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深渊(下)
作者: 分形橙子
前情提要:
“我”是在利伯蒂星出生的移民二代,在收获爱情和孩子之后,整个殖民地似乎都在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但是来源未知的遗传病让所有人类新生儿凋零殆尽,包括“我”的孩子,也让人类的殖民计划蒙上前途未卜的阴影。这究竟是利伯蒂对外来者的诅咒,还是人类自身的缺陷?作为殖民地的医生,我陷入迷茫……
7
在我昏迷的这三天,同事们并没有闲着。我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之后,实验室其他人立即对戴伦和其他患病儿的利伯蒂父母进行了全基因测序检测,希望能找出其中的差异,但是结果依然令人沮丧。我们还是抓不住那个幽灵。
其间,海伦发病了。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像其他所有孩子一样,我们没有任何治疗手段。也许因为海伦是最后一个,她的病情比任何人都凶险,发病速度远超之前的病例,她浑身的基因都在断裂崩溃。
据说,人的大脑有一种奇异的保护机制,它会将你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抹去,让你忘记痛苦,继续前行。
我已经无法回忆当时的情景,记不得海伦当时的样子,我想那是我的幸运。我只记得海伦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我彻底失去她。
我甚至不记得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但我记得海伦的葬礼,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夜晚,繁星漫天,就像我在深渊里见到的那个景象。我们把海伦放在一艘小船上,我亲手在船头点燃了一支烛火。那天的大海异常平静,仿佛整个大海都在为海伦哀悼。那天的海水就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洒落着无数星光。
我矗立在海边,冰冷的海水侵袭着我的双脚,我却浑然不觉。小船逐渐远去,烛火摇曳,逐渐融入星光。繁星闪烁,天海交接处早已模糊,我想象着海伦小小的身体也化作一颗星星,回到了天上。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进了海里,我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曾经发生的现实还是梦境。也许,这是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让我闯入了海伦的梦境。也许在那漆黑的深渊深处,真的有一座群星组成的城市,那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地方。
幽灵胜利了,它夺走了我们最后一个孩子。
海伦死后,我不再去实验室,仿佛我的灵魂也随着那盏飘摇的烛火回归了深渊。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准任何人清理海伦的遗物。我每天都会打扫她的房间,长时间坐在她的房间里,仿佛她从未离去。
我经常去海边。大多数时间,我都会站在那里凝望大海。我发现利伯蒂的大海并不总是黑色的,它也有绚丽多彩的一面。第一抹朝霞出现在远方时,海天交接处会形成一道璀璨的金边,散发出绛红、玫瑰红、粉红的色彩,近处的海面会变成浅浅的粉色。即使在夜晚,大海也不总是黑色的,当蓝色的满月出现在夜空时,蓝色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大海会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波浪起伏,海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光点。
有时,我会赤着脚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动,任由冰冷海水冲刷我的双脚。我幻想着海伦在我身边欢笑,幻想着她从深渊里游上海面,猛地从海浪里冒出来吓我一跳。想到这里时,我不禁真的咯咯笑了起来。我无数次盯着大海,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亿万吨海水,又望见了那片深渊中的群星和那些灵动飘逸的生灵。但海伦从未出现。
有那么几次,杰夫找到了我。我从恍惚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大海。最危险的一次,海水已经没到了我的脖子。你父亲很担心我,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失去妻子。
“你要振作起来,丽雅。”有一天,他在海边找到我,“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没抓住那个幽灵。”
我看向大海,苦笑,“还记得你给我看过的那本小说吗?杰夫,利伯蒂的大海和索拉里斯一样,它们都是幽灵!利伯蒂比索拉里斯更狡诈阴险,是它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它不欢迎人类。”
“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杰夫紧紧地拥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为了孩子们,为了海伦,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在这颗星球上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们绝不能放弃。”
他把脸埋进我的头发,我知道他正在哭泣。我突然想起那个金色的初夏,我们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个时候,殖民地虽然还很简陋,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殖民地,仅仅几十年,白色的砖墙就已经变得灰败,原本支撑穹顶的骨架还残留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生物留下的残骸。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我们头顶,我环抱住他的腰,轻轻说:“我不会有事的。”
父亲也来看我。他已经老了,多年的在外漂泊已经将岁月深深刻印在他脸上。这些年,他们已经走遍了利伯蒂的所有角落,我看过他们绘制的利伯蒂的海底地形图,一系列海底山脉环绕着一片浅层海底,我们所在的群岛就是山脉凸起的部分。父亲曾经告诉我,后续的行星改造计划里,工程师们会将山脉加高,填成陆地,然后从太空牵引小行星进行撞击填海,最终要将这片面积达到两千多万平方千米的大陆架改造成真正的大陆。人类将在这块大陆上建立真正的文明,而不是一个散落在群岛上的殖民地。
当然,前提是这颗星球接纳我们。如果不找到那个幽灵,父辈和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付出的鲜血和泪水都将付诸东流。
不久之后,殖民地政府召开了一次委员会年度规划会议,作为委员会成员,父亲参加了会议。这个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会议结束前的一晚,我们三人一起用餐。房子里没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显得死气沉沉。我们谁都没有胃口,饭桌上的气氛也很沉闷,没有人说话,整个房间里只有刀叉相撞的声音。
吃完饭后,父亲叫住了准备回实验室的我。我们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都坐回了客厅。
“关于海伦的事情,”父亲首先看向我,“我很遗憾。”这是海伦死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
我垂下目光,杰夫揽住我的肩膀,替我回答,“谢谢你,爸爸,都过去了,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父亲点点头,目光在我们身上依次扫过,“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抬起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父亲身上,从杰夫略显惊讶的表情能看出来,他并不知情。
“我们收到了地球发来的信息,UNSA要求委员会提供利伯蒂的扩建计划以及人口承载量数据。”
我顿时恍然大悟,杰夫的眼睛亮了,抢先问道:“地球准备派出新的殖民船了?”
