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板行为

作者: 王元

巨大生物降临地球时,我正在为红楼洗澡。红楼是S市动物园的一头大象,给它洗澡,不亚于清洁一辆房车。我站在合梯上,用水管淋水,拿毛刷搓蹭。红楼舒服地昂起脑袋,发出愉悦的叫声。我能分辨它的喜怒哀乐,虽然在游客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哞”。大象的发声是“哞”,不是“欧”,接近牛的语言。但是最近,红楼很久都没有“哞”了,仿佛突然失声。

丁零,丁零。

我把毛刷夹在腋下,一手擎水管,一手掏手机。

“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外星人来了。”

如果在四十岁之前,我会以为这是恶作剧,但现在我信以为真。没人会跟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开玩笑,包括他朝夕相处的妻子。尤其是他妻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

“假的吧。”我脱口而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互联网炮制的流量新闻,就像每隔一段时间就捧出一个网络红人,或者造某某明星“死亡”的谣。

“我开始也没当回事儿,但后来刷屏了,各大官媒相继转发,说是外星人的飞船进入了近地轨道,目前正在制动。你打开手机看看,抖音微博小红书,铺天盖地。哦,你不用这些。微信,微信公众号也都是。”

“好。”我准备挂电话,“没别的事了吧?”

“哦,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吧。”

“今天?”今天周三。经过一家三口多年的磨合,我们固定在周六晚上下馆子,多是去商业综合体,有时候光顾夜市或者街边的餐厅。去哪儿不重要,吃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吃饭的动作,多年的磨合,类似一种仪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活要有仪式感。

“外星人来了,庆祝一下。”

“好。”我不明白外星人来了有什么值得庆祝,目前为止,我看不出外星人跟我们家之间的联系。但我习惯在她的轨道中滑行,这是保持夫妻和谐、家庭和睦的秘诀。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尽量服从安排,不唱反调;话说回来,根本没有多少日常会涉及原则问题,而且讲原则本身也是非常模糊和有弹性的。

挂了电话,我点开微信,不用打开公众号,几乎所有的微信群都在转发外星人的话题,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群、小区群、班级群、同学群、家庭群、团购群。通过群内文章,我了解到外星人降临事件比妻子电话中说明的情况更进一步,正如其中一个标题所言:外星飞船将在一周后进入平流层!

我把手机揣回口袋,继续为红楼洗澡。外星人来或不来,我都在这里,既不会对工作产生影响,也不能为生活带来改变。哦,假如这件事是真的(现在看来应该假不了),也许短时间内人们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外星人身上,没人再来逛动物园;也不尽然,我们的心思或许跟随外星人飘浮天上,但生活终究要落地,用不了多久,人们便会(对外星人)习以为常,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逛动物园的逛动物园——至少今天动物园还有不少游客。

我给红楼洗完澡,它轻轻颔首,似是对我的感谢。我拍拍它的长鼻,“老伙计,不用客气,出去转一圈吧,人们都是来看你的。”

红楼慢慢挪出象舍,室外空地由栏杆与深沟围造—— 一个更大而无形的笼子。游客们扶着栏杆眺望,有人喊它的名字,希望红楼能走到近处。当然,他们喊的是“大象”,红楼是我对它的专属昵称。

红楼根本不会搭理他们,自顾自地绕圈。最近一段时间,它迷恋上绕圈,外场被它的大脚踩出一个清晰且标准的正圆。因为这个圆,红楼成为S市动物园的网红,人们都争相来看这个“几何天才”。

“妈妈,它是有心事吗?我爸爸发愁的时候就是这样走来走去。”

“大象怎么会有心事呢?它只是觉得好玩吧。”

我听见一对母女的对话,那时,我站在围栏下面,清理墙根的碎石和杂草。

“这是刻板行为。”我抬头对小女孩解释,“是圈养动物常见的一种重复动作的行动。就跟小狗转着圈咬尾巴一样,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焦虑。”

“谢谢饲养员叔叔。”妈妈对女儿说。

“谢谢饲养员叔叔。”女儿对我说。

刻板行为是指动物持续处于某种无法适应其天性的环境而出现的异常行为。听起来有些拗口,简单说就是一些无实际意义的行为,一般发生在圈养动物身上。这很好理解,野生动物的头等大事是生存,不像动物园里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它们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食物短缺,每天就是吃喝拉撒睡。但是,如果动物可以选择野生和圈养,它们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回归大自然。

动物园位于市郊,我花了半个小时进入市区,又堵了半个小时到达综合体。车停地下,乘电梯到五楼,妻子与儿子已点好菜,在我坐下的同时吩咐服务员上餐。

儿子六年级了,个子比我还高,坐在妈妈身边,勾肩搭背,像一对亲密无间的闺蜜。

“爸爸,外星人真的来了,我就说有外星人吧。”儿子叽叽喳喳不停,甚至哭了,是那种沉冤昭雪和梦想成真的眼泪。他平时喜欢看科幻电影,对待外星人的降临远比常人兴奋,就好像一场足球比赛,球队获胜了,死忠球迷的庆祝远比普通观众更加疯狂和持久。“现在网络上流行两个观点,一说外星人侵略地球,一说外星人只是观光。你们支持哪种?妈妈先说。”

“我选观光。”

“爸爸呢?”

“我觉得可能是误打误撞,无意间发现太阳系还有我们这群生命体,顺便拐个弯过来一探究竟,估计要考察一番再决定是否毁灭我们。”

“我跟爸爸想法一样。”我俩击了个掌,“真想快点儿看看外星人长什么样啊!”

“想吧。”妻子笑着说,她端详儿子时异常温柔美丽,是女人最好的模样。

“我明天能不能不上学?”

