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稀释计划

作者: 李子昊

1

亲爱的人类读者:

你或许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特意用“人类读者”称呼你,为什么你会被一路引导着走到这一步,读到这封信。你或许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太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左右着你的人生。别着急,信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但在接着读之前,请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

离家九年后,君迟再次收到小镇的来信。

除了一个显眼的寄件地址外,信封上再没有其他任何标注——没有署名、日期、邮戳,也没有用于扫描识别的条形码。淡黄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机器人秘书捧着的银色托盘里,像一个二维骨灰盒承载着无数往事碾成的粉末。君迟缓缓拿起信封,拆开取出一张薄薄的有些发皱的信纸。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小字,像夕阳下一排飞往故乡的孤雁:回家吧,妈妈死了。

这是母亲的字迹。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君迟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高中毕业后因对母亲怀恨在心而离家前往G城,临行前发下的毒誓:母亲在世之时,绝不踏足小镇一步。然而此刻得知母亲的死讯,莫名的空虚感就像大洪水般盖过了世间的一切纷扰。洪水中心,一个疑问如诺亚方舟静静漂浮在波涛之上:母亲临终前为何要刻意写信说自己已经死了?

君迟明白,即使他现在立刻把信烧了,字还是会深深烙进脑中。即使他尽力让自己忙碌起来,疑问还是会像恼人的苍蝇般不断地在脑海中冲撞。即使他将自己的双手双脚都铐在房门上,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忍不住踏上回乡的旅途。

于是,君迟用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指重新叠好信纸,塞入信封。他吩咐机器人秘书买一张傍晚飞往小镇的机票,又将杂事安排妥当,从办公桌侧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连同信封与几件随身衣物一起塞进背包。两小时后,飞机起飞。巨大的加速度将君迟死死按进座椅内部的弹性纤维,他未等飞机爬升完毕便取出本子,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稚嫩的字迹像低低的浪头将思绪扯离现实,拍散在二十多年前的冰冷礁石上。

2

为了节省时间,让我们直接切入正题。我想你一定听说过1950年英国计算机科学家阿兰·图灵提出的图灵测试。图灵测试一共需要三名参与对象:测试者A与被测试者B和C。A是人类,而B、C其中一名是人类,另一个则是机器人。测试由问答组成。A会向B和C提出相同的问题,而根据他们所给出的答案,A需要判断二者谁是人类,谁是机器人。如果A的错误率超过了一个预先设定的阈值(如30%,具体数值视问题内容与数目而定),那么机器人就通过了测试。

图灵测试自问世以来一直被视作评判机器人是否具备人类智能的黄金标准。整个21世纪,一代又一代机器人不断经受着图灵测试的考验,其结果也离30%的门槛越来越近。2236年,由全球计算机协会人工智能团队研发的机器人“丹尼尔”使测试者A的错误率稳定维持在40%以上,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通过测试的机器人。各国计算机科学家们普天同庆,声称AI时代已经到来。

然而,这只是一切悲剧的起点。

3053年7月21日,星期六,晴。

我听说,每个人的第一篇日记都有其特殊意义,因为日记绝不是人性的自然产物。当一个人开始写日记时,他一定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外在刺激。对我来说,这刺激就是母亲。今天下午,妈妈第一次打了我。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乖孩子。事实上,我经常因调皮捣蛋闯祸。但不论我之前犯了多么大的错,妈妈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今天下午,我决定像班里的其他乖孩子一样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从鞋柜里掏出脏兮兮的白球鞋,兴致勃勃地把它们拿到浴室里,打开淋浴的开关。水哗啦啦地落下。我兴奋极了,一边给球鞋表面打上肥皂,一边想象着妈妈回家看到我主动洗鞋后惊讶与欣慰的神情。洗着洗着,我突然发现两条湿答答的鞋带缠在了一起,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正当我一筹莫展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大门“咔嗒”一声打开,妈妈走了进来。我蹦蹦跳跳地把两只还在滴水的鞋子递到妈妈面前,炫耀式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但下一刻,我的笑容凝固了。

后来,即使当我坐在卧室桌前,看着桌上摊开着的崭新的日记本时,我依然记不清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蜷缩在浴室角落,双手抱头,浑身湿透,小心翼翼地抽泣着。妈妈拎着球鞋的鞋带,把鞋子狠狠地甩到我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觉得明天是如此可怕,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睡前许愿不要再睁开眼睛。我只能将今天发生的一切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或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再次读到它时,已经长大了的我终究会明白妈妈的苦衷。

你好,我的日记本,很高兴认识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伙伴。

3053年7月24日,星期二,晴。

今天清早,在上学的路上,妈妈向我道歉了。这是她自上周六以来第一次跟我面对面说话,看得出来她也十分纠结。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冲我发火,因为洗鞋那么小的一件事而生那么大的气。她说她很爱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她哭着请求我原谅她。我当然答应了。她听了以后很高兴,紧紧地抱着我,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直到气泡车在学校大门口停下。

但放学后,妈妈的脾气再一次毫无来由地失去控制。她一把将我推进车内,将书包从我身上扯掉,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向我的脑袋。我不停地哭着求饶,但根本无济于事。回家后,她没有同往常一样去厨房做饭,而是径自走进卧室,甩上了门。一整晚,除客厅尽头偶尔传来的啜泣声,家里如坟场般沉寂。

我孤零零地坐在床边,头埋在膝盖上,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循环。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在我看来,周六的妈妈和今天下午的妈妈并不是出于某种具体原因真的生我的气,而是纯粹为了令我感到难过和痛苦才拳脚相加。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明明上周、上上周还那么地爱我。