“这正是这次会议需要决定的。”父亲收回目光,“委员会正准备重新起草利伯蒂永久殖民的可行性报告。”
我们相互交换着沉重的目光,已经不需要太多说明了。其实殖民地政府一直在向地球隐瞒这里发生的疫情,因为委员会一直相信我们的说辞,我们一定能找到病因并克服它。原因很简单,从地球发射一艘殖民飞船成本巨大,即使是UNSA,也必须谨慎选择目的地行星。人类已经在星海中拓展出了数十个殖民地星球,每个星球都必须定期提交长久殖民的可行性报告,让UNSA进行评估。评估通过后,才会继续派遣殖民飞船,带来新的人员和物资。反过来,如果殖民星球为了骗取殖民船而在报告中造假,一旦事情败露,地球政府将会对殖民星球进行严厉的惩罚。
人类来到利伯蒂已经快四十年了,在第二十年的时候,第二艘殖民飞船到来,如果一切顺利,第三艘殖民飞船将在第四十年到达。但是每一次飞船到来之前,利伯蒂都必须向地球提供严格详细的评估报告,报告里必须有整个星球的生态系统、地理环境、大气……尤其是行星改造工程的现状以及每个月的改造规划和目标等详细的数据,这也是我父亲为什么一直在外面工作。
二十年前,殖民地委员会递交的报告通过了地球的审核,地球将其列为可持续殖民行星,所以才派来了第二艘殖民飞船。我问父亲:“如果审核报告通不过怎么办?如果地球母星评估认为这个行星不适合人类长久地居住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地球会允许我们返回?”这些问题在殖民手册中并没有答案。
听了我的问题,父亲摇摇头,“从来都没有什么返航计划,如果殖民失败了,殖民者也没有机会回地球。地球会切断航线。如果殖民者试图自行返回,太阳系内舰队会将返航舰队毫不留情地摧毁。”
“这是可以理解的,”杰夫点点头,“如果殖民地有未知的致命病菌,没有人希望母星被污染。”
“这的确是制定这个政策时的顾虑,”父亲说,“当然,所有殖民者都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我们是先驱者。作为先驱者,我们必须有殖民失败的心理准备。”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大部分委员会成员认为我们一定能解决目前存在的困难,他们坚持要继续递交永久殖民可行性报告。”
杰夫叹了口气,“他们一定低估了UNSA的审核,虽然利伯蒂已经通过了一次审核——二十年前那次,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即使我们彻底解决了这个疫情,恐怕也不会在UNSA的优先考虑名单内。”
“是的,每个人都知道,”父亲微微点头,“所以他们不准备把疫情的情况放到报告里。”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父亲在说什么,“他们想欺骗UNSA?”
“是的,”父亲朝我点点头,面色凝重,“委员会认为,生物研究院有能力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
我惨然一笑,“爸爸,这个‘小小的问题’杀死了我唯一的女儿,杀死了利伯蒂所有的孩子。”
“这是他们的原话,”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才说,“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地球不再派殖民飞船来利伯蒂,我们将得不到来自地球的任何支持,没有地球的支持,我们不可能完成填海造陆计划。我们可能需要耗费数百年甚至更久才能重新发展出新的工业文明,这颗星球的陆地太少了,我们很难获得矿产,也很难发展出完整的文明体系。”
“这不是最关键的。”杰夫指出,“其实地球对利伯蒂最大的支持并不在于飞船和科技,而在于无形的精神支持。之所以殖民地能坚持文明,坚持秩序,认可委员会的领导,是因为人们知道我们和母星之间还系着一条脐带,我们的背后站着一个母亲,代表着文明和秩序。一旦这条脐带被剪断了,殖民地很可能会退后到蛮荒,甚至灭亡。”
父亲点点头说:“有一半的委员会成员同意不将疫情的事情放到报告里,还有一半人处于摇摆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坚持认为委员会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我们不能欺骗地球派来第三艘殖民船。”
气氛愈发沉重起来,无疑,这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如果有第三艘殖民船,他们会带来一些更先进的科技和设备,利伯蒂也许能依靠新的力量攻克这种病症,如果不能……第三艘殖民船上的人们本以为自己正在奔向一个天堂,当他们穿越四十一光年的茫茫星际之后,发现来到了一个正在衰败的充满敌意的世界,而且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我很难想象他们的心情,这不公平。
“不能这么做,”我看着父亲,“我们不能欺骗他们,这颗星球不欢迎我们,我知道的,海伦没有骗过我们,她的梦都是真的。”
“那只是一个梦,丽雅。”父亲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忧虑,“海伦经常给你讲她做的那些梦,你那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所以也做了相同的梦。”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是的,没有人相信我经历过的一切,当然,这不怪他们。
“爸爸,你呢?你的建议是什么?”杰夫问。
“我要求实事求是。”父亲面色冷峻,“我们必须将所有的事情都写到报告里,不能有任何隐瞒。我们要为第三批殖民者负责,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就让几千人踏上不归路。”
“可是,如果有第三批殖民者,也许我们就能找到那个幽灵了。”杰夫慢慢地说,目光看向我,试图从我这里找到一些支持,“丽雅,我们不可能回地球了,我们必须在利伯蒂扎根下来,这里是我们的家园。”
我垂下眼皮,不敢和他对视。
“我们会抓到那个幽灵,我们还会有孩子。”杰夫激动起来,“我们不能让这一切都白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