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类不得不去寻找龙这回事
作者: 宝树尊敬的联合国秘书长阁下,尊敬的各国元首和代表,各位科学家和宗教领袖,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当然,以目前的局势而论,虽然人类文明已经到了夜晚,但说“好”实在勉强。对此我本人自然难辞其咎,更大的“罪魁祸首”,却是不在这里的丁一博士。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导致了地球的空前危机,不过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是我们万万无法预计的。五年前,三年前,哪怕是一年前,都不会有人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荒谬绝伦的处境,竟变成了冷冰冰的事实。最荒诞的可能性一旦成为现实,就是100%的真实存在——这看似是废话,却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我将代表联合国时间线协调委员会,阐述我们采取的紧急应对方案。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回顾一下这次危机的起源和发展,你们中的很多人对此还不了然。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林一民,今年三十六岁,是国家时间线研究院院长、历史考古学会理事长、联合国时间线协调委员会副秘书长……还有十来个重要头衔。但仅仅八年前,我还只是中国河南省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小助理。这个升迁速度史无前例。可能有人知道,这是因为我在考古学界的一系列显赫成就:我发现了夏王的陵墓,首次确凿地证明了夏代的存在,又找到了涿鹿古战场的位置以及正本《永乐大典》等。我还一度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学家……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和丁一博士在八年前的相遇。
那年夏天,我博士毕业刚找到工作,就传来消息:在南阳盆地西部的一个小村庄里,发现了战国时期的墓穴,其中出土了青铜器、漆器和竹简等,从以往的案例来看可能意味着将会有重大发现。省考古所十分重视,派出十多人的团队去现场。
考古队大腕云集,我刚入行,在里面就是个打杂的,那些比较重要的文物根本轮不到我去研究。我的工作只是一寸寸地筛现场的土壤,记录琐碎信息,以及把几千片青铜器和陶器的碎片整理编号。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在没有空调的帐篷里干这些烦琐工作,真是受罪极了。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古墓发现的经过:那是一个私立工程物理研究所制造的新型盾构机①在一次地下试验中偶然探测到的。
目前盾构机仍然在地下十多米进行拆卸回收,研究团队的很多人也还留在现场。我对盾构机的探测能力有一点儿兴趣,想能不能用于考古发掘,于是找到了它的发明者丁一博士。丁博士告诉我,这种机器叫作量子盾构机,是通过量子力学的原理来改进挖掘效率。如果是理科出身,应该会感到这个发明不可思议,近乎骗局,但我当时全无相关知识,他稍微解释了几句,我也听不懂就算了;不过丁一对墓葬的情况也有些感兴趣,反来找我打听进展。一来二去,我们逐渐熟悉起来,乡下无聊,偶尔也一起喝酒撸串。
然而,我们最后发现这个墓穴属于一个中低级贵族,里面没什么高级文物;被寄予厚望的竹简也腐坏严重,解读不出什么信息。我感到有些失望,前辈们对我说,这是考古发掘的普遍情况,真正的大发现多少年才有一两个,更不用说能落到自己头上的了。
不久后我回了省城,过了一年,早已把这次发掘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在其他一些项目里当苦力,干来干去觉得毫无出头之日,甚至萌生了辞职的想法。这时候忽然接到了丁一的电话,他约我见面。
我好奇这人找我能有什么事,和他约了喝咖啡。丁一说他的盾构机在最近的地下试验中又有新发现,然后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门路”能够把一些珍稀文物卖个好价钱。我知道考古界有些人的确在暗中干这种勾当,但我还是有操守的,当场斥责了他的贪婪和下作。丁一解释说,他的研究意义重大,需要大量经费,但研究所的经费已经不足了。我说,那也不能靠出卖国家文物来换取经费!我威胁要报警,丁一有些慌张,终于告诉了我真相:那些文物,是他“定制”出来的。
