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作者: 杨晚晴对于会读历史的人来说,可以发现有一条令人赞赏的逻辑法则在发展着,在这一逻辑法则中,整个人类像一个整体一样活动着,像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那样思索着,并步伐整齐地实现其行为。
——巴尔扎克
1980年11月16日清晨,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①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公寓里掐死了自己的妻子,随后被法院判定为“严重的抑郁症发作”而不予起诉,安置于圣安娜精神病医院。同年早些时候,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②被洗衣店的卡车撞倒,虽然只受了点儿轻微的颅外伤,却很快撒手人寰。1981年9月9日,阿尔都塞的老朋友、能言善辩的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③在饱受失语症折磨后去世。最后,1984年6月25日,以光头形象闻名于世的思想家米歇尔·福柯④在巴黎硝石库医院病逝,夺去他生命的是一种两年前才被正式命名的新型瘟疫——艾滋病。
以上悲剧皆为独立事件,但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共同点:都发生在巴黎;悲剧的主人公都被称作结构主义者,几人虽然学术领域各有不同,但都是结构主义毫无疑问的旗手和超级巨星。自然地,在他们或疯或死之后,作为一种时髦的思维方式,二战后在西方世界煊赫一时的结构主义衰落了,德里达⑤的叛逃加速了这一过程,此人将结构主义的逻辑推向极限直至它自身的反面:解构。至此,除了早已远离结构主义运动的列维-斯特劳斯⑥,那些认为所有人类行为和心智运作背后都有结构,并且可以通过条理的分析来发现这个结构的大师们,都(不情不愿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曾经有一群天才真诚地相信存在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大统一理论,并且企图找到它——也许还有人没有忘记,但他如今在精神病院里,虽然逃过了审判,却因为杀妻而名誉扫地,又因“不予起诉”而失去了辩白的机会。
1985年春的某天,在塞纳河畔的苏瓦西诊所,处于半监禁状态的路易·阿尔都塞迎来了一位探访者。
“您——”壁纸泛黄的会客室里,路易·阿尔都塞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和所有正在渐渐失去自我的老人一样,“您是来听我忏悔的吗?”
对面的探访者沉重地摇头:“阿尔都塞先生,您不认得我了?”
阿尔都塞凝聚目光,颤颤巍巍地打量探访者。半晌后,他放弃了。
“抱歉,那件事之后,我的脑袋有点儿不大灵光……”
“热妮。”探访者说,“我是热妮·勒克莱尔,您想起来了吗?”
阿尔都塞半张着嘴,陷入短暂失神,忽然。他起身嚷道:“热妮,热妮·勒克莱尔!你是亚历山大的学生!”
探访者微笑着点头。她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子,穿长风衣,微胖,棕色头发,灰色眼睛,笑起来挺好看。听完阿尔都塞的下一句话,她好看的笑容消失了。
“你为什么还安然无恙呢?亚历山大呢,他还活着吗?”
“阿尔都塞先生,您太不礼貌了。”热妮愠怒地说,“我和亚历山大并没有看你们看到的东西——是的,如您所见,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阿尔都塞一愣,接着颓然坐下,嘴角哆嗦着说道:“这么说,你们做出了模型,却没有看模型给出的解。”
“不瞒您说,除了数学那部分,我当时并不太理解你们在做什么,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热妮说道,“亚历山大当然很想看,不过他用一个词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一个词?”
热妮点头,“自我指涉。”
“自我……指涉?”
“你们这么看重逻辑的形式化,我还以为您会很熟悉这个词。”热妮看上去有点儿失望,“这么说吧,自我指涉会导致悖论,悖论会导致危险,亚历山大预见了危险,所以收手了。”
“很明智,不愧是顶尖的数学家。”阿尔都塞苦涩地说。这时,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那是种痛苦而锐利的神采。智者的神采。
热妮探身向前,“但你们一定做对了什么,不是吗?否则一定都还好好的。”
阿尔都塞撇嘴,“热妮,你太不礼貌了。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发现了那个终极的秘密,所以才遭此厄运?”
