到了妙计,但是被AI拒绝了。他尝试获取更高授权,超驰操作,却被AI以安全理由缚在座驾上,取消了控制权。AI在和他的争斗中消耗了不少算力,算出的轨道不够优秀,中等偏下。
在AI的严密围堵中,李记者还是打开了一个信道,私下告诉我他设想的路线。在低重力情况下,起动速度不能过快,否则会跳脱到宇宙空间。但是矮行星有若干卫星,我用更快的速度起跳,在卫星上反弹,可以形成快速而尖锐的轨迹。为了能实施这个计划,我前往后舱断掉了AI的电力供应,防止它出于保护而阻止我。
最终,我的速度最快,但是因为没有AI协同,成绩被判无效。而李记者建立私密信道,并没有扣分,官方解读是以赛队成绩为准,所以只要你有能力,并不限制人类间的协作。其余人等正常发挥,成绩不值一提,所以我省代表队成绩并不优异。
比赛铩羽而归,路上还聊了什么呢?李记者问了三次我的联系方式。第一次他喃喃重复了几遍。第二次他记在诺基亚手机里。第三遍用笔写在了纸上,工整折叠放进了钱包。
黎明时分,绿皮车到达长春。我们步出站台,晨雾弥漫,阳光昏黄,城市正在醒来。我们融入城市人流中,一回头就看不见对方。好在接下来二十年有网络羁绊。
Beta. 典少尉
虽然在同一颗星球同一座城市,但是我和李记者很少在物理世界中见面。或者说,和我们在虚拟世界中整天如影相随比较起来,物理世界中的交流低效且缓慢。我们总在午夜对话,数据流跨过大半个中国到达首都,进入对方的网域,再转回长春到达约二十千米以外的信宿,延时半秒左右。他常常发给我一个外包的小任务,三两天或者一星期就可以完成。经由他的筛选,任务总是边界清晰,需求明确,甚至技术路线也已经贴心地给出。
我有时好奇地问:“这点屁活儿,你稍微挤出点儿时间不就完成了吗,为什么找我?”他说:“只有共同做些事,我们才有理由长久地保持联系。你经常指导弥补我的技术漏洞,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李记者这样形容我,“像你这样优秀的AI训练师并不多,不要以为自己很平常。”
李记者本人也并不平常。我所熟悉的人类指挥官希望操控人类时如臂使指,为此不惜欺骗诱导,AI训练师们也有样学样哄骗AI。所以我感叹他这样清晰明了的指挥官千里挑一,特别是揭示任务的隐藏动机时不藏私。
人类不仅在隐藏意图,也经常隐藏资源。他们经常在下属陷入困境生死存亡的时候又挤出一些后备军,表达出“看吧,还是我拯救了你”的态度。李记者对掌握的资源也不藏私,这在人类中也不常见。李记者跟我推介过好几次典少尉,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狙击手,单兵无敌,断言我一定会欣赏他,非要介绍我俩认识。我懒于结交,总是觉得只有战斗才有友谊,而不是“我非常想和你交朋友”。大家没事都忙得要死,天天有活儿干,交什么朋友呢。就像在工作中,我不想隶属于任何团队,也不想与人匹配。当然也不想和AI配合,工作中训练AI是没办法的事,要借此糊口。除此以外,什么相向而行,多一步我都不想走。
世界难料,并非总能如人意。我不喜欢友谊,但是走出第一步的却是我。
因为上次的国赛,研发部大佬看中了我获取赛外资源的能力,又为我安排了更高段位的比赛。所谓获取赛外资源,我想了半天,应该就是说结交李记者这样了不起的朋友吧。明明是他先找我搭话的,人又可亲,我没有拒绝而已。这也能算是我的能力吗,吸引牛人来主动结交?
比赛越来越难,终于有一天超过了我的能力上限。又一次模拟赛,我想了半天感觉无解,毫不犹豫求助李记者。
因为比赛紧张,我在白天就尝试联系李记者。他工作时间手机都要上缴,我拔打了他的机要号码,座机电话。
响铃三声,对方摘机。
我急匆匆地问:“是李记者吗? ”
对方说:“不是。”
我问:“李记者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