当年丁一搞理论物理学,研究方向是物质波或者称为德布罗意波的特性。宏观物质本质上也是量子态的波,通过观察而坍缩为固定形态。但丁一发现,量子态中也有深层结构,亦即它既是量子叠加态,但已经有许多近乎坍缩态的“先兆图式”出现,如果能够以某种方式找到这些图式,就能让特定的先兆坍缩为现实……
这么说,诸位能否听明白?我可能和丁一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习惯了他那套拗口的术语。简单地讲,就是可能存在某种巧妙机制,可以在对量子态进行观测的同时进行某种主动的选择,令某种坍缩态出现或不出现,以把握物质坍缩的方向。丁一的这些理论离经叛道,让他被科学界扫地出门,好在有个师兄欣赏他,招他进了一个私立的研究所,给了些经费支持他研究。
丁一意识到,未被观测到的物质虽然很多,但最方便人类去检测的范围是在地下深处。也就是说,无人得见的地下世界是什么样子,本质上是“量子不确定”的。几年前,丁一依据这一理论,制造出一种特殊的地下盾构机,它能将地下深处未被观测到的部分当成一团变幻莫测的物质波。每次挖掘的时候,同时“选择”令其坍缩到特定形态。丁一的盾构机前方刀盘上装有一种特殊的量子探测装置,在挖掘的同时,探测其中叠加的先兆图式,根据电脑中预先存入的图式结构进行匹配,同时通过观测让它变成现实。
丁一制造这种盾构机,一方面是验证自己的理论,另一方面他认为这种技术能够改进地下挖掘的效率。一般来讲,在地下挖掘时,无论如何都要和坚硬的岩石以及复杂的土壤淀积层、母质层、地下水等环境硬碰硬,碰到难以掘进的障碍只能怪运气不好。这种方式,能够按自己的心意让地下的泥土岩石“坍缩”到理想的状态,甚至找到金矿或者钻石矿等高价值矿脉。
但他一开始屡屡碰壁。不同土石形态的数据差异细微,很容易误判,再者这些图式的概率也不是随机的,而受到地质学基本原理的束缚,比如地球上绝不会出现月球类型的岩石,发现钻石、黄金或者某种稀有金属矿藏虽然是可能的,但概率也很低。且他的机器还比较初级,难以识别,实验了很多次只取得了一丁点儿的成果,无法验证丁一的理论。而经费日益捉襟见肘,就快见底了……
不过就像很多发明一样,虽然在本来的方向上不尽如人意,却带来了意外的效果。在一次实验时,一闪而过的某种特殊图式引起了丁一的注意,丁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出于科学家的好奇心,选择了让它坍缩为现实。
他马上就知道了结果:盾构机在前方钻到一个古代墓穴,其中好像有很多文物遗存,研究所不敢怠慢,立刻上报,省考古所就派人来了,也就是我们这些人。
这件事让丁一明白量子盾构机真正有价值的作用是什么,它能够“选择”某处地层中出现墓葬或窖藏等构造的图式,让它们成为现实。这些有规则的地下空洞与一般土石的图式差别十分显著,很容易被发现和固定。
在那次发现后,丁一又做了几次试验,发现成功率很高,而且地层越深,发现越古老,并先后找到了好几个春秋、西周乃至殷商的墓穴。他渐渐心思活络,想用这些地方发现的古物换取好处。在他看来,这些文物本来就是他用物质波制造出来的,自然也就归他支配。
我想了好几天,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使用量子盾构机“发现”一处古迹,就相当于选择了一条可能发生的历史时间线。以第一次的战国贵族墓为例,在两千四百年前,这个贵族或其子孙在许多个可能下葬的地点中选择了这个。但他们另外还有很多种选择,每一种选择都创造了不同的时间线。在一些时间线上,这个墓穴早已被盗,或者在洪水地震等灾难中毁灭了,在另一些时间线里,这个墓穴迄今仍然沉睡在几千米外某一个隐蔽的角落。但的确在某一条时间线中,此人死后被葬在了这里,形成了特殊的地下构造。当量子盾构机选择了这一状态后,就让这条时间线并入了我们的世界。
诸位可能还不太熟悉“时间线”的概念,简单讲,相当于可能的因果之链。有几位或许看过一些科幻小说和影视作品,但这里的概念不太一样。在一般的科幻作品中,时间线意味着历史的某一分叉,会导致完全不同的未来,比如秦没有吞并六国的世界,或者希特勒打赢了二战的世界,都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时间线,它们和我们的时间线分离后就不可能再重新会合。
但这只是其中一种情况,还有另一种与之对称的情况,之前却无人考虑过。这里我想请问大家一个问题:刚才,我是先迈左脚上台的,还是先迈右脚?大家沉默了,显然,没有人记得和在意,包括我自己。但我要说的是,我先迈哪只脚上台这件事,虽然琐碎不值一提,但也是不同的时间线,承载着不同的历史。只不过,它们不会影响我现在在这里讲话的结果。虽然两条路径不同,但终点是一样的。因此,可以说在同一个现实存在的背后,隐藏着不同的因果链条。以往这些隐匿的时间线只是在观测中随机坍缩显现,但丁一的发明,让人类有了“定制”特定时间线的可能。