3060年11月18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七年以来头一次,母亲允许我把朋友们叫到家里一起玩。我们订了比萨和奶油鲜果蛋糕,挂起了“君迟生日快乐”的彩色气球,将客厅布置得喜气洋洋。

我们从中午玩到下午,又从下午玩到傍晚,整栋房子里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母亲一直在边上微笑地看着,给我们洗水果、倒饮料、打扫垃圾。在旁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正常家庭里母亲的正常举动,但在我看来,这实在意味着太多太多了。我一度以为那个爱我宠我的妈妈又回来了,可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在点燃蜡烛、许下愿望、吃完生日蛋糕后,我们本想继续玩两个小时桌游,母亲却像突然接到紧急通知似的命令所有人马上离开。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她才转过头来,又戴上了那副我最憎恶的假面。

“阿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我觉得她彻底疯了。

“没有。”我从齿缝中狠狠挤出这两个字。

“你再好好想想,阿迟。你怎么不明白呢……”

“你不对劲!”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茶几掀翻,陶瓷碗碟碎了一地。吃剩的奶油蛋糕黏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像一块变质的方形培养皿里生出的白色细菌。

“你到底犯了什么病?”我声嘶力竭地吼,“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让你不满意了,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我弯下腰,胡乱地从地上拾起残渣碎片,用尽全力向母亲掷去。我扔得很快、很准,大块玻璃碎片夹杂着掌心的鲜血在空中呼啸而过,像一柄柄涂着剧毒的飞刀。有那么一瞬间,我生怕自己失手将母亲杀死,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敢相信适才母亲做出的动作。母亲也同样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

“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当你是我妈了。”黑夜降临,月亮升至中天,我才终于冷静下来,嘶哑着嗓子开口道,“我高考一定会考到别的城市,离你越远越好。到那时,我们一刀两断。”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她只默默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身离去。

3

如上所述,图灵测试一共只需要三名参与对象,其中B和C必须一个是人类,一个是机器人。但从1950年到2236年这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人类却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简单且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测试者A一定要是人类?为什么A不能是机器人?

这一点儿都不荒谬。如果一个机器人能够成功区分人类和其他机器人,那就说明它完全了解构成人类所需的“要素”,也就意味着它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模仿人类的说话与行为模式——它必定能通过传统的图灵测试。仅就这个层面而言,比起丹尼尔,机器人A必然拥有更加强大的思考能力与更加“类人”的头脑。

2245年,“深度图灵学习”概念首次提出。

2253年,训练开始。

深度图灵学习的训练形式与深度学习类似。首先,给定一名人类被测试者B与已经通过了传统图灵测试的初始机器人C(如丹尼尔),训练测试者机器人A1使其能够成功区分B和C。下一步,将C替换为A1,用同样的方法训练A2,使其能够区分B和A1。如上所述,A2一定拥有超越A1的智能。以此类推,当两个过程同时收敛后,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能够区分任意机器人与任意人类的机器人。计算机科学家们将其命名为Homo Mechanicus,即“智械人”。

伴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飞机安稳着陆。人们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在狭小的机舱里尽可能舒展身体。过了半晌,舱门缓缓打开。君迟把大衣扣子逐一扣好,将衣领向上翻起,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下飞机。小镇冬天的气息与他脑海中尘封了九年的记忆一模一样,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冬雾与巨大的玻璃窗落在肩头,像泼洒在雪地里的一摊鲜血。

“您好先生,请问需要什么?”气泡车出租柜台一位女性接待员带着标志性的微笑问道。

“我……我想租一辆气泡车,只租一晚。这是我的证件。”君迟有些迟疑地回答。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要最便宜的型号。”不知为什么,在小镇上,就连最基本的花销仿佛都成为一种罪过。

“好的先生。”接待员接过证件,在面前的显示屏上熟练地点了几下。几秒钟后,君迟头顶的天花板向两旁裂开,现出一个三米见方的开口。一个深灰色的椭圆球体自其中缓缓降下,将他的整个身体笼罩在内。

“请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还车。”接待员微笑着递给君迟一张黑色磁卡, “晚安,祝您一切愉快。”

君迟接过磁卡,插进右手边的卡槽内。柔和的车内灯光伴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渐渐亮起,为冰冷的夜晚注入了些许绵长的温暖。

“很高兴为您服务,先生。”车载人工智能系统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请问您要去哪儿?”

“镜湖东路137号。”

气泡车缓缓启动,反重力引擎发出低微的轰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街道两旁小楼里透出的亮光在弧形车窗上一闪而过,仿佛一颗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4

读到这里,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毕竟,如果问题当真如此明显,那么后来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但在这儿我想先绕个弯,从另一个角度讲述机器人的发展历史。

在前文中,我有意模糊了“算法”与“机器人”之间的界限。但从严格意义上讲,图灵测试与深度图灵学习都只属于“算法”范畴。它们是软件,是刻在芯片上的程序,是“机器人”这个硬件里的大脑。然而,自21世纪初,“机器人”本身同样迎来了革命性的创新与技术突破。家务机器人如章鱼般长着许多触须,能够同时完成各式各样的繁杂家务。工地机器人集吊车、叉车、铲车等于一体,使作业效率大幅提升。育婴机器人像一团长着两只小手的大大的棉花,其表面恒温柔软的气态纤维能自由改变形状以保证婴儿舒适且不受伤害。自动驾驶机器人(车载人工智能系统)被设计成空气阻力极小的反重力椭圆座舱,在空中往来穿梭,人们给它们取了个亲切的名字,“气泡车”。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