“当然不是。”热妮顿了顿,“我想知道。”
“知道什么?”
“你们做对的那一部分。”
“你不怕……自我指涉?”
“建模的思想应该不涉及悖论。”
阿尔都塞叹了口气,“好吧。在开始之前,热妮,我要先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在写自传,但有些东西显然是不能出现在自传里的。路易·阿尔都塞已经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我不希望真理和他一起身败名裂。”
“您的担心很有道理。”
“而你,数学家热妮·勒克莱尔,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老人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那么,我们从哪儿开始呢?哦,米歇尔,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1975年夏天,米歇尔·福柯从美国访问归来,我们几个相约小聚了一下——不,不是在圣日耳曼区的咖啡馆,那是萨特、波伏娃和加缪那帮存在主义者的领地。我们没那么浪漫,结构主义者骨子里是反浪漫的。我们一般在高师①或者索邦②的公寓里聚会。那时米歇尔已经公开宣称与结构主义划清界线,但那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小傲娇而已,为的是强调自己思想的独立性和原创性。可米歇尔曾是我的学生,我很清楚卡瓦耶斯③和巴什拉④在他的大脑里烙下了怎样的印记——米歇尔至死都是一个结构主义者,不管他承不承认。我们——我、米歇尔、罗兰·巴特和雅克·拉康,尽管表面上各走各路,其实还在定期秘密聚会,一边啜饮香槟和波尔多红酒,一边交换稀奇古怪的见闻和想法,以此刺激日渐僵化的大脑。那天米歇尔带来一本科幻小说——阿西莫夫的《基地》。他说这书在美国脍炙人口,在法国却少人问津——法兰西有儒勒·凡尔纳,而且在1968年以后,我们对美国那套资本主义话语还是有些抵触的⑤。说实话,我有点儿惊讶,米歇尔之前一直都瞧不上科幻小说,认为其中的人性洞察和社会想象过于幼稚粗糙,是科学爱好者和工程师们自娱的玩具。“我现在也这么认为。”米歇尔解释道,“不过我请各位注意这部小说的核心设定,心理史学。”
哈里谢顿在上!只消随便扫上几眼这本书你就会明白,所谓的心理史学和心理学压根儿就不沾边儿,更谈不上史学,它充其量是门统计力学,只不过把基本粒子换成了人。瞧瞧那个俄裔美国人①是怎么写的:心理史学是数学的一支,它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方法来处理——顺便说一句,小说里的银河帝国有近千兆人口——此外还有一个必要的假设,就是群体中无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的分析样本,如此才能确保一切反应皆为真正随机。你看,在否定人的主体性②这条路上,阿西莫夫比结构主义者走得更远,但他推演历史的方式只可能出现在科幻小说里:即使不考虑帝国这一政治组织形式可能容纳的人口上限,完全忽略了人类心理基础的做法也是相当可疑的。总之,我们一致认为,心理史学和美国人创造的诸多事物一样,散发着一股子傲慢自大的气味。哦,您一定会说,几位学术巨鳄如此苛责一部科幻小说实在有失风度——的确如此,我们没法保持风度,因为这部小说道出了我们隐秘的野心,用一种错误乃至于冒犯的方式。
应该这样说,结构主义本身就是野心,一种赋予人文学科以严密科学性的野心。结构主义者所说的结构,是关系而非内容,它构成了人类所有行为和所有心智运作的基础。索绪尔③在他的语言学研究中首先使用了“结构”这一概念,而真正开启结构主义浪潮的,是列维-斯特劳斯。如果要我来总结的话,我会说列维-斯特劳斯想要创造人文学科里的朗兰兹纲领④:借用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型去构造一个庞大的、结构化的能指⑤符码系统,将人类事务,从无意识、语言,到社会、意识形态乃至历史都纳入这一系统之中。至于具体怎么做,列维-斯特劳斯从布尔巴基小组⑥的工作中得到了启发,那就是以形式逻辑为框架,以数学为语言,运用演绎法,建立统一的符码化科学。从我们之后的实践来看,列维-斯特劳斯可谓高瞻远瞩,但在1950年,这一设想虽然为人文学科的大融通绘制了一幅壮丽蓝图,但暂时还没有付诸实施的可能,主要是因为人文学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模糊和庞杂,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的数学都不够好。当然,后来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你和亚历山大在其中功不可没。