不过在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我便提出反对意见。我告诉他,按照他的理论,我们只是正好进入某些古人的墓穴在那里的时间线,而不是真正创造出这些文物,也就没有资格去倒卖它们。丁一不得不同意我的逻辑,但我告诉丁一,他也不必沮丧,他的技术有大得多的用处,大到超乎他的想象——当然,后来也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打算辞职,和他一起创业,去缔造一项不朽的事业:定制时间线。
我本人对夏朝很感兴趣,但现代以来还没有完全能够证明它存在的发现。尽管我深深相信,证明夏朝存在的文物和遗址就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之下,却无法找到它们。丁一的发现可以提供一种方式,让我们以极为快捷方便的方式找到这些文明的宝藏,或者说,“定制”它们存在于我们指定地点的时间线。比起这样令人激动的前景,倒卖文物的利益不值一提。丁一同意了我的计划。他对考古学毫无了解,而我也不知道夏朝的遗存文物会以怎样的先兆图式出现,和其他朝代有何区别,我们必须结合双方的知识。首先,我们确定了夏代的遗址一定会在比商朝更古老的地层出现;其次,如果说是一个发达的文明遗址,其范围也一定比较广大;另外,有一些高等级的器物,比如青铜器、玉器等,会有明显的特征……这些理论问题,我们花了一年时间逐一攻克,重新制造了新一代的量子盾构机,也就是所谓的“时间线定制机”——后来人们都这么叫。
先兆图式并不是完全随机发生的,而仍然需要考虑现实概率。我结合传世文献和近期的考古发现,认为夏代早期都城可能在新密市新砦村附近,这里发现过一些遗址。虽然还没有太重磅的文物出土,但有可能夏代君主的宫殿就在附近。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我们选择了一块几平方千米的范围,将盾构机运来,送到地下,让它寻找。这个工作比我们想的要艰难,我们换了好几个具体的探测点,但整整三个月都一无所获。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看到一些可疑的图式在屏幕上闪过。但一旦误判,也许只是挖掘出商周时代的文物或者新石器时代的原始器皿,那就差得太远了。
终于,电脑匹配成功了一个比之前一切波形都更符合预测的图式,盾构机选择了这个图式,让这条时间线与我们的世界对接成功。我们进行了初步发掘后上报国家并联系了媒体,很快,一座气势宏伟的上古宫殿遗址被挖了出来。里面不仅有大量珍贵的玉器、青铜器、贝币、象牙等,还找到了大约公元前1900年的玉器铭文。其文字比甲骨文更古老原始,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天邑夏”“后开”等字,显然就是夏代和开国君主启(开)的名号。夏朝的存在因此获得了完全的证实!
这个发现轰动中外,我也一举成名。我们当然对时间线定制机的基本原理保密,对外界只说是丁一发明的一种新的地下遗址探测设备,但不提供任何技术细节。此后两年,我们又“发现”了涿鹿古战场以及失传的《永乐大典》等,证明了中国五千年文明的源远流长,也获得了数不胜数的奖励和荣誉。丁一的研究所被国家收编为历史考古研究院,也就是后来时间线研究院的前身,得到了上不封顶的资金支持。有人怀疑我们在造假,但各种文物古迹全都货真价实,最苛刻的专家也无话可说。
但正当我们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大干一番的时候,出事了。
一天,丁一的电脑被黑客入侵,资料被清洗一空,与此同时,一部正在运行的时间线定制机也遭到了严重的物理破坏,价值几十亿元的量子探测器不翼而飞。我们报警之后,发现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夜晚潜入工地干的。此人身手不凡,竟能绕过严密的监控和安保系统,此后迅速用假身份连夜出境到了南美,再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我们受到沉重的打击,好几个月都无法恢复工作。我们也不知道幕后黑手是何许人也,直到半年后,日本考古学家宣布在九州岛上发现了一座公元前七世纪的大型王陵,我们才明白对手是谁。按照日本人的发现,在那座陵墓里出土了刻有长篇铭文的青铜鼎簋,上面有“神武王”字样的籀文,证明墓主是一个自称“神武王”的部落联盟领袖,也就是后来日本所追尊的“神武天皇”。他在公元前660年左右建立了大和国家,这完全证明了日本古书中的神话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