“你想什么呢?”我和妻子异口同声。

“爸爸,妈妈,那可是外星人啊!外星人都来了,我们还要循规蹈矩吗?”

“成语用得不错,但外星人又不是流感病毒和法定节假日,你该上学上学。”

“就是,马上就小升初了,可不敢胡思乱想。”

“反正都是划片儿,跟考多少分没关系。”

“关系大了,初中会根据成绩分班,去尖刀班还是普通班在此一举,可不能在这时掉链子。要说也是的,外星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妻子抱怨。

儿子有点儿情绪,但他已经到了分得清好歹的年纪,顶多发两句牢骚。

“假如外星人发动袭击怎么办?这个概率很大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来的路上,妻子突然说,她今天很活跃。

“还能怎么办,我们服从组织安排。”

“生活会被打乱吧?就像刚刚过去那三年。”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不担心,毕竟我是考编进来的饲养员,当时图的就是一个保障。十年前,妻子给我发来一个链接。S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关于市园林局所属市动物园公开招聘(选聘方式)急需紧缺人才的批复》和《S市事业单位公开招聘工作人员暂行办法》(S人社发〔2013〕9号)规定:我局拟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选聘方式)工作人员10名,具体岗位为动物园动物饲养岗位。我当时在一家运动品牌公司做市场拓展,工资还行,但日常需要出差。妻子说,考个编吧,稳定。我没有考虑太多,一边上班一边备考,别人出差都是去商业街考察客流量,我到目的地后就在宾馆背考点。笔试、面试、政审、体检,我成为一名饲养员。

儿子躺在后座睡着,坐在副驾驶上的妻子虚掩我扶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我们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早起匆匆忙忙吃饭上班,晚上回来辅导孩子功课,洗漱完通常十点半,躺在床上,背对背看一会儿手机,连一声晚安都欠奉,至于夫妻生活,那只是两个名词。今晚,因为外星人,我们展开了一次深入的交流,我竟然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新鲜感,这让我内疚。我暗暗发誓,要好好爱她,要温柔地呵护,要甜蜜地宠溺,要惊喜地浪漫……

翌日,我送儿子上学,再去上班,一如往常。

红楼也跟往常一样转圈,走得很慢,心事重重的。

我用手推车载来十几只西瓜,想要给它改善伙食。红楼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继续转圈。西瓜是红楼最喜欢吃的水果,以前它总是用长鼻卷起西瓜丢进嘴里,大快朵颐。我思来想去,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象舍卫生不达标,还是天气变得燥热?一只成年象每天需要进食三百千克以上,红楼的胃口一直很好,但最近几天连十千克都吃不够。对它而言,近乎绝食了。我跟上级汇报,他们说派个兽医过来检查,然后,没有然后。

晚上回到家,辅导儿子写作业时,他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讨论外星人,提到了许多社交媒体尚未披露的劲爆消息。

“爸爸,我们已经准备进行第三类接触了!”

第三类接触我这两天被迫了解了一些,指与外星人进行直接接触。但,“我们”是谁?

“我们人类啊,外星人的存在,让人类首次以地球人的整体面貌集结。目前世界各国都在暗中角力,争当第一个与地外文明接触的国家。”

“你从哪儿看的新闻?”

“我们学校都传遍了。”

这代表全国的小学都传遍了。我一直搞不清楚现代小学生们的沟通方式,他们好像能够分泌一种大人嗅不到的信息素,并且迅速覆盖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

“如果我能成为第一个跟外星人打招呼的人类就好了。”儿子陷入了美好的遐想。

“别瞎想了,做题。”我指了指书桌上的卷子,“做完一张,还有三张。”

“爸爸,外星人都来了,我还在刷题,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你分不到尖刀班才沉重呢。”

晚上十点多,我终于盯着儿子写完作业,跟他一起洗漱。这是我们父子每天最惬意的时候,疲惫的一天进入尾声。

“爸爸,你好像有心事啊。”泡脚时,儿子问我。

“看出来了?”

“你也想成为第一个跟外星人接触的人类吗?”

“我可不是你,我想的是地上的事情。”

“跟红楼有关吧?”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于他的洞察力。

“这很好猜啊,您没有还贷压力,没有夫妻矛盾,我又不让您费心,只能是工作上的问题。您的工作,又没有钩心斗角,唯一的变数就是红楼。我刷到过红楼转圈的视频,它看上去好像抑郁了。”

“这只是刻板行为。”我解释了一番。

“但我觉得不是。”儿子反驳道,“大象是群居动物,红楼这么多年孤身一象,得多孤独啊。”

“也许你说得对,红楼想家了。”

“大象没有家,但是有象冢。”

“什么?”

“象冢。”儿子像发现什么奥秘一样,两眼放光,“爸爸,红楼多大了?”

“大概七十岁了。”

“那它是不是快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前几天学了《最后一头战象》。”儿子从卷子和参考书堆中挖掘出语文课本,翻开那一页读道,“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也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所以,我觉得红楼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想要葬身象冢。”

我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也许儿子是对的。

红楼已经老了。

红楼就要死了。

据说S市动物园建园之初就从云南一家动物园引进这头大象,那时它还不叫红楼,就叫大象,或者说叫小象。S市动物园成立于1954年,原址现为人民公园。1983年,动物园迎来第一次扩建搬迁,原址现为平安公园——好像每座城市都有人民公园和平安公园,标配似的。2005年,动物园再次扩建搬迁,新动物园依山而建,动物们从笼子住进山洞,至少表面上回归了山林。今年是2024年,红楼至少七十岁了。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七十岁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红楼则是一头生命垂危的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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