不妨将列维-斯特劳斯设想的科学命名为社会物理学,这自有其道理:虽然这门科学的研究对象和现代物理学完全不同,但二者的研究逻辑是一致的,那便是运用数理方法来寻找事物表象之下的永恒结构。假设社会物理学最终建立起来,我们当然要借助它来加深对人类自身的理解,丰富文化艺术,规范伦理道德,完善社会组织,直至抵达先贤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国。然而正如物理学的目标是揭示宇宙的秘密,被彻底改变的世界只是这一目标的副产品,理想国(如果我们真能抵达的话)也是一种副产品,社会物理学家对社会物理学的期待,是它能带来对人类创造出的最宏大结构的终极体认。
我们要用它来洞悉历史。
所以你现在应该已经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对一部科幻小说如此苛责了,因为它想当然地矮化了我们的事业:对历史的洞悉本应是一门精密人文科学的至高追求,而非统计学的一个分支,或者一个通过暴力计算就能达成的目标。我欣赏阿西莫夫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路,但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一处是对的。结构主义同样否定人的主体性,这是对虚伪的人道主义话语的反抗,也是人文学科严密化的需要,做法不是将人视为基本粒子,而是深入人类自由意志的表象之下,描摹无意识的结构,并以此结构作为社会物理学的出发点。列维-斯特劳斯是发现这片科学新大陆的哥伦布,他对语言、神话、民族、宗教、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全部研究都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无意识是高度结构化且恒定的,唯其如此,历史运动才有迹可循——历史之所以能被预测,是因为人类心智底层架构的稳定性,而非基于巨量个体的大数定律。
我们嫉妒阿西莫夫,他是小说家,自然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我们中的哪一个人若是宣称历史可以把握,那就必须要赌上他一生的学术声誉。我们没有这样的胆量,同时也憎恨自己没有这样的胆量。所以十几年来我们都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尽管十分清楚各自搭建的学术大厦已经相当坚固,我们余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便是化零为整,将分散的大厦整合成一座真正的奇观。
可是,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们思维缓慢,患得患失。我们还需要再想一想。
“你们怎么说?”一个月后再次聚会时,我开门见山地问,“是重拾法兰西自卢梭、孔德①和涂尔干②以降的荣光,还是由着美国人继续胡说八道?”
“阿尔都塞先生,请您不要再犯傻了。”拉康说,“社会物理学是个狂想,我们不能把余生都押在它上面。”
我说:“你真这么想?”
拉康说:“我怎么想不重要,我的无意识拒绝它。”
巴特插话:“你们有没有想过,列维-斯特劳斯为什么会放弃?”
我说:“因为这很难。但肯尼迪怎么说来着?我们决定登月,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恰恰是因为它很难。”
巴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美利坚。”
我说:“真正的上帝栖居于历史中,现在我们要造一座巴别塔去接近他。”
米歇尔说:“通过一门统一的人文科学语言。”
我点头,“是的。”
拉康说:“别忘了巴比伦人的下场。”
拉康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是我了解他,越是毒舌,就越说明他在意。果然,片刻沉默后他又说:“将全部人文学科编码并置于同一逻辑框架下,你们想过这是多大的工程吗?”
我说:“确实是很大的工程,但我们没必要创造一个包罗万象的理论,我们只需要搭建一个符码脚手架,然后站在脚手架上触碰历史。”
巴特说:“阿尔都塞先生,您太抽象了。”
米歇尔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先创造语言,这门语言只需要基本的语汇和语法,能有效地描述历史就行。”
我点头,“没错。”
拉康微笑:“抓主要矛盾。不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